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108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8      字数:11795
  敲了门还喊了你一声,你也没说不让进,我自然就进来了。”

  张小妹皱眉道:“你敲了门”

  “敲了。”张宁一本正经道。他说罢随意地就在书案前坐下来,好像什么都没发现一样,更不看一眼刚才小妹塞东西的被子,“路过你这里,进来喝口茶,也好与你说说话,最近忙着事都没顾得上搭理你。”

  小妹回头一看,“炉子上的水正巧烧开没多久,你坐会儿。”

  等她转身去泡茶,张宁便不慌不忙地悄悄站起来,顺手伸进被子里就把她藏的东西掏出来了。翻看一看,原来是市井书店中常见的那种小册子,而且还带插图。

  他随手翻看了几页,感觉没什么质量,而且插图是黑白墨线印的,十分粗劣,也就只能辨别出两个人干那事用什么姿势罢了。他便开口说道:“谁给你的书,这图画得也太差了,我记得有彩画的。”

  小妹这才发觉,嘣地把水壶丢下就跑了过来,一把将小书夺走:“哥哥,你好讨厌”

  “这又没啥大不了的,藏藏掖掖作甚”张宁道。

  小妹见他没有责怪,这才不高兴地翘起嘴道:“我从顾姐姐那里拿的,看着新奇,所以所以”

  张宁不以为意,只道:“这王宫里人多,不叫别人看到了就好。”

  “我知道的。”小妹红扑扑一张脸,“我才想起叫哥哥发现不要紧反正你也对人家做过坏事。”

  张宁还是在想着罗幺娘,眼前又有张小妹,他心道:很多女子一开始都是小妹这样清纯的罢,看本小书还羞臊得不得了,不过她只要一离开庇护所,被欺骗被践踏,见识了风雨便会重新成长。

  他不禁伸出手将张小妹的小手捧住,情绪不稳,看着她道:“我本应该就姓朱,你姓张。虽然我们兄妹如果太明目张胆世人仍然会诟病,但这都没关系的。你就留在我的身边,你相信我不会背叛你么”

  张小妹的目光温柔起来,不假思索就使劲点头:“我当然信的,哥哥还用问”

  扬州的住宅不是杨士奇的家,他的家在京师,但作为首辅大臣住的地方就不应该被什么厂卫军士或刀笔吏随便闯进来的,这是作为大臣起码的尊严和威信。可事情恰恰就发生了,厂卫明目张胆地冲进府上搜查,并抓走一个奴婢。

  如果没有皇帝的首肯,这帮厂卫番子绝对不敢擅闯大臣家;不然一个参与统治帝国的重臣连起码保障都没有,还要大臣作甚,叫那些宦官番子去管理国家算了

  杨士奇已经感觉到了事情不妙。

  没过两天,朝廷众官的视线已经转移到了内部,纷纷针对杨士奇掀起了风浪。首先发难的地方就是杨士奇的儿子,这个开局完全在杨士奇的意料之中,因为儿子本来也是他的软肋。

  他有个儿子叫杨稷,脾气暴躁又狂妄自大,或许是杨士奇从儿子小时就过于爱护管教不太严厉的关系,此子长大了更加猖狂,又依仗老子的声威,自然为非作歹,光是打架伤人欺男霸女有案可查就是十几起,其中还有致残的。实际上杨士奇确实也每次都给他擦屁股摆平了事端,这也没办法,难道作为父亲能亲眼看着独子被绳之以法,依律处斩或是走上九死一生的流放边疆之路

  其实每次出事过后,杨士奇都会教训儿子,甚至吊起来打过。但这种惩罚对于养成习性的儿子显然已经效果不大了,杨稷骨子里就知道出了天大的事都有个牛气的老子,遇事自然就没啥好怕的。

  这种事虽然影响不好,但一直是无伤大雅的,只要没出命案,总有办法平息。朝里当然没人无事揪住杨士奇的儿子不放,能给面子就给了。对于皇帝和朝廷来说,一个贤能的大臣与一个为非作歹的小子相比,显然是前者更加重要。

  不过这只是风平浪静的时候没事,一旦势头不好,大伙儿就正好抓住这一点开始攻击。杨稷的斑斑恶迹,确实也有案可查事实确凿,拿这事儿发难真是立足就处于不败之地。

  杨士奇其实对儿子已经很不喜欢了,相比之下他觉得养女还乖巧懂事得多。可是杨士奇经过了生母改嫁,寄居继父家的生活磨砺,内心最看重的还是亲生儿子,那是杨家之后。

  但这回攻击的是杨稷,杨稷却不是事情的本质;一向招他宠爱的罗幺娘更让他不放心。

  抓走的丫鬟就是罗幺娘的贴身丫头,厂卫番子进府后好像还搜查了罗幺娘住的闺房,拿走了她的字迹。种种迹象表明,这事极可能与罗幺娘有关。

  杨士奇已经顾不得养女的自尊或者脸面了,再次唤人去叫罗幺娘到书房问话。

  “你是不是和张宁的人有联系”杨士奇直截了当地质问,语气已经比平常严厉得多。

  罗幺娘有些惶恐,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承认了。

  杨士奇叹息了一声,突然觉得自己走错了一步,当初就不该将就顾惜罗幺娘的主见,早就该把她嫁了或许皇帝对自己的疑心,很大的原因就是在罗幺娘身上。罗幺娘以前和叛军首领张宁有过婚约,虽然后来解除了,可一个大姑娘年过二十了还养在家里,怎叫人不觉得奇怪,难道是旧情未了

  在大事上杨士奇从不糊涂,可在家事小事上却常犯糊涂,这回就是最简单的错误。

  杨士奇的语气更加严厉起来:“你见他的人作甚”

  罗幺娘胆量一向很大而且很有主见,独独有惧怕又尊敬的人,就是养父杨士奇。她面对杨士奇这样的质问,方寸骤乱,怯生生地答道:“他派人到扬州办事,顺带捎带一封书信过来,然后那些人在扬州不熟,也想让我帮忙安顿一下。”

  “办什么事”杨士奇今天也没有往常的淡然和和蔼,问话短促生硬。

  罗幺娘答道:“我也不知道而且我只是无意中被他们撞见,后来怕父亲被牵连,也不愿意去见面了,更未帮上忙;只是觉得应该言语一声,才派了小翠去告诉他们,不去赴约。”

  杨士奇道:“你是不是叫小翠捎了字,而且是亲笔写的字”

  一瞬间罗幺娘觉得整个祸事的责任都会落到她的肩上,心里着实承担不起。在外人面前的冷傲并不足以证明她的强大,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子,能有多大的本事承担这样的大事事关首辅大臣一家,甚至朝中许多官僚的前程。

  叫人怎么承担一死了之叫担当负责么

  “没有”罗幺娘使劲摇头,眼泪已经含在眼眶里了。

  杨士奇突然心肠硬了,不为所动,再度强调道:“真的没有”

  “没有,真的没有我又不认识那些人,派小翠过去言语一声,说我不去赴约了,只不过是看在张宁的份上。”罗幺娘直呼其名,心里突然对这个人生出莫大的恨意。

  正如杨士奇所虑,厂卫抓走了小翠并带走了罗幺娘的字迹,罗幺娘也意识到自己带过去的书信应该落到厂卫手里了而且桃花仙子问过王狗儿的事,自己还告诉她要找王狗儿应该先找太监王振,以及如何找到王振;当时却没进一步追探,桃花仙子找王狗儿作甚张宁的人又是如何和朝廷厂卫有来往勾结的

  罗幺娘的恨是这一切罪责竟然落到自己一个人头上,但心里还有一种更难受的情绪,那便是背叛。如果你本来就对他有心理提防,就算被算计也也不会如此难过;但被自己信任的人出卖背叛,大约是最难过的感受之一。整个人对时间万物的看法仿佛都在一瞬间改变了。

  杨士奇又叹了一起,态度稍稍缓和了一些,“其实这事终究不该怪你,该来的迟早会来,不过一件小事能将其提早触发而已,给了别人借口由头。”

  “父亲让以死谢罪罢,唯有用性命报答多年抚养之恩。”罗幺娘面如死灰,失落绝望的情绪完全表现在了脸上。

  杨士奇忙道:“万万不可要不是看不开,有什么用于事何补”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罗幺娘茫然道。

  “该怎么办”杨士奇搓了搓手,无奈道,“既然没找到应对之策,最好还是以不变应万变。”

  都到了这一步,就算是杨士奇能有啥办法他的能量来自于威信名望人脉和多年积累的地位,但现在皇帝要收回地位,朝中同僚个个为了避嫌作出姿态攻击他的儿子杨稷,人脉也不可靠了,那还剩什么解决问题的能力以前有什么事,比如是杨荣管的范围,打声招呼就解决了,现在给杨荣打声招呼看他买不买账。

  就在这时,只见管家走到了书房外面,轻轻咳了一声。杨士奇便招呼他进来说话。

  管家禀报道:“门外有个妇人求见。老奴不认识,要了名帖。”

  杨士奇随口道:“这种时候谁还会派人过来拜访”说着接过名帖,念道,“桃花仙子”

  罗幺娘一听,急忙说道:“此人我认识的”

  杨士奇很快意识到了什么,伸手拈了一下胡须,犹豫了一番开口道:“这些人不知死活,竟然径直登门造访,是引项待戮还是要授人以柄赶紧把人轰走”

  但罗幺娘不这么认为,她觉得事到如今了连家父都没办法,反正是坐以待毙,为何不听听那边的人怎么说而且她心里也有一肚子疑问,真想当面质问桃花仙子。

  接着杨士奇叮嘱一番,严令罗幺娘不能擅自出门,不要再生事端。他不能将罗幺娘锁在家里,这种事杨士奇不会做,况且又是对罗幺娘若罗幺娘是个不知世务上当受骗的闺女,也许倒可以将她关起来。

  暂住的杨家宅邸自然是挡不住罗幺娘的,她在几年前就可以独自来往南京办危险之事,要进出熟悉的杨府简直是轻而易举。

  当天深夜,月亮星星皆无,她便摸准一处没有灯的角落,穿着一身夜行衣独自溜出了院墙。

  就在城北不远,有一处地方不一定能马上见到桃花仙子,但是可以找到张宁的人。那是一家售卖各种文墨纸张的店铺,盘下店铺的人姓江,好像是父子俩,另有算账先生和打杂的小厮一人。之前桃花仙子就不再通过古董放信号,但是送了消息给她说过那家文墨店铺,罗幺娘也寻机进店铺逛过一回。

  她专走隐秘的小巷,悄悄摸近那家店铺,但见里面隐隐还有很微弱的灯光从门板缝里露出来。罗幺娘便在暗处潜伏了将近半个时辰一小时,确定周围没有动静后,然后才走到门前轻轻敲门。

  里面本就被微弱的光线立刻就熄灭了,而且顿时鸦雀无声。罗幺娘主动说道:“是我,罗幺娘,桃花仙子认得我。”

  过得一会儿,拼镶的木门板就被取了了一块,一个声音道:“快进来再说。”里面照样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事情急迫,白天我去找过你,本想见见杨公的。”桃花仙子的声音。等到有人重新把门板镶嵌好,才听到“呼呼”几下吹起的声音,火折子被吹燃了,然后点了一盏灯,那灯的灯芯非常之短,以至于火光就只比米粒大点,微弱的光线让人不至于撞到屋子里的东西。

  罗幺娘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便板着脸没开腔。

  桃花仙子道:“咱们到里头说话,江海留在门边瞧着。”

  第三百八十五章 抉择

  比米粒稍微大点的一朵灯光下,罗幺娘的脸很模糊,更没什么表情,他的语气也冷冰冰的:“说吧,我让小翠给你们送的字条,是不是被你们交给朝廷鹰犬作为陷害家父的把柄了”

  桃花仙子沉默了稍许,说道:“字条确实落到了确实手里,不过并非咱们交出去的。罗姑娘的人被跟踪了”她心想如果说番子是在客栈里出现,那罗幺娘很容易打听出那家客栈里有没有出事,便继续道,“我当时就提防着这一点,立刻离开了客栈,但出去没多久,就碰见了番子拿人。所幸这回他们人不多,械斗之后,咱们死伤了几个人,剩下的逃掉,可混乱之中我袖袋里的东西掉了,估计那封信也在里面,被他们捡了去。”

  罗幺娘不太相信,但一时又找不到哪里可以驳斥,便又问:“你们打听王狗儿作甚”

  桃花仙子答道:“我们奉命打探消息,湘王手里有一件能要挟太监王狗儿的东西,所以便冒险要见王狗儿,借此要挟他吐露消息。”

  这次罗幺娘吸取了教训,打破沙锅问到底:“什么东西能要挟到司礼监掌印”

  桃花仙子无奈道:“说来话长,要是现在说出来怕得说到明天早上。我看还是等你到了湖广,亲自问张平安,让他告诉你”

  “我去湖广”罗幺娘诧异道。

  桃花仙子道:“你就算不相信宣德皇帝会迫害杨公,也该相信朝中那么多官僚的鼻子。杨公身为首辅,一众大小官儿齐声弹劾杨公,事情不是很明显了么正好你今晚出来了,我们立刻离开扬州,我带你走杨府周围有很多眼线,你倒是能半夜出来”

  “有墙角一点光都没有,只要不弄出声音,也是可以出门的,这次我保证没有人跟踪。”罗幺娘肯定地说。她在外面的隐蔽处静站了半个时辰,如果真的被盯上了,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桃花仙子道:“所以机会难得,你既然出来,就别回那地方了。”

  罗幺娘毫不犹豫地说:“我不会跟你们逃走。家父和那么多人被牵连其中,我又是这次祸端的症结,我要是忽然不见了,将其他人置于何地如果祸事躲不过,我宁肯与家父一道承受后果。”

  这时桃花仙子对她愈发产生了好感,其实罗幺娘和周二娘一样都是桃花仙子的“敌人”,偏偏对这两个女人的感官大为不同,不知是为何。而且桃花仙子此时还对罗幺娘十分同情,说到底眼前这个女子是被背叛了当初罗幺娘要不是念旧,怎么会冒险与自己一干人纠缠

  隐隐之中,桃花仙子仿佛感受到了罗幺娘的感受,心下一阵难过。她希望罗幺娘永远不会知道真相,一切都是她曾经信任的人一手预谋策划的手段。

  “你这么做,我回去没法交差了,张平安肯定会怪罪我一辈子。”桃花仙子轻轻说道,心里暗自叹息一声。

  果然罗幺娘并未怀疑这句话,只道:“现在说这些都是细枝末节。”在她的直觉里,武昌里扬州这么远,张宁没法具体谋划下令的。

  桃花仙子见自己的暗示达到了效果,便立刻转移话题:“这么一想,要想救你,只能连杨公一块儿营救才行了。”

  “家父年纪大了,不像我这么灵便;而且咱们家在京师,我有个兄弟叫杨稷也在京师,还有全家老小上百人,恐怕此事难以办到。”

  桃花仙子沉吟道:“什么小妾奴仆丫鬟是顾不上的,京师的杨稷,我们可以马上派人去带走,不过需要杨公的亲笔书信一封。杨公也是有办法接应出来的,只是比较冒险;王狗儿现在被咱们要挟,丝毫不敢乱动,可以叫他予以配合此事不仅冒险,而且须要快,也不是不可能办到,值得一试。”

  罗幺娘道:“家父不会答应。”

  桃花仙子道:“这边安排布置由我们来办,劝服杨公就只能靠罗姑娘了。湘王和宣德帝同是太祖之后,湘王的父亲建文帝比永乐更加正统,做谁的臣不是效忠大明何况杨公今后在史上的评价如何,完全取决于谁能获得最后胜利,假使建文帝一脉重掌大权,朝廷修编史实的官员今后还能污蔑自家的名臣会说燕王诸臣的好话如今朝廷看起来势大,但在战场上没取得过一次重要的胜仗杨公如今的处境,若不是真的非常迂腐,何去何从一目了然。罗幺娘只管好好劝他,杨稷的事也包在咱们身上,咱们的行动必定很快。”

  罗幺娘似有动心之色,她来之前就想问问这边的人该怎么办,现在确实人家提出了办法。她又重问道:“你们真的有法子在重重盯梢之下救出家父那王狗儿虽说被你们制住,但他一个人权力太大,总不能下令手下鹰犬撤哨。”

  “有办法的”桃花仙子自然不会说一切都叫张宁谋划好了,“当然是有些冒险,但世上必成的好事并不多,不试试怎么知道结果”

  “行”罗幺娘郑重其事地点点头,“接下来如何入手,如何联络”

  桃花仙子见她答应,微微惊喜下早有准备般地马上说道:“咱们联络的风险极大,随时可能败露,这是没离开扬州之前的最后一次联络。你回去之后只管劝说杨公,事成后发个信号你们家西墙上有几盆花草都长青苔了,看样子很久没人管过,如果事成,你便叫人把盆端走。然后次日杨公出门办公时,你与他一起出来坐一顶轿子,别的事只管见机行事,我们自有布置。”

  罗幺娘前后思量了一遍,终于应允。然后她悄悄原路返回杨府。

  夜色和路线的选择都非常有利,虽然危险却终究太平无事。可是刚要回自己房里,却见杨士奇正站在门口。

  杨士奇道:“我听人说你不在房里了,便在此等候你回来。”

  罗幺娘的心坎立刻“扑通扑通”如擂鼓一般,在这种时候人其实没太多的感觉,只是脑子里有些空白,然后硬着头皮熬着。她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杨士奇便又道:“那边有间厢房,跟为父进来说话。”

  罗幺娘顺从地跟在后面,进了厢房,杨士奇直接把灯笼放在桌子上,于椅子上坐了下来。罗幺娘只好站着,不敢坐。她身上还穿着一身深青的夜行衣,这下子就像是窃贼被逮了现行一般。

  杨士奇只是叹了一声,既没有发火也没有质问。他或许觉得无话可说,因为当天才叮嘱过罗幺娘不要再出事端给人把柄,晚上她就出去了。

  沉默良久,罗幺娘终于鼓足勇气道:“事已至此,咱们是没有办法的,父亲所言以不变应万变,不过也是无计可施的无奈罢。于是我便想见见湘王的人,看他们有何办法”

  “什么办法”杨士奇打断了她的话,“想让细作接应,逃走”

  罗幺娘委屈道:“如果我只是想逃走,今晚还回来作甚;父亲若也那么想,还等我作甚”

  “唉”杨士奇又叹了一口气。

  罗幺娘又小心提醒道:“王狗儿有把柄在张平安手上,被人控制了。”

  “哦”杨士奇一听反倒没有质疑,他立刻就想到了几年前的“香灰案”,什么把柄能控制王狗儿,可能只有那件事中的问题。

  罗幺娘观杨士奇的神色,便稍微大胆起来,又道:“湘王是很有诚心对待父亲的,他为了您这样的重要人物,定然会不遗余力。”

  “无非就是装点门面罢了,张平安怎么想,老夫还猜不到老夫在天下士林的威望名声,才是他看重的事。”杨士奇道。

  罗幺娘听罢忙道:“不管他出于何种心思,肯定很想得到父亲这样的贤能。”

  因为事发突然,罗幺娘还没来及去想法子说服杨士奇,幸好此前桃花仙子劝她的时候说了一番道理;于是罗幺娘便索性将那口话搬出来劝父亲。

  桃花仙子那口话过于直白赤裸,但话糙理不糙,着实不是信口开河。特别是关于身后名的论断是血淋淋的现实,例子不远,二十几年前方孝孺付出那么大代价忠心不可谓不诚,历经三朝还没能翻案,仁宗有心却没在位多久;等宣德一上台,马上就压住此事了。除了方孝孺在民间略有争议,还有别的建文罹难之臣,在翰林院编撰的实录史书里,有什么好评价建文朝中枢的一干文臣,更是一个个被各种负面描述,最好是误国误君的评价少不了,不管事实究竟如何恐怕永世不能翻身。

  而且杨士奇最明白的不是这种事,而是内部被清理的有实权威望的大臣下场,不仅仅是性命的问题,肯定事先要身败名裂;否则,皇帝和诸臣岂不是自己承认是昏君和奸佞只有昏君和奸佞才会害死自己的忠臣。就像太祖时期的李善长,牵连而死的几万人,没有个说法岂不是冤杀

  杨士奇不敢断定叛逃的结果,但可以预见到自己在宣德朝的下场一个选择因为另一个选择实在糟糕而具备了竞争优势,而且所谓叛逃,因为同是大明宗室而在气节上的制约就更小。

  第三百八十六章 迹象

  没有人知道当初真正激怒朱瞻基的是张宁的书信里那句“当今宣德皇帝无甚本事”,至于背叛与不信任的猜忌都比不上这一句话的效果。

  那句话确实有污蔑之嫌,因为太宗的偏爱朱瞻基算得上一个见多识广而有头脑能耐的帝王,但他确实也是个三十来岁的青年皇帝,且养尊处优惯了,免不得仍有一些年轻气盛和自视甚高的心态;于是竟然有人这么明目张胆地鄙夷他,加上本来就有几次失败的羞耻压在心底,骤然发怒在所难免,实乃人之常情。

  当然假如拿这句话在以前说仁宗朱高炽,朱高炽多半不会在意。因为朱高炽生前本来就体胖又表现木讷,长期不受长辈兄弟待见,更是多次被汉王弟弟给气受,他都习惯被鄙夷了,很沉得住气的一个人。

  数日之后朱瞻基火气稍缓,这才回忆起杨士奇以前的事,杨士奇作为仁宗朱瞻基父的东宫故吏,于永乐一朝数度因为保护仁宗被牵连下狱,和先帝的感情很深。可是事情进展到现在,开弓没有回头箭,极难挽回了;朱瞻基心中的猜忌也并未解除。杨士奇和仁宗的感情基础,隔了一代后到宣德朝,着实就淡化了很多。

  事情只好任由这样发展下去,朱瞻基准备按照规则一步步进行,朝臣才进行到拿杨士奇的儿子开刀一步,这才刚刚开始。不过朱瞻基是将此事一直挂在心头的,早上办公时才特意问王狗儿,杨士奇在做什么。

  王狗儿说他一早就去了扬州的礼部行辕办公。一切都很正常,杨士奇还没到被停职查办的时候,他就只能照样过下去,只不过随时都有监视他动向的人。

  事情开始之前往往都有迹象,最明显的就像杨士奇倒台前纷纷而来的弹劾奏章;还有非常不显眼的,墙上原本有的几盆花,某一天突然不见了,可是这种无关紧要的事要引起人们的注意几乎不可能。

  大明地方官通常三天才会升一次堂问案,不过京官却每天都要上直,通常十天才能休息一次。杨士奇第二天依旧如往常一样出门,在官署行辕呆了一整天,要等下直才会出门坐轿回家。

  桃花仙子已在红药桥附近准备多时,因官吏们自北城河行宫南行必过此桥。他们带着一辆马车停靠在河边,周围的随从故作一番百无聊赖的状况,有的人在往河里丢石子玩,有的人在相互闲聊,就好像是在等人一样。这红药桥又叫廿四桥,有盐商取唐诗“二十四桥明月夜”之意,在这里重建了诗歌里的建筑,认为二十四桥是指一座桥的名称。

  马车里的桃花仙子穿着圆领长袍,梳着发髻戴着纱帽,以轻纱掩面,时不时瞧外头的情形。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很丑陋的人,正是太监王振。

  桃花仙子道:“我们如果叫王公公下令撤了盯梢的,将来一旦出事要追查到底,纸包不住火终究危险;或者被番子细作发现后,再叫你们强压下来,照样是惹人怀疑的。这种法子着实是强人所难。所以让王公公亲自来一趟,把厂卫的人手布置详细告诉我们,如此就算出了什么事,也很容易找到担当责任的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王振没有提出不满,他已是得了王狗儿的首肯才来干这件事。

  正如桃花仙子所言,王狗儿和王振都觉得这样参与密事风险不大,他们没有任何尾巴露在外面,加上王狗儿的权势到时候很容易把后果嫁祸他人。

  “过桥之后,整条街附近就有七个人。”王振不动声色道。一段路上就有七人盯梢杨士奇,而且是长期这么看着,这已经是极高规格的监视了,也只有首辅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受这种待遇。

  “桥边河中间那个亭子看见了么,名曰宛在水中央,里面那个没戴帽的汉子是一个,从亭子里可以看到桥上和桥两尾的一举一动。”“接着泗水街东面最高的那栋茶楼,这里只能看见楼,看不到临街的窗只要从北开始数,第三扇窗户里头有个咱们的人盯着。此处居高临下俯视这一段路,可以监视局面势头。”“另有一人在街口牌坊底下闲逛等着,一会儿杨士奇的轿子过桥,便交给这边的人了,牌坊底下的人会不远不近地混在人群里跟着,纵向观摩街上的情形。”

  “最后一班人是布置在泗水街中间的岔路上,一共两拨人,都在泗水街西侧,可以看到东面茶楼上的动静。第一拨人最多有三个,如果有什么情况,茶楼上的人在高处发信号,则由这边人多的一拨派人去支援。”

  桃花仙子默默在心里记着,虽说是七个人却是五个哨点,只要记住数字就不会有遗漏。她听罢又叫王振重新再讲一遍,然后才确定下来。

  她不禁说了一句题外话:“高低起落纵横交错盯得那么死,这些人是王公公亲自布置的”

  王振微微尴尬道:“今早上皇爷还问干爹杨士奇在做什么,皇爷关心的事儿,干爹不能不用心安排好,不然要说他疏忽大意,谁来担这个责任”

  “王公公所言极是。”桃花仙子道,她又掀开帘子下令道,“你们赶着车慢行,从泗水街上走一遍,我在后面步行跟着。”

  接着他们从泗水街亲自走了一遭,桃花仙子心里便已经有了计较。要说番子们盯得确实死,而且每一处的暗哨都不好发现;但是手里掌握了他们详细的部署之后,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敌明我暗,六七人无法真正做到一条街上完全无盲点。

  桃花仙子走惯江湖路,没有什么深思熟虑的习惯,看准了就干。

  不到酉时,杨士奇的轿子就如期出现在了廿四桥头。只是寻常的上下直,并非正式出行那般讲究排场,因此也没有什么“肃静”“回避”一类的牌子;除了一顶轿子,外面一共就八个人,抬轿的四个,前后各二个随从步行。不过只要是轿子都是一种身份的象征,几乎可以断定是当官的;因为商人在律法上不准坐轿,有些规制虽然渐渐失效了,但商贾百姓就算想坐轿子也总不能正大光明。

  扬州繁华,路上行人很多。一切看上去就风平浪静,就好像无数个平静无事的旁晚,不知情者谁也看不出市面上有什么玄虚。

  轿子如常过了廿四桥,街中间的行人纷纷避让有身份的轿子,不过偶尔也会遇到同样的轿子马车或贩夫走卒的板车,缓下来小心过去。

  泗水街不是墨线一样直,形状自然弯曲。轿子刚刚转过一个弯,忽然就见一个女扮男装的女子从街边西侧走了出来拦轿。前头姓王的杨府管事忙道:“停停轿”

  这个点正好是个死角。桃花仙子从街边西侧出来,同在西侧的茶楼虽高却被铺面建筑挡住视线看不到,宽大的房檐也正好挡住了轿子;附近没有岔路口,不属于横向布置的眼线监视范围;后面为了不被发现保持距离尾随的密探在转完后暂时也脱离了视线,但一定要快,否则稍有迟疑就要被看到了。

  桃花仙子为了不引起路人的目光而露出蛛丝马迹的迹象,没有跑,而是疾步快走至轿头,并对前面装束不同的管事说道:“罗姑娘认得我。不要停,马上走。”说罢径直撩开帘子,俯身钻了进去。

  轿子很快就重新被抬着行进了。这时桃花仙子才发现里面除了杨士奇和罗幺娘,还有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她顾不上问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赶紧从后面的缝里观察外头的情形。只有一小会儿,她便从茫茫行人中寻见了那个尾随的眼线什么事都没发生,证明那细作并未发现异常,否则桃花仙子的人会在不得已之下出手。

  杨士奇正打量桃花仙子,罗幺娘道:“你怎么到大街上来碰面随时都有鹰犬细作的。”

  “现在不是解释原因的时候,我只告诉你们,方才没有细作发现。”桃花仙子表情微微紧张,但敏捷从容的表现实属不易,何况是个妇人。她马上便道:“我现在说等会儿的安排,二位要听我的,失礼之处得罪了。等我叫你们下轿,你们就跟我下去,动作一定要快,然后跟紧我走,轿子则继续前行这个孩童”

  罗幺娘道:“约定好的,发出信号之后的次日,便是今天你们就会出手,并约定叫我也留在父亲的轿子里。所以我们便将这个小孩带上,他是管事的独子王越;管事要留下来稳住善后,恐受牵连,所以将独子托付”

  “行了,孩子带上是吧。”桃花仙子打断了她的解释,然后对那小孩说道,“你不能哭不能闹,乖点听罗姐姐的话。”

  那孩子只有几岁,表情却异于常人,睁大着眼睛很懂事地点头。

  桃花仙子深呼了一口气,闭上眼睛片刻,然后长长地呼出气来,说道:“但愿运气再好一回,不会出什么差错。”

  第三百八十七章 贤与能

  前头的拐弯处有家面铺子,在门口搭了一个棚,占了街边的地面,炉子案板都摆在外面,锅里热气腾腾的正煮着东西。轿子绕过面铺,向左一拐,立时就又到了各处细作的视线死角。

  桃花仙子不等轿子停下来就灵巧地直接撩开帘子跳下,接着道:“暂且稍停,人下来了立刻就走。罗姑娘快”

  罗幺娘接着也抱着那个小孩赶紧下轿,然后回头扶住杨士奇跳下来,因为轿夫并未将轿子放下来仍旧抬着站定。桃花仙子见他们都出来了,马上挥道:“轿子走”罢转身就往街边的饭馆里疾走而走,罗幺娘和杨士奇立即跟在后面随后进。

  杨士奇走在饭馆门口时回头目视姓王的管事,管事当街拜了一拜,招呼轿夫和随从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多年的主仆之谊,已来不及有什么言语,今ri一别恐怕便成诀别。

  一行三人加一个小孩穿过饭馆里的几张桌子,桃花仙子随口问店里小二:“后面有茅房吧”

  小二见有两个妇人,笑道:“有的,出门右拐小巷子里。”

  他们遂快步从后门出,外面是条小街,没什么店铺人流,一辆马车正停靠在边上。桃花仙子随即招呼杨士奇罗幺娘上马车。

  一行人几番周折,从武昌东南面的白鹿矶渡过长江,进入朱雀军实控地界便真正算得上安全了。然后就来了两个文官带着兵马护送,但文官安排杨士奇等人在一个市镇上沐浴更衣歇脚,一耽误就是好几天,杨士奇觉得奇怪但也不好什么。

  在这几天里,张宁终于等来从京师过来的另一拨人,其中有杨士奇的独子杨稷于谦的夫人董氏带着小儿于冕。他要得就是这样的安排,有心为此事划上一个近乎完美欢喜的句号,也是为杨士奇准备的一个惊喜。

  然后他一面下令前迎接杨士奇的汪煜启程回武昌,一面亲自内侍省关押于谦的地方。见到于谦,张宁连寒暄都省了,第一句话便是:“明天廷益与本王迎接个人,然后便下令将你从这里放出,再也不会有人限制你的zi you,何何从但凭先生本意。”

  许久未见于谦,只见他的脸有些枯黄之sè,神情之间有种沮丧失落,显然有一种人不是吃得好睡得好就能过得愉悦的。

  于谦听到张宁的话,先是沉默,后露出一丝冷笑。

  张宁又强调道:“我没道理专程来见你一面开玩笑。廷益有大才,我将你禁锢在这方寸之地实为情非得已,今ri便诚心告歉。”罢拱鞠躬拜了一拜。

  “阶下之囚,受不起。”于谦终于开口。他见张宁如此作态,着实也越来越疑惑,但苦于不知外头的情势,想破脑袋也想不通是什么原因。于谦绝对料想不到自己视作恩师与父亲一般的杨公竟然会投到湖广来。

  张宁若有所思,忽然问他:“我想起一个问题,廷益以为国家任用贤能,是贤重要还是能重要”

  “自然是先贤后能。”于谦随口答道。

  张宁摇头道:“本王倒是觉得,任何执掌大权的权贵官僚,首先应该有足够的能耐承担起大任,然后才论品德之好坏。世上若无经世之才在位,庸碌之辈势必祸害邦国以致天下积重难返。常人无能不是罪,但尸位素餐占据要职结党苟且无所作为便是罪人。”

  “平安曾在南直隶乡试上狂言必中第一,我以为应该读书甚通,今ri一番话却觉得你未必读通了四书五经。”于谦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