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63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5      字数:11776
  说殿下在兄弟们看得见的地方,殿下就是三皇子,大家都说吃的肉穿的衣和领的饷是贵人三皇子给的,所以要为他卖命。三皇子常常都能看见,但他说的很多话黄三都听不太懂,只知道那样过着锦衣玉食的人和一般人肯定很不一样。不过韦大将说三皇子就在城头不惧箭矢,黄三倒是有了点想法,过着好日子的人都不怕死,自己一条贱命也好像没什么好怕的。

  但心里还是怕,忍都忍不住要是没站第一排就好了。

  “敌兵”越来越近,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一个军士脸上的刀疤,呐喊声更是震耳欲聋,前面的弓箭手大多长得人高马大,没点力气的人做不了神射手。黄三的眼睛瞪得很圆,汗水从铁盔边沿不断流下来,他的全身绷着动也不能动,唯一能干的事就是使劲抓着手里的枪杆,好像能抓住一样东西就有了依靠一样。

  幸好手上缠着两块破布,老憨说能防打滑,他说的话总是有道理的。黄三的手上全是汗,若不是缠了布,可能真会打滑。破布里面的一根指骨上有旧伤,本来以为好了,现在又开始隐隐发痛。

  “前排两列步军听令,蹲下”有个人嘶声喊了一句。只隔了三个人位置的小旗长李石头又复述了一遍,黄三跟着大家一起蹲了下去,然后把长枪末端斜插在地里,一脚踩住,再用双手把住枪杆。这个动作做起来就像割稻子时一样,连想都不用想,因为重复了太多遍。

  “杀杀”就在不远的地方,敌军的呐喊如同响在耳边,疯狂得就像要生吃自己的肉。黄三心里想,他们一旦冲过来,第一排的肯定被先捅死,躲也是没用的也没地方躲,只有听天由命。

  平时很少想事的黄三,此时脑子竟异常活跃,他想起了老憨说的女人的奶子如何软。这个只是听说,他又想到了红炖肉的滋味。军中炖肉不仅放了足够的卤盐,还有香料,黄三长这么大过年都没吃过的东西,现在却能三天两头吃。自己的力气也长了,记得以前在田里割稻子时常常头昏眼花,如今身负几十斤的东西站了半天仍不觉得累,身上有铁甲兵器粮袋等各种东西如果这一仗没死就好了,活着就还能吃炖肉。

  我不想死黄三多想喊出来,好让此刻好受一点。

  片刻之后,听见了呜咽的三声牛角号吹响,接着有个破嗓子吼道:“火枪队准备攻击”身后一阵哗哗的响动,黄三没法回头,但知道后面的火枪兵把火器抬起来了。

  这时他眼睁睁地看着对面的弓箭手把弦拉开了,自己却只能蹲在地上看着。背后的武将还在吼:“没听到命令,谁他妈敢开火,老子活剥了他”好在这种恐吓不管黄三的事,他手里只有一杆长枪而已,腰间的腰刀和背上的两枝短枪基本都不用的,他明白站在第一排一旦交手就拿长枪捅死对方或被捅死,就那么一下,用不上别的东西。

  “唰唰”看见敌兵纷纷放开弓弦,黄三忍不住抬头看,只见满天的黑点,就像捅了马蜂窝突然一大群蜂子飞了过来。他心里不断默念: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过得一会儿,那些箭矢大多掉到了前面的泥地上,啪啪的声音就像来了一阵暴雨,地上瞬间长满了刺。忽然头上微微一重,“钉”地一声,黄三就看见一枝箭从脸前弹了下来,他吞了一口口水,握着枪杆的手又增加了几分力气。

  “哎呀”一声叫唤在耳边响起,黄三转头一看,只见左边的兄弟大腿上插着一枝箭,血顿时浸了出来。那兄弟一脸煞白丢下长枪单膝跪下去,拿手按在伤口旁边,哭了出来。这时小旗长李石头低喝道:“还没死,嚎个几粑不想死就把枪捡起来”那兄弟只得抖着手捡起长枪,腿上的血已经打湿了裤子,往泥地上滴。

  敌兵向前又走了一段路,再次在吆喝中取箭上弦。这时城头上响起了一声长号,朱雀军中的武将喊了一声,队伍左侧的一面方旗平放了下去,如蜻蜓在水面一点,随即又飞向空中。一员武将抽出刀来高高举起,紧接着大喊:“放”

  顿时周围一顿爆响,若不是心下早有准备,黄三非得被这一顿霹雳吓一大跳不可,饶是如此耳朵也被震得一阵“嗡嗡”乱响。呛人的硝烟味顿时灌了过来,黄三本来就心情紧张,不留神猛吸到一口,仍不在咳嗽了两声。

  再看对面那些弓箭手,黄三想起了大风过后的稻田,顿时倒了一片,弓箭刀鞘等杂物散落一地。惨叫声如同鬼哭神嚎,黄三正对面有个兵躺在地上,肠子流了一地,双手捂着在呻吟,脸已经扭曲了,竟然没死也没晕过去。那些被火枪弹丸打中的人惨不忍睹,盔甲上一个血窟窿,没死的手脚乱蹬就像被刚下油锅的鱼虾,那惨状和喊叫完全不像人,让黄三看到被铅丸打中是多么悲惨,他宁肯被人用刀枪一下捅死。

  几乎是瞬息之间,官军轻兵就扛不住再射一轮,不顾将领们的咒骂,纷纷向两翼逃奔。后面是密集的重步兵队形,前面的人看见地上的血泊和惨状,满面惊恐,官军也是会害怕的黄三当然明白,他以前就是卫所兵,那些冲前面送死的士卒大多就是他那样的人。

  “杀”官军武将仍在大喊。前排的步军逡巡不前,却被后面的人推挤着向前挺进。

  几十步的距离,黄三看到那些官军士卒猫着身子,清清楚楚地感受到它们怕得要死。但还是有人在喊:“冲啊杀光那些逆贼”

  有两个人被推得跌倒在地,瞬间就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痛叫很快被人们充满恐惧的呐喊和嘈杂掩盖下去了。第一排的长枪兵在奔跑中已经变成了弯曲的队列,后面那一队好像是刀盾手,都一起吼着迎面冲来。

  黄三背后的人在将领们的吆喝中悉悉索索地换了一队,重复着刚才的过程。无数的人按部就班地做着同一件事,如同提线木偶。

  又是一阵巨响,在冲杀中已经有点凌乱的人群依旧密集,密密麻麻如同赶集,看不见的铅丸如一瓢沸水淋到了蚁群,乱飞也能击中人。盔甲被轻易地洞穿,鲜血飞溅,硝烟中如同又布上了一层红色。官军突击步兵倒下一片之后,更加混乱了,拿长枪的和拿刀盾的混在一起,还有人手里的兵器也不知丢哪里了,被推着挤着乱哄哄地向前移动,人们没法停下来,为了不被踩死,速度因为混乱在突击过程中更加缓慢。

  火器再次齐射后,更多的人调头转身,哭喊着快跑,崩溃如瘟疫一般迅速传开,神仙也挡不住。后面那些人又反过来被前面的推挤裹挟,大量的人马开始向西溃散。

  此情此景让黄三想起了永定卫之战,他位于队伍后面,也是这样跟着身边的弟兄们向后奔跑的。打仗原来可以这样,不用真刀真枪拼个你死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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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六章 对与错

  城下一大群人正向西如潮水一般退去,败退的人马看起来十分混乱。张宁左右的人表情激动,第一阵交锋显然是胜了。朱勇败就败在不了解对手,这是一场有别于以往的战争,否则没有武将会让步兵冲火枪阵;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大抵便是如此。

  不过,朱勇只被打溃了两千人;而他却总共有六千人马。就算是眼下正溃散的败兵,伤亡了一些会逃跑一部分,剩下的也能在后方的阵营下重新组织起来。还远远不到分出胜负的时候。

  正如张宁之前所想,只是防守就没法取得胜利的。

  “下令开炮,向远处朱勇军的阵营开炮”这时张宁果断下了命令。

  火绳枪和臼炮都是朱勇军不了解的东西,第一次打击起到的效果最好。此前周梦熊建议在开场用火炮打个措手不及,给朱勇一个下马威,打击他们的士气,但张宁没有接受。现在他意识到了时机的到来:正在向西涌动的溃兵,到达朱勇中军阵营时就能逐渐组织起来;但如果溃兵回到阵营时,发现中军也被炮轰乱,那他们想重新恢复秩序和战斗力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很可能被炮击的中军阵营反而要受溃兵的影响,跟着溃散;而不是相反。

  进攻就是攻击敌人,而不只是试图被攻击打败。张宁要把手里仅有的牌用在进攻上;哪怕弱小,如果只是想着防守,也不可能取得胜利。而这场战争显然没有平手议和的选项。

  早已装填准备好的一门火炮“轰”地一声巨响,炮声简直地动山摇,其巨大的声响已不是城下的火绳枪能比的。张宁明显地感受到城墙在颤抖,座下的椅子也在砖地上磨出了“嘎嘎”的声响。他看见墙垛上的砖头都被震脱落了,纷纷掉下城头。火炮的后坐力有点让人意外,战前谁也没想着预防,十一门火炮在小城城墙上开炮会不会损坏城墙。久经厮杀的武将此时也不禁失色,反倒是号称文人的张宁坐着没动面不改色。

  空中响起了一声尖啸,能让人感受到炮弹撕破空气的力度。硕大的爆炸弹不出意外地没打中任何目标,于是炮卒们开始忙活着重新调整角度。

  这个时代的战争节奏其实比较缓慢,下面被打败的溃兵向自家中军退却,一里地的归路还是要走好一阵。但是相应地军队和武器的反应也不快,就如张宁的炮兵,本来已经装填好了,但要想多炮击中目标,仍然需要一个调整试验的过程;开战之前谁也不知道朱勇的军队会在什么地方列阵。

  于是张宁在作出判断和决定时,却不能节奏缓慢,他必须提前作出判断。要想达到在溃兵靠近阵营时轰击官军阵营的目的,就只能提前开始行动,战术本身也需要一个过程。如果等到溃兵已经进入阵营时,再作出炮轰的决定,就只能看着战机失去了。

  战机稍纵即逝。作为兵力单薄的一方,张宁的战术容错率太低。只要有一点出错,满盘皆输;就像刚才城下的步军对战,如果朱雀军失误,单薄的阵营会在大军的践踏下一败涂地甚至全军覆没。而朱勇的条件就好多了,他拿步兵突击火枪阵就错了一次,但他还有机会,因为错一次还不足以毁灭整个军队。

  张宁告诉自己在每一分每一刻都必须做出最正确的决定,所有的机会都只有一次。

  一场大战有许多过程和步骤,每一步都不能错,而每一步的正确率按照数学来说是剩法规则,所以张宁一开始就意识到自己的胜率很低。

  所以他要随时随地就保持最好的状态,让自己的头脑清晰情绪稳定,要在大量的庞杂信息中不要忽视每一处。

  火炮的轰鸣陆续又开始了,他依旧稳坐在椅子上,他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我昨晚睡得很好,身体状况良好,全身放松,心情也很不错,没有太多欢喜但也不会悲伤;我头脑清晰,思维敏捷

  就在这时,视线中官军阵营的人群里随着一声爆炸烟雾腾起,一枚炮弹成功击中了他们的队列。

  其实臼炮发射的这种爆炸弹,和现代意义上的榴弹击中人群把人炸成碎片的光景完全不同,爆炸弹是工匠把石头掏空加固或是用铁铸造成的空心弹丸,里面装填的是黑火药,用长芦管装引信,发射出去之后引信引爆内部火药燃爆,然后炸开的炮壳碎片伤人。黑火药密封燃爆的威力着实有限得很,碎片数量也不多,军队士卒又有装甲保护,哪怕是落进人群,能杀死的人也不多。张宁也是没办法,手里只有炮弹速度很低的臼炮,不然野战还不如用长管火炮平射实心弹。

  不过爆炸弹在人群里达到的心理震慑效果远比实际杀伤更有意义,只见远处官军中人马惊慌,在炮弹爆炸的附近队列已出现混乱。

  过了一阵子,溃兵已经靠近官军阵营。朱雀军这边城墙上的臼炮第二次装填也终于完成了,角度也试出来,顿时群炮轰鸣,十一门臼炮进行了一轮齐射。

  雷鸣过后,空中炮弹尖啸,大多落入了朱勇营中,爆炸飞起的泥石土块和烟雾仿佛要把整个军阵吞噬一般。官军人群开始隐隐动荡纷乱。

  这个时候,如果有一支快速机动的骑兵冷不丁从侧后翼突进,可以想象破阵是十分容易的。但张宁几乎没有骑兵,有四百多匹战马但不是就意味着有一股能集团作战的骑兵。

  周梦熊见此光景,忍不住说道:“殿下高明,我是心服口服。这境况,朱勇要重新进攻恐怕得费点时日了。”

  “我们还需要进行一次真正有效的进攻打击。”张宁不动声色道。火器发挥的作用仅仅是拆卸了官军的攻击,但杀伤只是皮毛,如果仅仅达到这样的战果实在意义不大。

  张宁的脸上没有出现犹豫的表情,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暴露了他内心的权衡,他说道:“下令韦斌带左哨右哨主力,向前进攻”

  刚刚还说佩服的周梦熊此时也急忙提醒道:“我军兵力单薄,进攻便失去了屏障,可能被合围。哪怕官军营中此时纷乱还有一股没露头的马队,不得不防。请殿下三思”

  张宁听罢再次整理自己的思路:不论强弱,既然在高都县要打这一仗,目的很清楚就是打败朱勇的军队;如果不设法打赢只是自保,那又为什么要打这一仗再说没有彻底击败朱勇的军队,这场战役能结束么既要打赢,眼前官军混乱,近半的步军刚刚从正面溃败溃不成军,是进攻的最好机会;现在如果不试图进攻将其击败,以后又要怎样才能获胜

  思路不能局限于风险,不能只想着出击会被骑兵攻击,可能一败涂地因为从一开始就注定了这么大的风险。不去经历风险,就只能坐以待毙。

  也许有的抉择,根本就没有正确答案,无路可走的时候选什么都是错的。那么就只能选一个看起来有点机会的选项。

  他努力保持着稳定的情绪口气,叫来一个侍卫,在架子上抽出一块令牌,又把手里的剑一并递过去:“你下去找韦指挥,传我的命令。即可率主力进击,若进攻顺利,切勿冒进轻赶,以击溃一里地外的朱勇军主力为目标;若官军骑兵出现,应布四圆阵应战。以上目标无须强求,视机宜可退回城下。”

  侍卫凝神听完,又复述了一遍,得到张宁点头之后,叫人放吊篮下城传令去了。

  周梦熊见状遂沉默下来,他再次明白自己的身份,不过是个“顾问”,无权影响朱雀军的决策。

  城下的朱雀军总共大约有一千人,主要的兵力都集中在那里。韦斌稍作整顿,将所有人马布阵为四个方阵,也同官军步军一样形如田字,随即跑步沿河向西挺进。上千的人马,花俏的队形招数都用不上,阵型如非就是保持秩序。还好朱雀军平时队列训练内容很多,齐步跑这种项目并没有问题,也不会打乱队伍,用于短距离突进还是有用的。

  张宁几乎所有的兵力都在下面参与进攻了,人马并不十分壮观,一目了然,不过是他倾尽所有的力量。

  攻击距离一里远,负甲武装的将士以小跑的方式推进,花费的时间大概就一炷香工夫约五分钟,三炷香为一刻,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官军阵营中的朱勇看到城池那边的人马居然迎面推进,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炮弹仍然时不时落入阵中爆炸,他的队伍有点混乱,阵前和侧翼那帮溃兵在此时更是拖累,大部分士卒找不到自己的将领乱作一团,不知道要干什么,还有的脱了衣甲跳河里想当场逃跑。刚刚才有部将建议后撤一里重新列阵,免得处于火炮的威胁下;但叛军居然此时进攻,现在试图后撤的话容易被趁势击溃撤退变成溃败。

  “贼军是要进攻我们”朱勇一句充满诧异的话脱口而出。

  部将遥视前方,一本正经地附和道:“他们好像是有那么个打算。”

  “派人去,命令冯友贤的骑兵即刻出击”朱勇毫不犹豫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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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七章 幻觉

  北边的树林依旧平静,冯友贤的骑兵为什么还没有出来短短半柱香时间,朱勇看了不下几十眼,望眼欲穿的滋味大致就是如此。按理说已经整装待发的马队,接到命令穿过那片纵深并不大的树林,不过是转眼之间的事。

  这他娘的究竟哪里有问题朱勇从一开始就在克制自己的暴躁,但这时候已经忍无可忍变得焦躁不安。

  “再派个人去”朱勇拔出了刀来在空气中乱挥了几下,用咆哮般的声音吼道。手下不敢怠慢,从朱勇猪肝一样的脸上,人们已经看到他愤怒了,若是不慎惹到了,被一刀砍死也只能是白死。

  对面整肃的方阵里的人们小跑着越来越近,不算太快也不慢,速度好像从来没有改变过丝毫,这种气势让朱勇感到了压力,仿佛那些人不会被任何东西阻挡。

  兴许是朱勇的恼怒吓到了下面的人,也可能是那些人怕担责任,此刻竟没有一个人进言该怎么办。焦躁让朱勇的头脑十分不冷静,在千钧一发之际,他不断提醒自己要镇定应对,脑海里冒出了许多念头,其中还有一个恍惚的影子一闪与眼前的战争毫无关系的念头。一个眼睛耳朵鼻嘴里都流着血的妇人在眼前一闪,她的脸毫无血色,浑身赤裸,雪白的奶子上也沾满了鲜血。这个念头如电光一闪,朱勇甚至都不知道她长什么样,但他内心里却明白这个妇人是在石门县被奸杀的知县的夫人。

  当时朱勇若无其事,但事后他曾有些后悔,觉得做那件事完全没有必要,只是心里一时冲动,又在周围所有人的唯唯诺诺中不禁肆无忌惮起来,当欲望在喷射之后他就马上后悔了。不过很快他就觉得不算什么严重的事,就没有太挂在心上。

  不料一件几乎已经被他遗忘的“小事”,在精神紧张之际又冒了出来。

  朱勇并不信邪,他自认为自己的杀气就算是鬼魅也要退避三舍。但此刻却在下意识中有种微妙的感觉,那些微妙的东西在隐隐地提醒他,在冲动和愤怒中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错的。

  于是他马上又否决了自己想下令抽调一部人马由家丁亲信带领向叛军侧翼运动以图反攻的想法。这只是愤怒在作祟,也许反攻无法真正起到什么作用,在混乱之际可能会溃败

  朱勇脸色铁青地骑在马上,看着阵营前面的乱象,在第一轮溃败回来的乱兵影响下,整个步军方阵有一半的人挤作一团几乎失去了战斗力。一些武将带着亲兵骑马在乱兵中大喊呵斥意图控制局面,但无济于事。剩下的半数人马在炮弹的爆炸中也是草木皆兵,许多人纷纷望着天空,提心吊胆地怕什么时候会有一枚炮弹落下来。

  虽然有几千人在这里,但朱勇让自己相信将士们毫无士气战心。他随即下了一个命令:让一部人马断后,然后后军作前军,尚保持着建制的人马暂时向西后撤。

  他很快就发现自己犯了一个常识性的幼稚错误。叛军的进攻已经近得不到两百步,临阵下令后撤,灾难性的后果不出意外地发生了。所谓断后的人马在发现自家的军队正在撤退时已军心动摇,然后在自家乱兵的冲击和影响下,几乎还没受到进攻就溃不成军。

  在被狼狈赶出战场,溃败得一塌糊涂之际,朱勇终于看到了树林的边缘有骑兵陆续奔出来了

  交战仅仅一天,朱勇大败,损失了几乎一半的步军。大部分并不是被敌军杀死的,而在忙乱中被自己人踩死踩伤;最大的损失还是逃亡,许多军户趁乱做了逃兵。

  等战争的厮杀暂时平静下来,他忍不住在想:如果那个时候自己没有下令撤退,而是尽力组织步军进行反攻,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就算当时步军已经很难使用,但胜在人多,进攻不能奏效起码也能拖住和牵制贼军;等到骑兵很快进入了战场,也许已经击破了贼军的阵营。

  朱勇参与过很多次战争,无论是在北疆还是在交趾,大部分战役他不敢说有父亲朱能一般用兵如神,但也没有什么可指责之处;如果他朱勇都打不赢的战争,换作大明的大部分武将也不会取得更好的战果。但偏偏就在这回的一场小战役中出了最可笑的差错。

  我他娘的为什么要下令撤退他自己也理解不了。

  朱勇绝对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问题,失败的原因还有另一种解释:卫所兵战力低下,指挥不灵。当时冯友贤的骑兵没能及时进入战场,等到第二次命令时才出现,所以导致了失败

  骑兵主将冯友贤正跪在帐下,努力地解释着:“卑职真没有接到第一次命令,左右的人都可以作证,卑职从头到尾只接到一次军令而且立刻就开始了突进,及至冲到沅水河边,发现我军步军已经溃散;饶是如此,卑职因没有接到放弃进攻的命令,仍然发动了进攻。将士不畏死,戮力侧击贼阵,将其拦腰斩断;不料敌军阵营被分割之下仍未崩溃,并且迅速转换了队列,与我骑兵死战”

  朱勇微微侧头小声问幕僚:“第一次派出去的几个传令兵查出来没有”幕僚答道:“查出了姓名,但没抓到人,或许早就逃了,也可能在路上被伏击”

  必须要有人为这场失败付出责任,就算抓住了那个渎职贻误战机的传令官,拿来做交代品级也太低了;何况人都没抓住。

  “冯友贤”朱勇皱眉看了他一眼,“你进帐竟带着兵器”

  冯友贤低头一看,忙道:“卑职被传唤,一时心急忘记了,这就解下来。”

  朱勇道:“来人,把他的衣甲兵器一并解除,抓起来”

  “将军成国公”冯友贤脸色骤变,用哀求一般的口气说道,“我腰上的刀伤还在流血,看在我用命杀敌的份上,您给我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下次进攻贼军时,请将军让我做前锋,不战至最后一滴血,绝不后退”

  朱勇心下有些不忍,但仍然冷冷说道:“我在阵前下达了叫你进攻的命令,难道还会当着众将的面说假话你贻误战机,还诸多借口,必须要彻查是否与贼军有勾通。”

  “我不能背着罪去死,冯家的人不能因我蒙羞”冯友贤好像明白了什么,满脸的绝望道,“您让我战死,哪怕在战阵上被剁成肉泥,哪怕死后只有马革裹尸,我也愿意。卑职自打效命军中,战死沙场乃毕生愿望,我不能背负着耻辱去死”

  “来人,拿下”

  朱勇的心情十分之不好,自己堂堂大明国公名将之后,竟然以六倍兵力败于敌手,这将是他一生的污点。必须要找回来,不能就此承认失败。

  他回顾左右道:“尽快整顿兵马,重新进攻高都,我要把这座城碾为灰土”

  部将急忙劝道:“贼军人虽少,却是精兵,兵器更远胜官军;我军一战损失惨重,兵力受损士气低落,不宜急战。但咱们大明朝控弦百万,成国公何不上书进言调长沙重镇精兵,以必胜之力击之”

  “就算是现在,我们手里仍然有三千多兵力,一样有把握取胜,何须劳师动众再调兵马”朱勇握紧了拳头。他心里想之前主要是吃了意外的亏,谁能想到火器居然能有那般威力,怎么做到的还得问南镇抚司那些研习兵器的人;不过现在已经了解了对手,再次交战绝不会像昨日那样的。

  那部将又道:“成国公不肯劳师动众,也可以再等一等,岳州卫军有两千多人,已经靠近澧州了。派人去催一催覃有胜,只要等到岳州军,我军便又能恢复阵容。”

  这时又有一人站出来说道:“此战叛军胜在火器,更胜在出其不意。我军之前并不清楚状况,将士突然遇到从未遇见之事,免不得惊慌。若是再战,我们自然不会再次被打个措手不及,情况也并非诸位所认为的那么糟。况且火器阵也非不可战胜,比如用炮轰之,贼军队形密集,必受重挫。”

  朱勇听这口话有点熟悉,好像在哪里听过,恍然问道:“这是那个刘鹤举说的”朱勇在见识了叛军火力后,也曾记起刘鹤举说过的话,觉得当时有点冤枉他了,所以记得这个名字。

  “将军英明,卑职确是听刘千总所言”那将领道,“卑职汗颜之至。”

  “他还说了什么”朱勇道。

  那武将吞吞吐吐,终于说:“刘千总原话说了些什么,卑职也记不太清楚了,不是很中听大抵意思是他曾在成国公面前进言,提醒过您与诸位将军,但诸位嗤之以鼻,以至惨败。”

  众人听罢十分不爽,其中有人骂道:“他不也是贼军手下败将,有啥好得意的”

  那武将道:“刘千总确是有些不识体统,他现在虽是千总以前却是指挥使,所以连我也不怎么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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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八章 杨修之死

  刘鹤举已有所耳闻,军中廖指挥在帐中议事时说了一些不利于己的言论。他确实是有些担忧起来。

  作为武将他就算被打败过,但依旧无所畏惧,这种无畏当然是指战阵上真刀真枪的场面;而真正让刘鹤举害怕的是背地里看不见的阴招暗箭。回想起来,自己平常确实不太讲究心肠也直了点,所以才会得罪那廖指挥。也怪那廖指挥在言语之间自以为是,刘鹤举当时看不惯,也忘记了自己的职位已经比他低几级的事实,便出言顶撞,还骂廖指挥是庸才。

  不料人心隔肚皮,那廖指挥心胸竟如此狭窄,只不过是口舌利害,就要在背地里害他。刘鹤举也明白了职位高的优势,可以有机会在主将面前说话;而他刘鹤举连参加重要军事会议的资格都没有,连辩驳的机会也无。

  就在刚才,有个在军中任文职的好友提醒他读读三国演义中杨修之死的一段,于是刘鹤举找到了这本书,在帐中开始翻找关于那个杨修的章回。

  他的心情带着惶恐和不安。恐慌来源于无知,刘鹤举自认对官场的明争暗斗确实了解不多,也不擅长,所以才会没有自信,感到惶恐。

  幸好好友推荐的是三国演义而非三国志。三国演义称为通俗演义,自然比三国志这种文言史书好读,而且他也只看杨修的章回。如果让他一个武人读史,那确实就有点勉为其难了。

  刘鹤举虽然识字,但文才并不高。和大多数武将一样的水准,仅是识字而已,顶多读读兵书;因为兵部举办的武举考试除了考弓马骑射,也要考兵书对答的,如果目不识丁也很难当上中级以上武将。

  至于四一类的东西,刘鹤举就少有涉猎了。不过他其实很喜欢和文人结交,这点和很多武将不同。除了那个透露口风提醒他危险的文职好友,当初朱勇的幕僚耿怀远和他也有所结交。刘鹤举觉得耿怀远有真材实料不是那些靠马屁专营的人能比的,只可惜死在了苗军营中;得知噩耗后,刘鹤举还叫军士设了香案,拿酒祭奠过交情不久的耿兄。

  读罢杨修之死,刘鹤举不禁掩卷长长叹息了一声。他的面部须发很多,两腮的胡须硬,很多毛竖着就像他的脾气一样硬;这么一个浓须大汉挑灯夜读,手拂书册唏嘘感叹,场面实在是违和得慌。

  刘千总此时的感受是,原来这等闲书中也深藏玄机,悔当初读书太少啊。

  对比书中描述的东西,他暗忖自己在成国公面前也犯了大忌。当初刘鹤举在成国公面前进言提醒叛军火器犀利不可不防,结果朱勇没听果然遭此大败;现今又有人谗言,说他刘某到处说这事儿那么在朱勇看来,刘某是在幸灾乐祸得意洋洋

  娘的,大战后就不该在什么廖指挥这等人面前提那事,装傻也掉不了一块肉

  刘鹤举一面懊悔,一面提心吊胆,感觉自己的死期好像不远了。也许出个诸如“鸡肋”之类的东西以扰乱军心的罪名受死,以泄成国公心头之愤

  这是极有可能的,听说骑兵千总冯友贤已经被抓。在刘鹤举的印象里,冯友贤的人马虽不到一千,因手下骑兵精贵,职位却是指挥使级别;这个在战阵勇猛的兄弟,说被抓就被抓了,绝非作战不力,其中玄机没人愿意多说刘鹤举也不太清楚,但感觉其中肯定不简单。

  第二天上午,军中召集千总以上武将议事,刘鹤举也正好在参与之列。帐中诸将纷纷发言各抒己见,只有刘鹤举装聋作哑,尽量不让别人注意到他。从指挥使变成了个千总也认了,他可不想再不明不白又丢了脑袋。

  原来经过几天的休整,中军已决定出兵再战。很多将领的意见倾向于等待覃有胜的岳州兵到达补充兵力,但覃有胜拖拖拉拉,催促的人回来说洞庭湖附近水网交错,覃有胜缺少水军船只也不够,所以行军极其缓慢。朱勇觉得自己损失了两千多步卒,大部分是逃跑的,精锐骑兵实力没有受到太大损失,步军也能作战,所以有些迫不及待主要原因是敌军竟然只有一千人,朱勇无论如何也放不下这口气。

  除了等待覃有胜的兵马,其它的建议就肯定不行了,比如说有人建议从长沙调集更多的军队。

  因为朱勇在之前得到的兵权只限于洞庭西侧各府各卫所的兵力,他没有权限调动长沙的军队;如果要更多的人,就只能上书皇帝重新授权,那就意味着高都之战要告一段落,而这一段的结果是官军战败。

  朱勇要在朝中承认自己调动数府之兵力,却败在一千乱贼手里这绝不可能

  皇上一向还是很器重他朱勇的,当年他的父亲朱能一员虎将,在“靖难之役”中奋不顾身,率骑兵突入十倍于己的步兵阵营意图救出被困的永乐大帝,结果战死沙场,朱棣家永远也不应该忘记这份功劳和忠义。而他朱勇也没有让皇帝失望,虽然朱勇曾率宣大宣府大同的精兵与蒙古骑兵作战不很顺利,但明廷放弃朵颜三卫在北部防线转攻为守乃国策,不是他朱勇一个人的责任;在交趾与越军作战,朱勇也几次都没有彻底战胜“平定王”黎利的部队,甚至吃过亏,但明军常年深陷越战泥潭,满朝都想撤军也是国策

  为什么永乐时能够开疆辟土四面征讨,长期是两线几十万大军同时处于战争状态,一到洪熙宣德就开始龟缩防线了也许这是历史的大流人心思安的旋律,而非某一人的原因。

  总之朱勇在朝里不仅仅是勋贵一族,他凭能耐也有地位。他不能承认自己是庸才,更不能承认是失败者

  “不成功则成仁”朱勇怒目四顾,“吾等应报必死之决心,以命抵命,将朝廷之逆贼彻底消灭于高都县从今日起,凡临阵退缩逃跑者,立斩不赦,本帅绝不讲情面”

  朱勇正襟危坐:“观贼军之火器阵,除了用火炮轰阵,我军没有重炮,用骑兵也可破阵;时机便在贼军阵营运动之时。故本帅与诸同僚商议,决定次日采用以下作战方略:以骑兵陈列在正面等待时机;再以步军从北东两面攻打城池,贼军人少,大部分在西城布阵,城池必疏于防御,我以步军人众围攻城池,势必给予贼军极大威胁。若西城贼军主力有所异动,意图从城外夹击我攻城之兵,此时骑兵便出动击破之;若贼军忌惮我骑兵破阵,在西城按兵不动,其守城之稀少兵力必不能守,我军便可趁势攻占高都城,贼军主力在城外成为孤军,两面受敌,更有城墙上居高临下的威胁,必然大败。”

  “背城结阵之兵,当城池受到攻击时,极可能放弃野战进城参与城防。”有人说道。

  朱勇道:“若是贼军入城固守孤城,便成了笼中困兽。我军尽可在城外修筑兵营,既然已经掌握了主动,大可围而不击,等待岳州兵到来。”

  正如朱勇所说,本来这个时代攻城战就不好打,没攻下城池并不代表战败。如果逼得敌军死守,那意义就完全不同了。

  定好了作战计划,朱勇便开始当场点将,分派各部任务。他先分配了骑兵的武将,因为原来的冯指挥已经被解除了兵权抓起来了;然后是各部步军的方位和任务。

  这时朱勇竟然叫到了刘鹤举,命令他担任进攻北城的前锋部队,既定的目标是如果北城守军没有得到增援,必须尽快拿下北门。

  一个被人骂过败军之将的人,被委任以攻城前锋,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在很多时候,前锋虽然危险,但很重要,被委以重任本来是一件好事。但刘鹤举此时觉得并不是什么好事,也许稍有差池,就会被朱勇逮住借口正大光明地杀掉。

  刘鹤举下来一想,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朱勇就是想置自己于死地。但又有什么办法呢不能违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