平安传第109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8      字数:11819
  言不讳道。

  张宁听罢也不介意,又想着还要过问明天的安排,便道:“今ri暂别,明天见面再叙。告辞。”

  朱恒不久前已从永定营大营赶回中枢,要与张宁一道筹措六部九卿制的建立。眼下的礼仪布置也是他在负责cāo办,张宁在官署里见着他,先问了眼前的事,然后又把他请进书房里了几句话。

  “第一任首辅,我想让杨士奇出任,不知朱先生意下如何”张宁问道。

  朱恒忙道:“甚是得当。杨公历经三朝,天下士林无人不知其大名,王爷得他辅佐,必任首辅才可。”

  “你对了半句话,便是杨士奇的名声威望确实难得。”张宁把亲切地放在朱恒的腕上,一副推心置腹的表情,“但我让他做首辅,主要不是为了辅佐,而是为了人心。重用杨士奇,便能收士大夫之心,这也是咱们费心费力筹措六部九卿制的目的所在真正与我同患难的人,还是朱先生,谁也不能代替。”

  朱恒动容道:“微臣何德何能”

  “行了,这些话咱们不用。眼下大事未成,凡事以大局为重,等将来收取九州,我与诸兄弟同享天下也不迟。”张宁道。

  次ri,当杨士奇的车马在骑兵护送下行至武昌南门外时,场面真是比建文进城那一回还要热闹。因为选的地点是南门,这边正是附于大城的平民最多的地方,人口数以十万计,难免会自动出现无数看热闹的百姓。

  杨士奇听得喧闹声,掀开车帘看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两面大旗,上书:国之重器士之领袖;恭迎四朝首辅杨大人。

  大道两侧人山人海,但路中间却一个人都没有,长达数里的路上两边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已经被士兵戒严了。

  “哗哗哗”一队整齐如一人的仪仗队迈着齐步小跑而来,个个相貌端正长得人高马大,身上穿着崭新的青sè军服白sè内衬,整洁的装束上还有熨斗平整后折叠的纹路,如雪般的套握着泛着金属光泽的火枪。

  “停”年轻英俊的周忠左按佩剑,右抬起来高喊一声,接着就听见“啪啪”两声铿锵的脚步声,全部仪仗队士兵一齐站定。

  这时后面一队人马骑马坐轿而来,前面同样穿戴一新着灰sè军服骑马的人正是张宁。张宁斟酌之后才故意穿军服,正好借此礼仪为军方做个征兵广告,淡化围观百姓们“好男不当兵”的陈旧观念。

  张宁的身后不仅有文武大臣,还有杨稷于谦及董氏于冕等一干家眷。

  人们纷纷下马下轿,张宁走到杨士奇的马车前面,当众弯腰拜道:“学生湖广湘王恭迎恩师杨公。”他是怎么成为杨士奇的学生的,这个并不重要,只要认了就行,再以前张宁科举做官确实在杨士奇的礼部干过,要论师生之谊还是可以的。

  杨士奇很快就发现了自己的儿子,还有得意门生于谦等人,心下百感交集,忙从车上走了下来。但最是百感交集的当属于谦,他出城前就耳闻今ri迎接的是杨士奇,但现在是亲眼目睹,个中感受只有他自家明白;杨士奇显然是于谦最尊敬的师长,无论道德上才学上,并且受杨士奇用心栽培才成长起来的人才。

  张宁抬起头来,目光从罗幺娘身上扫过,同时看到桃花仙子笑着向自己挥。但此时在万千双眼睛的众目睽睽之下,张宁只得保持严肃,装作视而不见。

  杨士奇面露红光,忙上前扶起张宁:“礼重了”

  “恩师请。”张宁伸做了个动作,恭敬地道。

  杨稷喊了一声:“父亲,儿接到父亲的亲笔书信,便随他们来湖广了。”杨士奇好言道:“稍后再。”于谦也执礼甚恭:“学生拜见杨公。”杨士奇忙着应付道:“好好。”

  就在这时,武将周忠大喊道:“迎首辅大人杨公入湖广”片刻之后,城头上十几门弗朗机炮忽然“轰轰轰”对天雷鸣,一轮齐shè后硝烟弥漫,如同过年时放最大型的鞭炮一般。

  然后城上又有三列步兵轮流齐shè三次,巨大的喧闹声在巍峨的城楼内外回响,声势十分大。这不仅是在为了增加气氛,也好像在炫耀武力一般。

  “奏乐行礼”周忠再次下令。

  仪仗队后面的乐工随即吹响长笛,古筝其后,一曲略显沧桑却幽美的旋律飘飞至空中,下面的士兵一齐抬执军礼,并向杨士奇这边行注目礼。

  杨士奇与张宁并肩步行,并一路观赏仪仗队的军容。他满是皱纹的脸上泛着红光,饶是见惯了世间沉浮也难免露出激动之sè;和朱恒当初受到的礼遇一样,杨士奇也为这种见面而感到情绪澎湃,难以抵挡。和所有的礼仪不太相同,这种礼仪让他觉得自己才是主角,所有的一切都为了对自己的重视。

  一众人招摇步行了一里多地,这才重新坐上准备好的华丽马车,在前呼后拥中进城。

  张宁与杨士奇等人同车,虽然目光多次投向罗幺娘,但其间仅仅点头示意。他又对杨士奇道:“家母亲自在王宫中准备了几桌宴席,特为杨公接风洗尘。学生在城中也事先备好了府邸,若有不周之处,还望杨公多多包涵。”

  第三百八十八章 昨夜欢笑

  桃花仙子突然醒来,下意识四顾周围确定是否安全,但宁静的气氛让她立刻想起自己已经在湖广楚王宫了。她心下顿时放松,眯着眼睛迎上从窗户扇透进的清晨一缕阳光,深吸了一口清凉而微微湿润的空气,伸出光臂撑了个懒腰。

  昨夜晚宴上的杯盏交错声和丝竹管弦之音仿佛仍在耳畔,贵胄官宦的谈笑风声鱼贯穿梭的侍女依稀记得。欢快热闹的宴会叫人欢喜,不过眼前的这个安宁而轻松的早上让她觉得更好。她又在床上懒了一会儿,有点舍不得被窝里温暖的舒适的感觉,喜欢这种干净棉被上散发出的淡淡的青盐夹杂香料的味儿。多少次觉得累了和提心吊胆的时候,总是期待着现在这个感觉呢。

  过得一会儿,她总算起床穿衣,然后洗漱。这时两个侍女敲门进来了,先向桃花仙子行礼招呼,然后从篮子里拿出早膳摆在暖阁外面的圆桌上。

  桃花仙子诧异道:“我自己饭厅吃就是,怎么送到房里来了”

  北宫专门设了饭厅和厨房,每ri三餐固定准备了一些饭菜,一般王宫里的人就是厨房做什么就吃什么,要是有点身份的人则可以事先派人通知厨子特意做想吃的餐点。这种衣食不愁的生活,哪怕是做杂活的奴婢只要做好自己的事便也能享受饭来张口的待遇,是这个时代的普通百姓不免羡慕的神仙ri子。

  侍女道:“这是王爷专程派人叫膳房准备的早膳,他传话叫王姑娘桃花仙子姓王安心用膳后在房里等他,一会儿要见您一面。”

  “行,我知道了。”桃花仙子从暖阁里走出来,在木架上为她放上的铜盆里洗了,走到桌子旁边饶有兴致地瞧张宁“专程为她准备”的早饭是些什么。

  菜品倒也简单,只有三四样。侍女又道:“王爷,王姑娘累了多ri,昨夜的晚宴又多油腻和酒水,所以叫膳房做了几样清淡的膳食送过来。”

  “王爷成天惦记着什么首辅什么大事,难得有这心思。”桃花仙子笑了笑,看向那碗银耳枣子汤,觉得颇合新意,然后又拈起一只捻尖馒头咬了一口,“这馒头做得挺好看的。我早上没什么胃口,可看见这些东西还真是想吃。”

  两个侍女侍立在一旁,态度愈发恭敬。

  桃花仙子吃了两个馒头,把一碗银耳枣子汤也喝完了。然后已经吃饱,侍女便上来收拾桌子。正在这时,张宁便出现在了房门口。

  他见两个奴婢正在收桌子,便道:“你们先干别的,等一阵过来做这些事。”接着就对桃花仙子道:“昨天诸事缠身,我心里挂念着,却顾不上。今ri一早便想见你此事最该谢你才对,改ri让姚夫人准备个家宴,专门替你庆功。”

  桃花仙子面带笑意:“不必了吧,我一介女子,又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你不用那么费心。”

  她的目光在张宁身上仔细地打量着,想起不久前刚过的一系列yin谋诡计以及对许多人的欺骗,实在是看不出来一切策划都出自他的心里。因为张宁看起来丝毫不是什么歹人。一张耐看的脸五官端正带着英气,内敛的表情却叫人看着温和和善,头发梳得整齐,灰sè的外衣和白sè的里衬带着一股子干净整洁而健康的气息,叫人想起早上贴身的那一床棉被,能叫人亲近而不会讨厌。

  “有必要的,算什么费心。”他的表情十分诚恳,把怀里的一个大木盒子放下来,“我为你挑选的一些珠玉首饰,不知哪样能合你的心意,不过好在样数比较多,兴许总有一件能让你喜欢;我想着你到时候参加宴会什么的,女子总是爱戴一些珠宝首饰。你也不必推辞的。”

  桃花仙子没马上话,当面就打开盒子看,只见里面珠光宝气果然放着包括项链耳环戒指发饰等许多首饰,首饰下面竟然还有一层黄金叶片。她笑道:“就当是王爷论功行赏,却之不恭。”

  张宁道:“聊表心意,论功行赏倒是见外,仙子收下便好。”

  桃花仙子心道:当年贩运私盐的时候,就是为一点金银钱财争得你死我活。如今倒好多了,这钱看起来至少表面上非常干净。难怪读书当官的人瞧不起商贾,都是谋取利益但方式不同。

  她沉吟片刻,道:“对了,我有件事要和你。罗幺娘的那封信如何落到鹰犬里,以及他们被牵连的整件事,我都自己揽下来了,罗幺娘应该也相信是我做的我想着吧,让她怨我更好一些。一是没那么伤心,起码不是她信任的人伤她的心;二是我与罗幺娘又没什么旧交情,怨就怨没甚要紧。”

  张宁琢磨了一会儿,道:“只好如此将错就错。我非成心对她不诚,但眼下为了与杨士奇逐渐稳固关系,不能在罗姑娘那边出差错;将来若不必在意这些关节的时候,我再向她坦诚。”

  桃花仙子听罢微微叹息:“我倒是觉得罗姑娘有些可怜。”

  张宁也一副无奈道:“身在其位不得不如此,我必须要把一摊子事理顺了,让大局形势转好,如此一来咱们所有的人才能有好的结局。你要相信我。”

  桃花仙子看着他期待的眼神,心下一松,忍不住就顺着他的意点头道:“我信你。”

  她顿了顿,又道:“还有,昨天我见到郑先生了。关于杨士奇,郑先生提起一件事:原来杨士奇当初能入仕,全凭逊志先生方孝孺号举荐入朝修编太祖实录,若是没有逊志先生的举荐,他无功名一介布衣绝无机会入仕,更没有之后的前途;后逊志先生被害,及至洪熙年间重提旧案,杨士奇竟多次歪曲污蔑逊志先生郑先生对杨士奇这种忘恩负义的作为十分不齿。”

  “原来杨士奇和方家还有这么一节,我倒是第一回听。”张宁皱眉道,“这件事不知顾chun寒知不知道,当郑洽既然对你了,就算她不知道以后也必定会知道的。”

  桃花仙子道:“我冒着xing命之危救他,却不想是这么一个人。”

  张宁摇头道:“郑洽那么久都不提这件事偏偏这时候提,而且是对你,我猜他就是琢磨着你会把这事儿告诉我。这无非是建文余臣一系对咱们拉拢的燕王一系士大夫本能的排挤打压旧仇宿怨太多,这也是无法避免的。但是我问你一句话,我连你都打不过,个人的武力有限得很,为何能击败朝廷几万jing锐,为何能对敌无数披坚执锐的武士”

  “王爷里不是有朱雀军么”桃花仙子答道。

  张宁道:“差不多对了,咱们得靠许多人站在一起才有能力。战阵上表面是军队对敌,实则没钱没粮没人如何维持再有一问,当今天下有无数属于燕王一系的官僚士绅,这些人掌握着世间力量的根本,咱们要将他们全部划分赶到敌营然后费力消灭吗当抓住了这些人又如何处置,全部杀掉这得死多少人流多少血,关键是可以不用死那么多人的。”

  他叹息道:“杀父之仇亡国之恨,不能轻松地动动嘴皮子就能化解,谁也不在乎仇恨但要报仇必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你要杀光这些仇人,少也是成千上万的人命然后会失掉人心,与天下为敌胜算更趋近于不可能;然后咱们失败,失败者如同建文四年南京之役后再次被清算,讨回正义的战争变成叛国造反,最终毁灭。这样的下场真的是建文余臣们愿意看到的结局吗”。

  桃花仙子听罢沉吟道:“你这么一,我好想懂了。”

  张宁道:“现在你知道我为什么不择段要拉杨士奇过来了,做那点不光彩的事,和万千人命比起来孰轻孰重一目了然。有些非君子所为之事,总得有人干所谓杨士奇忘恩负义的作为,我也觉得是可以原谅的。洪熙时期他已经历经永乐朝二十几年,为燕王一家的朝廷效命,身在其位不得不那样做。”

  桃花仙子道:“但当初洪熙皇帝好像也愿意为方家平反昭雪,杨士奇可以不用再那样做的。”

  张宁道:“那只是洪熙帝一个人的想法,无非是因为受了他父皇多年的气,一时叛逆,和朝廷关系不大。杨士奇这样的人不可能只看眼前,他应该明白错了话站错了地方,将来会留下隐患。”

  桃花仙子幽幽叹了一气:“哎呀,你们这些所谓干大事的人,真是活得不痛快,想得太多了。看来还是做女子好我是被你服了,不过顾姐姐那里恐怕不是那么容易原谅杨士奇的所作所为,等她计较起来,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劝劝她。”

  张宁忙好言道:“如此最好不过了。咱们不能阻挡她心里厌恶杨士奇,但不能做出什么事来不好收场才好。”

  第三百八十九章 御前二三事

  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小心谨慎地站在案头下面禀报着:“末将在杨府安插了一个人,此人在那边时候不长,故无法知其隐情。当晚他只发现杨士奇没有乘轿回府,却未知去向,末将知道时已夜深没敢轻举妄动;及至次ri杨士奇未至衙门上直,事情才因此被发现。”

  朱瞻基冷言问道:“东厂的头目军随多从锦衣卫派遣,你问过他们了”

  “回皇爷,问过了。”塞哈智道,“当天一切照旧,但最后一次有人亲眼看见杨士奇本人,是他在酉时之前从礼部行辕上轿;但之后便再也没人真正见过杨士奇。末将猜测他是在回家途中或进府后脱离咱们的监视,后者可能更大。”他说罢躬身将一张纸送到案前,“这是当天各处隶役的名单,请皇爷过目。”

  朱瞻基面无表情地拿起来,心头一股无名火上冲,一副场景从脑中闪过:抓起这张纸撕成粉碎然后砸在塞哈智的脸上,然后下令将所有这帮人全部杀掉泄愤。

  但他没有这么做,要是表现出恼羞成怒的样子反倒凸显自己此次的失败。他绝不愿意这样就向一个曾经让自己看不上眼的对手认输。一个二十几岁的不过就中过举人的人,能有多深的城府,凭什么赢自己

  现在朱瞻基最痛恨的不是这帮败事的杀才奴婢,而是杨士奇,其次是“朱文表”;可惜这两人现在都不能马上捉来碎尸万段。不管杨士奇是如何摆脱厂卫严密监控的,可以断定的是他必定自身预谋背叛与细作勾结配合,才有可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从扬州逃走。一个曾经让他们朱家三代人引以为肱骨之臣的人,在朱瞻基手里背叛,给他造成的心理伤害是非常大的。

  朱瞻基强压下心头的怒火,没表现在脸上。

  但站在下面的塞哈智却一直弯着腰,惧意从姿态之间显露得十分明显,生怕稍不留神就惹到了皇帝。塞哈智从永乐时期就进入锦衣卫高层,见过太多的事,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得很。

  朱瞻基闭目养神,随手挥了挥手:“你下去罢,叫王狗儿进来,并让他顺便传召诸大臣到行宫议事。”

  塞哈智忙叩首道:“末将谨遵圣谕。”说罢起膝深深弯着腰倒退着向门口走。

  王狗儿要等一会儿才能进来,朱瞻基便在心里琢磨:厂卫里会不会有叛贼隐藏的jiān细如果真的有会在什么地方

  其实皇帝能想到的几个人的嫌疑都非常小,不然早被直接清理了;正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能让朱瞻基作出判断,他才不愿意贸然动这些既定的人员,如果乱杀一气,很可能于事无补真正的jiān细反而逍遥法外。

  若是仅凭臆断,朱瞻基是觉得没有一个人值得完全信任。王狗儿被海涛攻击过曾对永乐帝不利;锦衣卫指挥使塞哈智和太监郑和也有一层亲戚关系,他是郑和的族侄,而郑和被人怀疑于海外秘密勾通叛贼。然后朱瞻基安排两方有相互制衡,但现在看来这种制衡还没有达到自己的要求。

  所以等王狗儿进来面圣时,朱瞻基便直截了当地吩咐道:“我想起了在凤阳守陵的太监海涛,他虽然有罪,但这几年对他也算惩罚了。你即ri就派人去凤阳,把海涛带回来。”

  王狗儿只能满心“情愿”地答:“奴婢遵旨,马上就派人去请。”

  海涛在朱瞻基心里唯一的优点就是东宫旧人,在他做世子太子的时候就是府上的太监,仅此而已;除此之外此人并不讨他喜欢,不仅不识字才能有限,而且为人也叫朱瞻基厌恶。可是现在朱瞻基又觉得他还能派上用场。

  因为没有凭据证明厂卫里的各方头目有罪,朱瞻基这么做已经算非常克制了。他本就是个善谋而不乏决断的人,常常一些看起来很复杂的事三下五去二就能作出处理,这次也不例外,哪怕是在极度恼怒的情绪之中。

  于内厂卫的处置便是召回海涛,这是第一件;接着要做的第二件事,等朝臣进来议事,朱瞻基便清楚明白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去年底朝廷才决定增兵西线湖广,虽然京营年初在九江府稍有受挫,但内患不能就此拖延久战不决。朝廷应对湖广布置新的一番进攻形势,务须在一场大战中予叛军以痛击。”朱瞻基首先就这么说了一句。

  到来的人中有“三杨”中剩下的二杨英国公张辅还有夏原吉金幼孜等一干重臣,这些人都是可以左右国策的要员。此番御前会议一旦说拢,那么任何天大的事就都可以着手开始办了。

  杨士奇逃走的消息暂时还没有大范围扩散,不过在中枢的圈子里已经很快成为公开的秘密,大家心知肚明却都讳莫如深。皇帝此番的态度,极有可能与此事关系很大;因为这个考虑,诸臣便不好有劝谏的言论。

  于是大伙儿稍微议论了一阵,也没人反对,朱瞻基便下旨:由杨荣负责并诸军事与张辅商议,各臣参与斟酌,尽快拿出方略计划。

  朝臣立刻嗅到了其中微妙的气息,杨荣将成为下任统率百官之僚。

  湖广武昌城,湘王党众同样开始了新的一番格局形成,便是六部九卿众机构的建立。但张宁的作为此时却显得举重若轻了有了前期的准备,重要人选划分之后,所谓六部九卿无非就是几栋房子几座衙门。

  六部设在楚王宫北面靠近望京门,全在“察院街”上。原来的湖广按察使司衙门南迁,房子让了出来,再加上一些以前公家的副署衙门仓库等建筑,逐一划分出了六部各司的办公场所。这么一片官府衙门布局参差不齐,自然没有两京的zhong yāng官署那么气派,但临时应付上来倒也足够了。

  九卿在此主要指小九卿。大九卿便包括了六部尚书的,加上都察院都御史通政司使大理寺卿;小九卿便是太常寺卿等各寺卿,以及詹事翰林学士国子监祭酒等衙门官职,全由建文那边的旧臣担任,官署也设在南面。建文诸臣因此有了明确的官职和身份,并得到整个湖广集团的承认加上郑洽出任“北衙”礼部尚书并入阁,让建文诸臣看到了“南衙”士大夫进入实权中枢的途径。

  经过前期准备和多次妥协之后,这次的组合勉强稳住了各方,大抵还是能叫人们接受的。

  阁臣五人:姚芳姚和尚周梦雄杨士奇朱恒郑洽。有两个人暂时不在武昌,但并不影响事情的进展。湖广官场上的人知道了内阁名单后,都知道这五个人是怎么回事。

  此番机构的新建,主要模仿明朝既定的权力组织方式,但又有些不同。因为目前建文党新起后还没到封王封侯的时候也没有先例,武臣分享权力的方式是直接出任有宰相之实的阁臣,于是重开了汉唐出将入相的制度。

  至于下面的其他官员名单,张宁也是十分甩手,直接叫五个阁臣上奏举荐名单,然后在内部商量采用。

  他曾经考虑过这种做法会造成分党,但就算不这样做也避免不了意料中的情况,大树底下好乘凉最后出身不同的人一样会渐渐抱团既然无能为力,索xing放手;放手却也不等同省心。

  张宁这阵子百感交集,不安的是权力一铺开内部逐渐复杂化,越来越难掌控。也有好的一方面,机构扩张责权陆续细化将会更加深入统治各地,触角展开才能有效地组织动员起各地的人力物力,是扩军备战的必经之路;同时只要能维持住大体的平衡,整个势力范围也会变得更加稳固扎实比如太子文奎的事现在就算再出现反间计,也会很难动摇湖广内部,因为建文党诸臣亦成为整个机器的一部分,分享的同时会自动维护既有的一切,大伙现在领奉做官和当年躲在山里相比,孰好孰坏一目了然。

  张宁乘马车在察院街上逛了一个来回,观摩了一番各衙门的修缮筹措场面,最后去的地方还是兵器局。这个机构在这段ri子里的争论妥协中一直没动过,好像各方也没怎么注意,但它却被张宁视为根本之地。

  他心里最清楚的一点: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这小小机构控制的武器制造之上,领先于时代的兵器和战术带来的武力战果,是引导所有的一切失衡的蝴蝶翅膀。不然,无论是文争还是武斗,或许因为侥幸和一些其它原因能获胜一两次,但不足以形成与宣德朝抗衡的力量,也不可能改变大势。

  走近兵器局的办公官署,房间里还能听到“叮叮当当”的金属敲击噪音。这里不是作坊,不过院子里在进行试验,随处可见各种工具器械,官署隔壁的房顶上还在冒黑烟,像个大的铁匠铺一般,果然没什么官府的气氛。提举马大鹏得知情况,带着几个随从出来迎接,在走廊上就碰到了张宁。

  第三百九十章 佛的笑谈

  马提举不断地说着话:“请王爷再多给点时间,臣等一定不遗余力尽快做出可堪使用的东西。”他见张宁时不时便亲自来看,自然觉得是在催促他们。

  不过张宁并没有责怪,反而好言宽慰了几句,随口赞马大鹏用心正事。然后他走进提举办公之所,便要了一些卷宗来看。

  先是兵器局内部管理的规矩条文。新颁布的规则采用了积极的激励制度,从官吏到工匠除正常职位薪酬之外,还有一种“功酬”,只要有人真正作出了贡献,论功评赏,较高等级的人可以升至年入一百二十两,在这个知县官员薪俸才折合钱银四十多两的时候,这种高级技工无疑是高收入。

  提举全掌考校级别之权;然后以经费预算数目来节制提举;同时支付兵器局经费的部门是直接从内侍省划拨,再以内侍省派人查账监控。

  放权与节制同时存在,但前期的技术成果无疑比投入钱粮更加重要,所以张宁通过放宽经费来调节政策。

  这种规则相比张宁前世见识过的更细化严密的现代管理制度,当然是比不上的;但在此时的社会水平下,已经十分领先和更加合理。

  马提举又拿出了一札图纸过来请张宁过目。

  但张宁暂时没看图纸,直接叫他拿出试验成品过来观摩。两个官吏从外面拿了两支火器进来,张宁接过一杆顿时就觉得太重,又看那击发装置机关,过于繁复,心道:必然是设计有诸多不合理之处,印象里的燧发枪可不是这么一大坨零件堆砌在后面。

  马提举解释道:“咱们一开始只重视如何可靠击发,尚未到试验实用的时候,所以便是这么个模样”

  “发火率如何能有效点燃火药了么”张宁问道。

  马大鹏忙道:“加入簧片和齿轮机关之后力道变大,发火已无问题,可是簧片稍有磨碎便有风险,不留神就易走火。”

  张宁立刻说道:“可以加入一个梢片机关卡死燧石,开火之前再打开保险,以此解决这个问题。”

  马大鹏听罢一拍脑门:“对了,臣等怎想不到”

  张宁不答,见识过类似的东西当然就很容易想到,不然全靠凭空想象谁有那么多灵感他叮嘱道:“上回那个外号什么大仙的人提出统一尺寸,还有我说的公差规矩,一定要加紧实办;否则这燧发枪就算试验出来也非常麻烦,机关一坏如何替换修缮”

  “是,是。”马大鹏应道。

  张宁便站起身来,拿走了图纸准备回去再细看,又对马大鹏说道:“这阵子湖广军费紧缺,但不会为难你们。你只管尽力办事,需要什么我会拿出办法来。”

  说罢他也不愿多留,自己在这里所有人都围着转,反而影响兵器局正常办公。

  离开兵器局,张宁又起身去内阁官署呆了一阵。内阁就是以前的参议部官署,换个牌子罢了。现在各衙门还在筹办,未能正常办公,参议部官署依然照着以前的规矩继续运行。

  及至下午,左右没什么要紧的事,张宁便在官署换了一身袍服,然后派人去杨府递帖子。说是罗幺娘初到武昌,他选了一处酒楼要请她吃饭,让她尝尝当地的菜肴,以尽地主之谊。正好也可以借此机会,看能不能与她修复关系。

  本来以为请到罗幺娘并不困难,杨士奇都来武昌了,她没理由不给面子。

  不料罗幺娘真不给面子。随从回来回禀:“那罗姑娘架子太大,属下人都没见到。她只叫了个丫鬟出来传话,说她们家小姐几大菜系都尝过,没什么好稀罕的。除非是她从来没见识过的佳肴,她便答应王爷的宴请小的斗胆说一句,估计罗姑娘意在委婉谢绝;堂堂杨士奇家的小姐,着实是见多识广,再说咱们一时也找不到什么山珍海味。如何能顺着她的条件”

  “话既然没说绝,就总有法子的。”张宁沉吟道。

  这娘们和寻常人家的妇人不太一样,十分难搞,张宁认识她几年了,早就知道不过桃花仙子既然将前阵子的事端全数揽下,那便容易揣摩罗幺娘与自己的关系还不到完全破裂的地步,只要肯花些心思加上脸皮厚,应该还是能办妥的。

  他在书房里踱了几个来回,心下已有了主意,便下令随从侍卫:“去楚王宫传辛未过来,然后你们就可以下直了。”

  沙湖坊醉仙楼,排场较大生意很好的一家酒楼,里面自然也有陪酒的唱曲的小娘,属于吃喝玩乐的地方。不过在各地的皮肉生意都是合法的,自然酒楼里有这些勾当也见怪不怪。

  一间单独的房间里,张宁从窗户看下去,只见派过去接人的马车到了楼下。外面的天sè已经有些黯淡了,长街上各处点亮了灯笼,而房间里则只有一副点着蜡烛的灯架放在桌子上,光线朦胧,连屏风上的图案也看不甚清楚。

  等了一会儿,辛未便带着罗幺娘推门进来了。只见罗幺娘穿着一身轻绸浅sè襦裙,脸上隐隐有脂粉淡妆,却是特意打扮得大方得体,对此番幽会好似也并未轻视。不过这娘们的身材蜂腰腴臀,确不像未出阁的闺秀气质。

  她先轻轻执礼,等辛未退下后,便轻挑细长的眉毛问道:“湘王挑了这家酒肆,莫不是有什么稀奇的佳肴”

  “罗姑娘请入座,等会儿便知道了,我保证你没尝过。”张宁笑道。看着她装模作样的样子着实有些自欺欺人,因为在这个时代一个没嫁人的小娘到外面和男子单独会面,事情本身就说不清楚。

  待罗幺娘坐下来,他便随口说道:“有个小姐去寺庙里烧香求佛,佛真就显灵了。小姐便问佛,男女之情是怎么样的”

  “刚见面就说这种轻薄话。”罗幺娘没好气地说道。

  张宁不以为意,便指着桌子上的梨和甜橘让她别客气,又道,“不过随口编个笑谈,哪里就轻薄了你不愿听我不说便是。”

  罗幺娘道:“你都讲一半了,讲完罢。”

  张宁点点头:“佛当然就要替她解忧了,便带她到一块花田里,让她穿过花田,摘一支最好的花朵;但是不能回头,且只能摘一次。然后小姐从花丛中走了一遍,却空手而归。佛问她:你怎么一无所获她答:一开始倒是看到几朵很好的,可总觉得后面还有更好的,就继续找;可是后来发现之前看到的几朵才最好。佛便说:这就是男女之情。”

  罗幺娘偏过头琢磨了一阵,嘴上却道:“佛会是这样的么,果然是瞎编。”

  张宁道:“佛祖到了中国就是这样的。对了,那家小姐又问了个问题,什么是姻缘”

  罗幺娘沉吟片刻,说道:“佛祖多半又叫她穿过花田做同样的事,小姐因为错过了一次,就急着随便摘了一朵。”

  “哈哈,你说对了,这就是姻缘。”张宁笑道。

  罗幺娘故意拉下脸道:“幸好去拜佛问玄的是个小姐,要是个公子恐怕就不同了。”

  “有何不同”张宁饶有兴致地问。

  罗幺娘道:“可以多摘几朵。”

  张宁:“”

  这时两个侍女敲门进来,将两盘菜肴放下。她们揭开盖子,罗幺娘顿时一脸诧异,因为盘子里放着一整块煎肉上面淋了汤汁,旁边还有一些细面和一个煎蛋。

  “这是”罗幺娘道。

  张宁答道:“西方sè目人的菜小牛排,咱们也可以叫它铁板烧。这是远在海外的食谱,我相信罗姑娘一定没见识过。”他特意叫酒楼里的厨子按照自己的说法做的,只要出足够的钱问题不是很大。让厨子做一道新菜,当然比叫人们造一种新火器要容易千百倍。

  罗幺娘试着拿起旁边的小刀和木叉,说道:“难道咱们要用这刀切肉来吃那与未教化的蛮夷吃肉食何异”

  “遥远的西方未王化的蛮夷,现在已经ri渐全面超越我朝了。”张宁道,“这是他们的一种文化,咱们当作见识新鲜之物尝个稀罕罢,这也是你要求的东西。”

  罗幺娘微微摇头叹道:“那叫侍女过来,先将肉切碎,不然用如此动作用膳,实在有些粗鄙。”

  “不必,我教你。”张宁起身走到她身后。小心拿起刀叉,然后握住她的手。两人的手指刚刚碰到,罗幺娘便稍有回避,但反应并不激烈,很快她的脸颊也红了。

  张宁见状便得寸进尺,直接将她的手握在手心里,然后让她拿着餐具。

  “手腕放松。心思先注意左手,对了,固定住一块左手别动,现在将心思放在右手上,切,不用太大的力,慢慢锯它就行了。”

  温和的声音在罗幺娘的耳边响起,她自己也没明白为什么就不闹了,突然变得十分顺从。

  “张嘴只需朱唇轻启,蛮夷吃东西的法子也可以不用粗鄙的。”

  罗幺娘突然有种错觉,是张宁在喂她吃东西这样的事会不会太亲昵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做官

  次ri张宁问人才知,于谦近段时间一直称病没有在外露面。当下便在内阁官署中重新细察杨士奇前两天送上来的官吏举荐名单,果然没有于谦的名字。他便在心下寻思:杨士奇和于谦交情很深,他既然到了湖广,没有道理不想让于谦与自己重续师生之谊;于谦没有出现在名单上,问题不在杨士奇,一定是于谦那边没有通。

  于谦从内侍省监狱里放出来之后,张宁对他当然很厚道,不仅安排了住宅,还送了不薄的财物,让其在这边的生活无虞。他又下令不再限制于谦的人身zi you,但对于接到武昌的董氏及子,却没有明确的态度,有拿了做人质的嫌疑。

  看罢卷宗,张宁便起身离开内阁书房,传侍卫言明要旧察院那边见杨士奇。

  照常是乘坐马车,他不是很喜欢坐轿,现代人的潜意识里靠机械电器惯了,对于奴役人有种难以名状的不自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