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62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5      字数:11761
  等人静静地呆在建筑的阴影里,要停留很长时间,以观察出苗兵巡夜的频率。黑暗里王贤等其他人看起来十分紧张,但桃花仙子对这样的环境很习惯。在黑暗中做着别人不允许的事,就像贩运私盐,抓住就杀头,不过如此。

  大约是长时间蹲着一动不动,没有别的事可以做,一些细微的东西就慢慢涌上了心头,并在不断膨胀。她的脑子里反复浮现出一众人在张宁房里的情形。他抓着自己的手腕,然后慢慢放开。

  很多事都是转瞬即逝,太快太仓促。当时她还没体会过来,它就已经成为过去;等它慢慢在心里膨胀的时候,却已经变成了回忆。

  所以回忆才会那么美好那么值得一遍遍地去复习罢

  太阳终于在窗户外升起,张宁一夜没睡好。他已经收拾好了行装,和陈茂才一起坐在房间里等着约好的白凤娇。她会来送张宁离开这个叫人很不安的地方。

  陪在他身边的人只剩下一个陈茂才。或许等阵子送早饭的苗人发现客房里只剩下两个人会起疑,不过这也不用担心,白凤娇很快就会来,人一走也不需要解释什么了。

  “主公会下围棋吧”陈茂才忽然说。

  张宁抬头看他时,只见陈茂才正一脸微笑地指着不远处的书案上放着的围棋棋盘和两幅棋盅,果然东西都是现成。肯定不是苗人放在这里的,苗人大抵不会玩这种玩意,或许这座宅子的前主人喜欢对弈留下的。

  张宁点头道:“懂棋的规则,不过平时很少有时间把玩这东西,棋艺可能差了点。”

  “那晚生陪主公来一局”陈茂才遂起身去拿棋盘。

  按照计划,陈茂才也要留下来的,将要离开这个危险境地的人只有张宁一个。张宁心里微微有些难受,眼睁睁看着这么些熟悉的人陆续离开自己,心里怎么也好过不了。想起了诗经里的一句:茕茕白兔,东奔西顾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不过陈茂才这个人确实太矫情做作,平日总是要故作一些自以为很潇洒的小动作,就连现在这种时候也要和张宁下下棋装淡定,在张宁看来就是装笔。

  实际上他们俩谁都无法淡定,随着太阳不断升高,要来的人仍然没有来,陈茂才已经回头看门外十三次;相比之下,张宁陪他装笔却更加专业,他连头也不回,也不说。

  要来的人不来,他也是没任何办法;仅凭张宁和陈茂才两个文人,在苗军大本营里连寸步都难行。果然这种大事是不能寄希望于一个妇人的么还是白凤娇有什么无法脱身的事耽搁了

  过了许久,外面突然嘈杂起来,只见几个苗人在廊道上疾走。陈茂才坐不住,将一粒棋子随手放回棋盅:“晚生去问问出什么事了。”

  “我和你一起去。”张宁道。

  俩人刚出门来,一众青白布包头胸挂皮甲,带兵器裹绑腿的苗兵就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其中一个问:“贵使身边本有十余随从,去哪里了”另一个冷冷道:“礼馆那边走水,有汉人趁火杀了人,定是那些随从。”说罢叽里咕噜地向苗兵说了一通话,猜测可能是要限制张宁等人的自由,不能离开这个地方。

  张宁已经估摸了当下的情况,桃花仙子等人不知道张宁还没走,按照约定计划已经动手。他当下便指着自己住的房间道:“我们到房里等候苗王的决定如何”

  那会说汉话的苗将向房里瞄了一眼,点头道:“你们哪里都不准去,就在这里等着。”

  二人重新回到房间,这下门口多了一众携带兵器的苗兵守着。陈茂才与张宁面面相觑,然后叹了一口气。张宁指着桌案上的棋盘:“还没分出胜负,我们把它下完”

  过了一会儿,外面一阵说话声,土话听不懂,好像有什么人来了。张宁转头一看,只见两个女子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带着紫笠以纱掩面,虽看不清脸却能让张宁认出来,正是白凤娇。

  两个苗女走进屋来,白凤娇身边的人随即把房门给掩上。白凤娇一把撩开紫笠前面的纱巾,一脸歉然道:“我来晚了。一早父王就传我过去,被训了一顿,没法脱身。如果是别的人我自然能借口离开,但当时父王生气,我只好留在那里;心里却一刻也没忘今天的约定你相信么”

  张宁点点头道:“我相信。”

  白凤娇又不知道自己今天上午要干件事,她不可能有什么预谋。

  “你真的相信”白凤娇认真地看着张宁的脸,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丝怪罪和不满。

  但张宁却和气地说:“你没有理由会害我,我相信你一定是有什么无法脱身的事耽搁了。况且白姑娘现在不是来了么”

  “我”白凤娇的表情几乎要哭出来。

  这个女子,她的注意力全在她自己的诺言没有实现的事上,却忽略了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张宁阴谋杀了明使。如果没发生这件事,她早一些迟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抬头看着张宁:“现在你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张宁沉吟片刻道:“我的那些属下,做得任何事都是受我的指使,麻烦白姑娘帮忙暂时保全他们,别让他们受到伤害。苗王要怎么处理这件事,应该首先冲着我来。”

  白凤娇二话不说,就吩咐了身边的白妱几句,她故意用汉语吩咐道,“小妱,你赶快去问问捉拿刺客的是哪个部族的人,如果是认识的头领,就传我的话,让他们好生对待被抓的人,等苗王的裁断。”

  白妱应了一声,立刻开门走了。

  “我去向父王求情。”白凤娇又道,她想了想又摇头,“不行,我得在这里陪你,不能让别人伤害你我没有背叛你”

  张宁忍不住问道:“为什么你要这样做”

  白凤娇抬起头来,迟疑着向前走了一步,轻咬了一下朱唇,开口正待要说什么。不料这时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一个苗人站在门口弯腰说了一通话。白凤娇便站在原地,翻译道:“父王叫人带你去中军见面。我和你一起去。”

  卢溪治所官衙的大堂上,一个头发用布包成锥形穿对襟红大衣的老头正坐在公座上。桌案座椅门窗和墙边放的仪仗都是汉人的东西,背后的牌匾用汉字写的“明镜高悬”仍然挂着,而座位上却坐着一些与环境完全不搭配的人,场面说不出的不协调。

  上位坐的老头正是自封苗王的白叟,下面一干人有龙大虫家石家麻家廖家等大族的头人和重要人物,苗军最具权力的人物都齐聚一堂。平日这些人一坐到一起议事,人多少不得争得面红耳赤,但今天反而显得很沉默,因为这件事牵扯到了白叟之女。

  若不是白凤娇从中通风报信,朱雀军来的“三皇子”根本不应该知道苗军和明使在私下谈判,加上有消息这两天白凤娇和朱宁来往甚密;甚至有人在私下里认为谋杀明使耿怀远的同谋就有白凤娇。

  事至如此,就连主张和官府议和的龙大虫都不想说什么得罪人了:那白凤娇是苗王白叟的女儿,公然指责白凤娇的不是,不是给苗王难堪么此时苗军是许多家族部族的联合,但白叟仍然是最大的一支,同时受所有部族的拥戴,龙大虫还不想和白叟产生矛盾。

  还有一些人,和白凤娇的关系更是牵扯较多。比如石家的族长,本来就是前任石田的养子石田的养子不只一个,若非白凤娇在白家和石家中替他来往说话,根本不可能继承家族的土地财产。

  所以就算白凤娇做错了什么,头领们都不愿意说道,只等着白叟自己管教。

  白叟脸色铁青地坐了一会儿,总算开口表态道:“本王会把小女关起来,不让她再和汉人来往。”

  气氛顿时就活络起来,头领们纷纷赞赏苗王的英明。大伙之前嘴上不说,心里却是很不赞同苗家的女子和汉人有什么瓜葛的,长期的民族隔阂,让人们都比较排外。

  白叟得到了众首领的认可,当下便趁势说道:“不久前得到消息,大明成国公的军队正在向龙头寺方向进发,距离已经不远了。现在他们的使者又死在了苗军营中,本王认为与官军议和已不可行;决定与高都县的朱雀军议盟,一起对付官军的此次进攻。”

  众人陆续附和,三言两语就让大部分头领心服口服,白叟再次在苗人中竖立了自己的权威。

  接下来有人更说朱勇和朱宁有仇,可能先进攻高都,放走朱宁让他和官军火拼对苗军有利;万一官军先进攻卢溪,就让高都的朱雀军在后面策应,议盟总是有好处的

  第二百三十二章 山河表里1

  古道上腾起黄尘,张宁等十数人踏上了回高都的路。路边的旱田荒芜,水田里除了水只有稀稀疏疏的杂草,辰州因为连续几个月的兵祸,许多土地都误了农时;可以想象,一户普通的农户如果一年没有收成会面临什么样的状况,今年的饥荒已在意料之中。

  荒芜的原野中,忽然隐隐传来了一阵歌谣,张宁听得真切,正是一首叫山坡羊的调子,“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他听得惆怅,转头想看看是谁在唱,但战马飞驰,路旁的草木土石都像快进的影片图像,看不太真切。而那歌谣也渐渐消失在匆匆的赶路之中。

  惆怅之余,不经意间他又想起最后一次和白凤娇见面,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可没能说出来。张宁偶尔忍不住会想,她当时会说什么

  惆怅也好怀念也罢,都挡不住战争的脚步。张宁一回到高都,立刻开始了战争的准备。因为朱勇的主力已经到达了龙头寺。

  龙头寺,在辰州和高都之间,相对于高都县在沅水上游,南岸。朱勇可以利用沅水顺流运送粮草物资,然后马步陆军轻装进击高都城,如果他赶得急,一天就可以兵临高都城下。

  张宁完全可以确定,朱勇的兵马插在中间,肯定会首先对付朱雀军;不然他当初也不会放弃在卢溪的大好局面,把军队开到永定卫城。到头来,苗人起到的牵制作用实在有限得很,与官军这一仗是怎么也躲不掉的,而且最后还是要靠自己;所幸的是,苗人总算没反过来对付张宁。

  参议部所有成员以及顾问周梦熊,还有军队的将领左哨千总韦斌右哨千总姚二郎八个大队的百户官,都到了县衙里议事。

  张宁翻看新近勾画出的高都县及辰州的山川形势图,朱雀军所在的位置,北是永定卫和慈利等三县西为辰州及朱勇军主力所在东是常德府等重镇而东南面一片空白,没画出来,不过他知道那片暂时没接触到的空白才是湖广真正的重镇,长沙。再跑已经没有意义,朱雀军没有长久的地盘,时间拖得越久实力悬殊会越大。该来的迟早都会来。

  作为参议部的长官,徐光绉照着从各处整体出来的东西正在向在场的人念:“我军计有左哨五大队右哨三大队,将士人数约一千二百人,马四百余匹,铁甲长短兵器弓弩箭矢充足另有火器,火枪四百八十余杆炮一十一门。龙头寺朱勇军号称一万,但根据探报,实际人数约六千,其中有大量骑兵。以官军从永定卫南下的行军速度,应该没有携带火炮,装备有火器以神枪手铳为主;铁甲装备较多,步骑以长枪弓弩为主要兵器,并有腰刀藤牌钩镰枪斩马刀戟等兵器”

  和老徐说的差不多,张宁通过多次和官军交手,以及对朱勇军的长期打探,实际对官军已经了解得不少了。湖广这边的卫所兵,战斗方式还是以肉搏为主;明军主要远程武器不是弩,而是弓,但因为内地这些年疏于训练,实际能用好弓箭的士卒并不多。至于火器中的神枪,是管状武器里面装填火药和箭矢气密性可想而知,射程和威力也就不难判断了;手铳是一种可以单兵使用的管状火器,属于火门枪一类;总之明军使用的火器和张宁制造的重型火绳枪根本就不是一类。

  因此从综合考虑,人数比例五比一,但战斗力差距远远达不到五比一;不过朱勇的军队仍然有极大优势。

  等老徐说完,周梦熊便不慌不忙地站了出来,从袖子里拿出一卷文书,向张宁拜了拜,等他旁边的徐文君走下来接文书。周梦熊说道:“我这几天拟了个作战的法子,仅是建议。”

  张宁一边看一边说道:“周将军尽可当着诸位的面说出来,让大伙参详参详。”

  周梦熊的五官面相虽然端正,却是一脸的胡子长得虎背熊腰;只是岁月磨平了他身上武将的彪悍之气,而多了几分老练。这个人是建文帝派来的,但张宁常常准许他参与军机,因为都是和官军作战的机密,他不可能把军机泄露给朱勇。

  “以当下的情形,只有在高都县以逸待劳等着官军进攻在下才能有限得很,无法向殿下进献奇谋妙计,进策无非四个字:背城而战。”周梦熊侃侃而谈,“扬长避短之法倒是应该考虑的。官军最大的优势,第一是人数,第二是骑兵。朱勇五倍于我,若是在开阔地展开,势必容易从侧翼包抄,陷我于疲惫招架;故在下提出背城结阵之法,在西城结阵,背靠城墙左翼靠河,如此以来能交锋的就只有正面和右翼,朱勇虽五倍于我,但在战术上却并未形成以多击少围而合击的局面

  再说骑兵,朱棣自南京之役以来,好用骑兵,其部将也信奉以骑兵破阵之法;西南虽水网交差道路复杂,但朝廷仍然以为部署骑兵能对缺马的西南少民形成战力优势,所以我们只攻打了几个小县城就能缴获战马四百余匹,由此判断,朱勇军中骑兵数量绝不会少。朱勇,朱能之子,很可能秉承其父作战方法,寄托于骑兵快速迂回从侧后翼击阵;所以我建议军阵以扁平方阵为宜,减少纵深势必增大正面压力,但能减少侧翼的打击面已降低侧翼威胁。”

  见张宁很虚心地点头,周梦熊顿了顿又道,“在下列举官军长处,绝非长寇志气之意,兵法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只有了解敌军凶狠之道,方能克敌制胜。再观我军之长,不在武艺高下和训练组建才几个月的军队再怎么训练也不比卫所兵强多少,而在于两处:第一勇,相比卫所兵不断有人逃跑,我军几乎无人逃走,大部分从建文旧臣家出来的士卒,报必死之念,知耻而后勇,敢以少击多不畏强敌者,必勇于战。第二,兵器,在下多日观摩,火枪虽发射缓慢,但三轮击之法能弥补缺点,而火枪具有破甲犀利之长,八十步内,必胜弓弩;另近战主战兵器长枪我军要比官军一丈三尺要长二尺余,正面接敌,应有一定优势。”

  这时张宁开口道:“那十一门火炮可以架在城上,臼炮用于击阵效果不太好,精准太低不说,几十斤重的石弹就算打中敌营也砸不死几个人;兵器局研制了适用于臼炮的爆炸弹,以石头掏空填药芦管为信,不过黑火药爆炸的威力也十分有限。不过用于较远的地方打击敌军士气,应该还是有用的。”

  张宁没有马上言听计从,但心里已十分赞同周梦熊的策略,什么奇谋妙计实在难以凑效,还是要背城结阵决一死战才是终策。前阵子试图以谋略计策拉苗人入伙,结果呢现在张宁越来越信奉拳头硬才是道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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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三章 山河表里2

  从辰州府龙头寺到常德府高都县全程不过几十里,宽敞的的道路,沿沅水而下;天气也很晴朗。但就是这么几十里路,朱勇率军慢吞吞地走了三天。

  他并不着急,如果因为赶路太急影响了进入战场后体力,宁肯慢一点。这场追逐戏从卢溪到永定卫城到龙头寺再去高都县,前前后后已经耗了近一个月。不过他从未想过分兵包抄,兴许分兵能加快决战的进程,但也会削弱他的整体战力;朱勇从未高看过那些“草寇”,但亦从未低看过,一帮千人的队伍,连续击败永定卫军击败罗指挥的常德卫军攻占诸县,总不会是一触即溃的乌合之众。所以,轻敌冒进是应当避免的。

  朱勇其实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可是在战争中却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哪怕对手只是草寇。他只是带兵不缓不急地陪着兜圈子,耐心地等待着决战那一刻的到来;多次的战场经验,让他明白一个道理,决定胜败的那一刻之前,总是要经历漫长枯燥的调动行军,但最重要的还是最后那一刻。正如行军作战的过程,无论你是奔一百里还是一千里,不是走完就算结束,走完了用剩下的力气厮杀才是目的和归宿。

  所以朱勇一个暴躁的人,能够沉住气兜圈子,也能在猎物唾手可得的距离缓慢地行军。因为没有一个杀人的人想输想被人杀。

  行军路上,不断有探马报来消息,也不断有幕僚部将提出各种各样的想法和主张。

  朱勇都不为所动,他只会去注意:猎物在高都县,并且不打算走了。这座从来都不是兵家必争之地的地方,容易被人忽视的地方,如今成了生死要害之地。

  张宁终于不跑了,朱勇早就预料到这样的结局。洞庭西平原只有这么大一块地方,他能跑到哪里去,又能跑到什么时候

  这个时代的战争,最有效率的方式就是双方都集中力量,痛快地在一个战场上分出高下。这是从黄帝用石刀打仗杀人到如今步骑火器配合的无数次战争中总起来的规则;张宁终于肯回到规矩上来了,他也没有别的选择。

  朱勇的军队在行至高都县西城五里地外才扎营,次日一早,他听说敌军出城结阵,遂带着一队轻骑亲眼去看。

  登上高处,朱勇远远地观察了一番,发现自己之前确实有些误断:对手绝非草寇。在他没有亲眼看到敌阵之前,依照想法,无非是一些山民在逃的罪犯贱民组成的人马,只不过凶悍一些而已。但眼前的状况让他有些意外,虽然那边的人大多坐在地上,但一色的衣甲头盔和队列的整肃很容易看出来;远远看去瞧不清楚衣服,宽沿铁盔和南方明军相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一支军纪严明的精锐官军。

  一股大约千人的人马,看上去并不十分壮观,占地有半个校场那么大,都摆在那里丝毫没有人山人海的感觉。他们的阵营摆成长条形状,纵深只有六列,就像贴在城墙上的一道防线这样的布阵方式,一般来说实在太容易被击穿阵营了;更容易被箭矢覆盖。朱勇目光上移,发现城楼上有一些铁炮,估计叛军是想靠火炮压制弓兵

  城楼上好像有几个人也在向这边山坡上张望,朱勇并不以为意,被发现了也没什么,自己带着轻骑,要走很容易。

  就在这时,身后有一个人说道:“将军请看,敌军前面两排有丈余长的长枪,以致队列如林而竖,但后三排并没有装备长枪。末将确定,那些人肯定是用火器的;叛军火器犀利,定要小心。”

  朱勇听罢回头一看,原来是刘鹤举。此人本来官至卫城指挥使,但在永定卫大败于叛军,被朱勇直接贬为一个千户,今天不知是哪个将领准许他的,竟跟着过来了。

  “为何火器兵会在后面等遇敌之后,他们才换到前列”朱勇便随口问了一句,他首先就对这种布兵方式感到奇怪,因为明军的火器都是放在前面,打完就从侧面撤走。他对刘鹤举的印象不怎么好,不过毕竟此人曾经和叛军正面交过手,兴许是知道一些东西。

  刘鹤举摇头道:“贼军并不换位置,前面的长枪兵就是为了掩护后面的火器兵,主要是防马队;因步军进攻根本靠不拢,更别想短兵相接。”

  “你是说叛军靠后几列火器就能打退步军突进”朱勇不禁哑然失笑,“如果我用弓兵在前进击,他如何应对”朱勇一面说一面又看了一眼城上的火炮。在朱勇的固定思维里,火枪射程也就是二三十步,准头更是无从谈起,特别那那种“神枪”,箭矢喷射出去后飞行轨迹没法琢磨,能不能打中人全靠运气;不过电光火闪,声音很响,确实能在气势上压对方一头,而且有些马没听过那玩意,可能要惊慌乱跑,打乱队形。

  刘鹤举道:“贼军同样披甲,并有木盾藤牌,弓兵百步外只能以轻箭及敌,无法破甲;及至百步内,两军对射,贼军火器铅丸视铁甲于无物,我军定要吃亏,况且声响如雷突然人仰马翻如同割草而倒,势必溃散也。”

  朱勇看了他一眼,连呵斥都懒得了。

  一个部将问道:“那以刘兄之见,贼军的火器阵该当如何破解”

  “贼军为了火器齐射,人马密集,应先以天字大将军一种火炮轰之,以乱其阵,再以骑兵冲杀,可大破之。”

  部将一本正经道:“可是咱们如今哪里来的大将军难道要再等一个月,叫人从长沙运来”

  “这”刘鹤举一语顿塞。

  部将又问:“城上的炮是将军炮”刘鹤举只道:“末将不知。”这时有人说道:“叛军到高都县才几天,他们怎么运来沉重大将军炮城上的炮或许只是木炮”

  朱勇转身接过缰绳要上马,众人也停止了议论。朱勇翻身上马,挥了挥手里的马鞭道:“下令各部前来,距敌一里结阵,先打败城外之敌,再作打算攻城。”

  任何武将面对这样的场面都会下如此命令,守军既然出城摆阵,肯定是先打野战,而不会急着去攻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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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四章 山河表里3

  “殿下就在墙上。”韦斌大声对将士们喊道,待人们纷纷抬头仰视,又说道,“他以文将兵不惧流矢亲临战阵,是要站在兄弟们看得见的地方”

  高都县西墙高三丈一尺,这个高度上的人不仅看得见,而且看得十分清楚。朱雀军使用的长枪长一丈五尺,两根长枪摆上去就能到城头的距离。

  张宁身穿田野灰色的军服,头戴淡青四方巾,腰带是牛皮带黄金扣,只穿一副胸甲坐在城头的一把椅子上;手上有一柄长剑,他手持剑柄顶端杵在砖地上。这把剑最大的功能就是装饰和道具,基本没有什么实用的。如果需要张宁用剑战斗的时候,这场仗也就没什么好打的了。

  本来一个宁静晴朗的早上,因为军阵摆开,风里夹带些许沙石在空中盘旋,生生造就了一股肃杀的气氛,骄阳下如同有一种看不见的阴霾。

  敌军也不远,一里地在旷地上也就是大概中间隔了五个足球场,从城头上看过去,一阵阵密集的士卒全副武装相继进入战场,动静都非常清楚,甚至最大的那面旗上的“朱”也隐约能辨认。一时半会还摸不清官军的六千人是否全部进入战场,不过对方的声势因为人数众多明显更加壮观,若非队列密得就像赶集,好几千人在一块儿站得漫山遍野也不见怪。

  这时老徐指着东北面,俯身对坐在椅子上的张宁说道:“敌军阵中不见大股骑兵,也许正布置在某处,等待时机进入战场。以属下看来,他们极可能从那边的山林出来快速突进,意图打我们个措手不及。”

  老徐说得很有道理,骑兵的极快战术机动能力,显然给了朱勇很大的优势。

  周梦熊又淡淡地提醒道:“朱勇定然不知咱们的火炮射程能远及一里,所以才会上前布阵。若此时突然发炮轰击敌阵,敌军未站稳阵营即乱,初来乍到遭了个下马威,士气当极受影响。”

  周梦熊说得也很有见地。但张宁至此都没有开口,更没有下令;所以周梦熊的话也就仅仅是个建议。

  张宁也没有向他们解释原因,他虽然并不是沉默寡言的人,但此时显得有些沉默了,与人交谈并不困难只是说话要动脑子难免影响自己的思路,此时他不愿意出现丝毫的发挥失常。看起来战场上有那么多人,冷兵器一刀一枪的杀伤也有限,但顷刻之间就决出胜负也并非不可能;也许这一刻还大模大样坐在城头上发号施令,下一刻就成了阶下之囚。

  打击敌方士气固然重要,但既然朱勇不知大炮射程,那么在恰当的时机打他个措手不及在张宁看来更重要。这个决定是临时向敌人学的,朱勇把骑兵布置在不知什么地方,不也是这样的考虑

  手下很多人认为这一仗官军最大的优势是兵力人数,但张宁的个人想法是“主动权”。朱雀军为了不在开场就战败,以步军排成密集方阵,这种步兵方阵无论如何也提不起机动能力,注定只能处于防守的一方;你可以打退敌人的进攻,但一场战争是很难防守就获胜的。

  一里远的地方,人太多了,并不知道里面谁是朱勇。战斗还没开始,但双方的较量其实已经开始。

  只见远处的人海中,稀稀拉拉跑出来一部分骑兵,在阵前稍作集结,便先慢步向这边走来。试探性进攻也是第一回合的较量;看来朱勇倒是个爽快人,直入主题,并不干一些诸如找个使者上前劝降之类的无聊事。谁都清楚,双方没有什么好谈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鼓声恰到时候,仿佛是一场角逐的前戏,催促着一场血腥的表演上演。

  不过这场表演没有观众,在场的人都无法置身事外,人虽多难免寂寞了点。如果从城头四顾,城内外一片寂静,小街小巷上没有一个行人,落寞得只剩麻雀。好像高都城就是个没有居民的死城又仿佛这个世上只有厮杀,没有百姓。其实哪怕大战在即,城里仍然有很多百姓的,不是什么人都有地方逃;不然在城墙内搬运石块滚木烧柴的壮丁哪里找的

  因为进攻城池的是官军,这座城本身就属于官府,所以城中的老百姓根本没有守城的愿望,帮着守军干任何事都是被逼的,要逼他们做事也就是只能是搬运建筑之类的。朱雀军将士在保卫一座不需要他们保卫的城,一座不在意他们死活的城;孤军,大概就是如此。

  这时张宁总算说话了,他对传令兵下了第一道命令:“传令,各军火枪队士卒未得准许不得开火,违者以阵前违抗军法论处,斩”

  传令兵跑到城边大声向下面的武将复述了刚才的军令。在此之前,朱雀军本来定了一套金鼓和旗帜相配合的指挥系统,但很多简单的命令就如刚才那一道也没法用道具表达,结果很多命令还是只得靠吼。

  左哨指挥韦斌当即又喊道:“来的骑兵是试探袭扰,若不靠近,各将则下令以弓弩自行还击。”肉搏步兵也有部分装备了弓弩,特别是弩装备的并不少,多为缴获。

  没过一会儿,官军第一股马队就跑近了,在二百步开外开始小跑冲来。但他们面对以密集两排长枪手组成的防线,长达一丈五尺的长枪如同刺猬身上的刺一般竖在那里,骑兵当然不会朝着刺上冲锋;意料之中,那几十骑渐渐散开,前面的一部分骑兵以稀疏的排列慢跑及至四五十步,然后停下来开始射箭。

  嗖嗖的风声响过,稀稀拉拉的十几枝箭矢陆续落到朱雀军阵中,因为人太密了,射中当然毫无问题,但要造成杀伤这个密度还不够。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清脆的金属碰撞之声,大部分箭头都撞到了宽沿铁盔或肩甲上。忽然一声闷哼,整肃的人群中有一人倒下去,如同一颗小石子掉进了洞庭湖,丝毫没有极其波澜,阵营一动不动。

  片刻之后,前列一些人暂且放下了长枪,拿出弩来上箭矢,接着弩矢便向马队还击,三人不幸中箭,痛呼着从马上摔将下来。后面的弓弩陆续发射,双方在几十步距离上对射,步兵明显优势,步弓和弩在短距离穿甲能力上比官军的荒疏骑射强大。不到半柱香时间,那股骑兵便救起几个受伤的调头而走,在空地上丢下了几具尸体。

  不料过得一会儿地上其中一具“尸体”竟挣扎着坐了起来,估计刚才从马上摔下来晕过去被误认为战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满面恐慌的表情,又挣扎着向西面爬,一手捂着胸上插着的箭羽颤声喊了一声:“救我”

  朱雀军阵营排列的大部分是步兵,将士整肃,稍微交战过后显得很静,于是这声充满恐惧和痛苦的喊声,在萧瑟的战场上显得分外诡异。

  过了一会儿,远处鼓号奏鸣,人马嘈杂起来。只见阵营开始移动,如潮水般的人群缓缓向前弥漫而来,放眼望去,旗帜如云兵器如林。朱勇终于要进攻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向前推进的兵马主要是步军,仔细观察能分辨出他们其实是四股人马组成的方阵,布局如同一个田字,四平八稳方方正正,鼓噪而来。粗略估计总共可能有两千人,也许不到两千。以两倍兵力正面进击,步兵对步兵,朱勇的开场乏善可陈,不过规规矩矩。

  无论是朱雀军还是官军长枪都是步兵主要兵器,前进的队伍好似一片树林,不过如同北方秋季落完叶子的树林。就好像凋零的枯枝,也许沙场萧瑟,竟是因这般光景

  大股人马慢吞吞地推进至二百步开外,官军前列朝空中乱放了几支箭,又停了下来整顿队形。连城头上的张宁都已经可以听见对方将领的吆喝和咒骂了,大抵常常能从嘈杂的人声中听到各种女性及生殖器的别称。

  城头上的传令兵扯着嗓子大喊道:“备战”鼓手抓起抱着红布的手柄甩起胳膊开始用力击打,一时间城上下就热闹不已。

  官军前列是一些手持弓箭的轻步兵,队列十分比较稀疏;而后面的队列多持长枪,也有拿单刀藤牌的,排得非常密,肩膀挨着肩膀几乎连一点空隙都没有。从城墙上看下去,只见铁盔的圆顶在晃动,还有羽毛在轻飘飘地飞舞,也可能插有鸡毛或鸭毛。

  一片人马在鼓号声中嚷嚷着再次开始前进,其中依旧间杂着肆无忌惮的大声喝骂。

  城墙上的椅子旁边,周梦熊淡淡地说:“几十年了北军的作战毫无改变。前面那些轻兵在相距七八十步时会齐射几轮,然后从左右两侧快速奔到侧翼,轻兵以稀疏队列就是为了跑起来快点。紧接着后面披重甲执长兵的密集步兵队列就会进行突击,以图强行击破对方军阵,人挤人武艺都是没用的,以命换命,看谁挺得久而已。”

  第二百三十五章 山河表里4

  上午的太阳挂在东天,无疑对朱雀军稍稍有利,不会抬头就被阳光晃眼。

  黄三是众多普通士卒中的一员,不过加入朱雀军的时间并不长,是在永定卫之战中被俘后自愿留下被改编的;当时卫军被打败了,他在逃奔的路上和“老憨”一起被俘,老憨是个老卒,他并不憨只是对人很好很忠厚,在朱雀军决定释放俘虏后,老憨私下说逃回家要被抓,回卫城肯定要被将领们算账卫城那些武将可不像老憨,而这边有饭吃不如留下来。黄三没想到那么多,但老憨都说留下来好,那肯定是留下来好。

  黄三的脸很黑,皮糙肉厚的外表让十七岁的他看起来就像二三十岁的人,他生下来就是军户,十六岁充丁被派到永定卫做了屯兵,职业是军士但他在永定卫干着和家乡一样的活,那就是种地,一年能参加训练两回就不错,而一回最多几天。

  永定卫之战时的光景,他回头想脑子里几乎一片空白,只记得火枪爆响到处都是血,他的手脚一直在抖,害怕恐惧是印象最深的事。

  见了一次血,而今在高都县再次经历战阵,他还是怕得很,比上次好不了多少,因为上次他没有站第一排送死这次却在第一排。站在左右的“兄弟”紧紧挨着自己,老憨并没有在一队,此时黄三连动弹一下都很困难,只有紧紧握着手里一丈多长的长枪。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在队伍里的武将们会告诉他们,也可以跟着左右的兄弟做;其实要做的事都很简单,而且都是在训练时重复了无数百遍的动作,比如抬枪齐步走等等。只能听话跟着干,因为黄三被不只一次地告知以及亲眼所见,训练时不听话会被打得皮开肉绽,战阵上乱搞会被小旗长一刀砍死。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更不明白为什么对面冲来的那些卫所兵,以前还是兄弟如今就突然变得比仇家还要凶恶。黄三并不认识那些人,但一百余步开外看到那些冲过来的卫所兵就像黄三杀了他们的父母。

  黄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刚不久前那个人人都怕的姓韦的大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