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61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5      字数:11807
  至午前,营地周围的弧形壕沟木桩已经构筑完毕,各部将士也忙活着搭好了帐篷,如同平时训练的一般,这种常规工作和训练也没什么两样,一切都井井有条。众军正在升火造饭,午饭太早了点,因为早晨忙着伐木挖土建营,大多都只吃了些干粮;这会儿大伙吃顿热饭,休息一下正好养足体力。

  张宁骑马在营中巡视了一圈,对军中的状态还比较满意,至少有组织有秩序军纪。让这股人马成为军队的特点不是手持武器和统一的衣甲旗帜,他觉得秩序才是关键。

  早晨的薄雾已经散去,太阳如期在东边天上,春日的阳光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虽然张宁内心的压力仍很大,但明亮的户外风景让他一时也有些高兴。不过总觉得军营中好像缺点什么他琢磨了一阵,总算想起来,还没有挂旗帜。至少这中军大帐前面得立一根旗杆才像样子。

  张宁正准备叫人在帐前升起朱雀旗,临时又突发奇想,何不弄一个简单的升旗仪式各种仪式并不是没事找事干,应该都有一定作用的,不说古代有很多做样子的礼仪,就是现代也保持了不少仪式。

  攻城战近在眼前,正好可以尝试鼓舞士气。张宁立刻就决定要办这件事。他转头看了一眼在中军帐前当值的十几个卫队将士,这些人就是上回江有德带来的人,在韦斌麾下练习了一段时间队列,现在是朱雀军中军卫队。队正叫王贤,长得人高马大,脸长而平整两腮如同刀削,确是有几分威武。

  他当即就喊王贤等人过来,问道:“你们的队列练习得如何”得到肯定回答后,张宁便吩咐他们先去做些准备,然后负责升旗仪式。

  原来的旗杆要稍作改制,在顶端装一个木头滑轮,方形旌旗先用绳子系好,大抵都是一些简单的操作。接着传令兵到各哨传令:今日月初,要升军旗,但凡军中将士在升旗时不得嬉戏,必须肃立云云。

  众人吃过午饭之后,王贤以下十几个卫士已换好了干净整洁的军服,乐工数人在一旁摆好了锣鼓筝笛,火器队一队十二人也列队装药,铅弹是不用装了,只要放火药听个响。临时一阵安排,整个场面倒也像模像样。

  如同作战时一样,火器队旗手将三角小旗平放,队正便拔出佩刀举起,一队士卒随即缓缓将火枪抬起指着天空。接着“砰砰”一阵枪响,军营里人们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了。连苗使白凤娇等人也从帐篷里走出来,远远地看着这边的光景。

  乐工敲起了皮鼓,卫队便分作两列护着王队正的朱雀旗,从军营一头列队整齐地向中军帐这边走来。行至旗杆下,乐工便停止了敲鼓,安静了一阵,王贤在众目注视下默默地将朱雀旗系好。

  乐工中一个老头对身边的儿子和学徒们点点头,他的儿子便将横笛放在嘴前,一声悠扬的笛声响起,作为旗手的王贤也随即将手一扬,那飘扬开来的黄底黑图朱雀旗便如同笛声一般在空气中荡漾开来。

  略显悲凉的琴声,在缓慢的节奏中开场,姚姬谱的这首曲子十分有感染力,一时间在场的所有人都表情严肃。“行礼”王贤喊了一声,卫队的十几名将士一齐抬起左臂,目视缓缓升起的朱雀旗。附近的其他将士们也为之动容,不少人自发里向着旗帜行了特别的礼节。

  本来只是中军挂帅旗一件小事,忽然之间仿佛赋予了什么意义。

  不知是曲子太感染人,还是人类太过脆弱,此时此景确实让许多人感动不已,张宁情绪复杂,心里一酸,不留神之下眼睛里竟然闪出了泪光,他急忙忍住,装作面无表情。但这个细节还是被关注他的苗使白凤娇发现了,她十分诧异地看了过来。

  朱雀旗升到顶端,音乐没能同步过了一会儿才演奏完。张宁走到旗杆下面,回顾众军大声说道:“我相信冥冥中有一种东西让我们在这面旗帜下成为兄弟是为一体,当数倍的敌军想要置我们于死地,当整个朝廷都视我们为罪人,唯有用胸中对正义的坚信用铁与血的洗礼,去争得我们的荣耀和生存。”

  第二百二十七章 耿先生

  高都城只是个小城,土夯城墙包砖没有瓮城,城上也未见火炮。张宁军在正北门外不足一里地构筑炮阵,十一门又短又粗的臼炮,厚木板的底座被埋在土坑里,整整两个大队二百多人及兵器局的工兵在操作这些火炮。装填药为颗粒黑火药,炮弹是实心石弹,重二十多斤,若是装铁弹按照口径能达到三十五斤。

  这种炮在几百步开外射击,高抛线弹道几乎没有精度可言,只能估摸个大概。不过在面对三四里宽的城墙目标,也无需太高精度。

  沅水河岸的开阔地上一大群人马忙活了半天,终于一声如雷的炮响打破了天地间的宁静;过了一会儿,更多的巨响爆开,城池在大炮轰鸣中仿佛开始颤抖。

  三天后,肥胖的常德卫指挥使已跪伏在朱勇的中军门外,战战兢兢手脚发抖;他便是守高都城的主将罗指挥,以前是常德府卫军指挥使,带兵进驻龙头寺,接着受命在高都县设防阻挡叛军,结果吃了打败仗。

  里面传话出来,罗指挥连滚带爬地走进大堂,刚进去又“扑通”跪倒在地,一个劲磕头,看样子真是被吓住了。一年多以前,他在常德府还见过打败自己的敌人张宁,当时张宁是湖广巡按,只是个文官。罗指挥太胖上不了马,还在巡按御史面前辩称常德无战事按时交粮云云。

  他身体伏地,不敢抬头看坐在上面的成国公,但心里可以想象上面那人的脸色如何。

  上座旁边有个官儿质问道:“你的人马两倍于叛军,又是守城,如何两天就被破了城全军溃败”

  罗指挥忙哭道:“当天下午,我们在城头连人都看不清,就突然响起晴天霹雳,炮弹向城墙上砸下来,墙垛砖石坍塌,将士伤亡惊慌失措,还有些炮弹落入城中,毁伤房屋人畜无算军中已是人心惶惶,及至次日早晨,叛贼又把将军炮拖至城下,抵近城门发射;咱们的弓弩火器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顷刻之间城门就被砸开了,贼军蜂拥而至。末将带家丁亲兵数十欲率众在城内与贼军厮杀,不料将士士卒只顾逃奔,人马混乱军令已不通行,很多人从南面水门夺船而逃,有落水者因盔甲沉重溺亡;更多的丢盔弃甲,赤膊游水逃跑。末将实在无力回天,正欲与贼军玉石俱焚,不想家丁强行将我绑缚拉走”

  成国公终于忍不住打算了他的长篇废话,冷冷喝道:“你这玩忽职守之辈,死有余辜”

  罗指挥忙大声讨饶:“大人饶命饶命”

  军中有常德籍的将领忙帮着求情,朱勇身边的幕僚也劝他先把败将关起来,让朝廷定罪。但朱勇怒极,咆哮道:“来人,拉出去砍了”

  两名侍卫上前去拖罗指挥,因身体太重几乎不能拖动,又来了两个,四人合力差不多是把他抬着出去的。良久仍然能听见外面“气震山河”的求饶声。

  朱勇愤而起身,来到后堂喝了一口茶端坐养神片刻,起色才恢复过来。

  旁边一个心腹部将替他打抱不平:“要不是那两个阉货,咱们在卢溪先击溃了苗人,再大军北上收复三县,顺风顺水,也不会遇上这么档子事;现在可好,太监说要先打朱雀军,搞得他们和苗人勾连一气了。要说那些太监实在可恶,既不知军反要指手画脚。”

  朱勇睁开眼,嘘了一口气道:“以后不得再说这种怨言,若只是太监碍事,我能听他们的”

  部将听罢顿时恍然,忙拜道:“国公教诲得是,末将失言了。”

  “已经被降为千总的前永定卫指挥使刘鹤举诸位可知”旁边一个白面圆脸官儿说道,“前些日子我与他来往过,觉得此人并非庸碌无能之将,却是个汉子。”

  一个将领不以为然道:“还不是叛贼的手下败将,不过比今天死的罗指挥好一点,至少没丢掉卫城。”

  圆脸官儿正色道:“刘鹤举言叛军火器凌厉,官军就是在那玩意上吃了亏;如今高都县两千多人守城,两日而败,就算罗指挥等将领无能,这也败得太凶了。我觉得咱们应该想办法弄一些叛军的火器来揣摩,多了解一下敌人。”

  朱勇道:“蛮夷怕火器那是他们没见识,官军见惯了铳响火闪,哪能栽在这上面那刘鹤举打了败仗,不过是为自己找借口,你休要受他迷惑。”

  部将忙附和道:“正如成国公所言,败军之将自然要找些由头说自己并非无用。打了败仗只有一个理由,那就是自己无能,就像今天咱们见到的这个罗指挥,他是怎么爬上常德卫指挥使的位置的这地方上的吏治实在糜烂了”

  “当初调常德卫去龙头寺,我正在卢溪,没见过那指挥使,若不是仓促之下没有亲眼一见,也不会让他领兵。”朱勇道,“说来这次意外,我也是有一定责任的。”

  “地方指挥使不是国公任命的,您也犯不着如此说。”

  这时圆脸官儿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今之情形,贼军已然控制高都龙头寺驻军也荡然无存,他们就等于控制了常德府上游的沅水。下官以为,贼军占领此地有三个要义:第一,向西可以和苗人勾连一气互为呼应;第二,我军主力的粮道补给主要从常德府来,粮道就在威胁之下;第三,贼军顺水可直接威胁常德府当然,因为他们兵力太少,又在我们优势兵力的威慑下,进攻常德府倒不可能”

  “耿先生说起话果然是头头是道。”一个武将夸赞起来有点怪声怪气的味道。文武之间总是不太融洽,特别是在军事上文人还要口若悬河,在武将们看来说得好听,真打起来一无是处。

  这个圆脸的耿先生名叫耿怀远,说起来和朱勇同属安徽籍贯,又是幕僚,在朱勇身边还是说得起话的人;不过一帮部将和朱勇九死一生,关系也并不比平常只动嘴皮子的先生差了。

  耿怀远一脸鄙夷,更让几个武将很不爽快。他仰了仰头,抱拳道:“晚生有一计,不知可否在主公面前一言”

  朱勇早就看惯了这样的场面,所以刚才耿怀远说起和武将刘鹤举有过来往,朱勇听着才不太靠谱,他当即不动声色道:“耿先生有话但说无妨。”

  耿怀远道:“为今之计,不可急躁,咱们在永定卫切断贼军退路意图一蹴而就已不可取,晚生之计,便是进军龙头寺。”

  “向龙头寺进发有何妙处”朱勇不解。

  耿怀远一副欠抽般的自得样:“四个字,分而治之。自然单是向龙头寺进军并不能凑效,还得用一反间计,让苗人与张宁不能勾连。很简单,派出一个人去见白叟,晓之以利害,并承诺一些虚虚实实的好处,让苗人远离逆贼即可。”

  “说得倒是轻巧。”刚才被鄙视的武将冷不丁冒出一句来。

  耿怀远冷冷道:“苗人与逆贼就算有来往,关系也很浅,显然并不能相互信任;再者,苗人起兵意欲为何无非是先给平叛的官军麻烦,让战事久决不下,然后争取在朝廷剿灭不成时用安抚政策,说不定能他们苗王还能讨个官,名义上帮朝廷管理苗疆。他们是这个心思,我们就顺水推舟,做出要安抚的样子,苗人还能不领情”

  这时朱勇开口了:“耿先生所言很有道理,想来是这么回事,可以派个人去办理。不过叛乱之事真正能凑效的还是战阵之上击败反贼,计谋为辅倒也不是不可。”

  部将附和道:“那是,打不过说什么都是白搭”

  朱勇十分爽快,当下就点了耿怀远道:“反间计就你去办,不过承诺苗人之事切勿不可,只需做做样子示好或是口头上说些虚实之物便可。免得到头来要对付苗人时,平白留下把柄诟病。”

  “若是苗人真有心归附,只要条件尚可,大可以上书朝廷,安抚下去,免得兵祸延长耗费粮草人命。”

  朱勇摇头道:“汉王盘踞南京的情况下,朝廷对苗疆反叛也是说要剿,自有剿的道理。如果哪里叛乱就给封个官,那还了得,岂不是鼓舞那些蠢蠢欲动的人”

  苗人一万多“人头”的战斗力朱勇已经了解了大概,平白一个大功劳的机会送到跟前,要他去抚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不杀个血流成河威震四夷,如何成就他朱勇名将之后的威名

  眼前的情况不太好,连吃败仗,着实是南方内地的这帮武将士卒有点差劲,朱勇心想若带的是北线边军或是交趾百战老卒,也不至于发生倍于敌军而守城,反而大败的情况。不过手下的六千多主力经过他治军整顿,绝不会像高都守军那样不堪使用。

  他正暗思,只听得耿怀远又道:“若是争取到苗人修复关系,高都之地对逆贼张宁来说就真是不能再险恶的死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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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八章 私下透露的消息

  圣人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虽有封建落后思想之嫌,但张宁也不得不承认女人的心思确实难以捉摸。那白凤娇初来时还好好的,一不小心开罪了她,之后的态度就一直冷冰冰的其实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得罪她,在张宁看来无非是小事一桩或者连小事都算不上,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不过张宁也没法和她计较,与苗军达成同盟的事不能因为这样一个小细节而功亏一篑。所以他发挥了自己的好脾气和耐心,好言好语招呼着,希望她回去之后能为双方的关系起到积极的作用,而不是相反。

  今日一早白凤娇一行就要从高都县出发,前往苗人叛军的大本营卢溪,护送的朱雀军兵马都准备好了。

  本来白叟的军队早就活动到了辰州府以东;但之前朱勇突然进占了卢溪切断了他们的退路,估计吓着了白叟,等官军刚一撤走他们随后就占领了卢溪,并把大本营设在此地。以至于现在要从高都回到苗军本部,几乎要穿越整个辰州府地盘;辰州府城仍在官军手里,为防意外,张宁坚持要调遣一队兵马护送苗使返回。

  临行前张宁特意叫徐文君下厨煮了早饭,邀请白凤娇一同用膳,也便说几句道别的话。白凤娇倒是没有谢绝,爽快地到饭厅里赴约。

  张宁一见面就忙客气地说道:“白姑娘来了许多日,我竟未宴请,今日相邀却是早餐,实在简单了点,还望白姑娘勿怪。”

  “殿下有这份心意,我们自当领了,不在于菜肴多少。”白凤娇也客套地说道。不过这种客套的口气显得很见外,有种公事公办的样子;她的态度变得冷淡,却能保持着礼节,果然是见过世面的大户人家。她依然带着帽子,不过面前的垂纱已经揭起,并没有遮着脸。单眼皮的瓜子脸,长得也挺耐看,除了服饰外表看起来和汉人也没什么区别。

  张宁不便再贸然失礼,造成上次那样的波折,所以也没好意思盯着她看。当下就随口说道:“白姑娘所言极是,膳食虽简单,心意却是到了的。”他随即叫人揭开陶盆的盖子,“醪糟煮糯米粑,听说你们家乡的人爱吃这个。虽然简单,不过米酒和糯米都是精选,白得晶莹,如同我们与苗人的情谊。”

  听得张宁出口成章,白凤娇不禁笑了笑,过得一会儿才说道:“如今这个地方兵荒马乱的,亏得殿下有心思挑选食材。”

  “民以食为天,其实无论做多大的事,日子照样是三餐和一被。不求山珍海味,但马虎不得。”张宁也陪笑道。

  白凤娇含笑点头称是。气氛融洽,张宁便趁机提醒道:“议盟之事事关成千上万的性命及部族未来,还望白姑娘以大局为重。”

  白凤娇听罢搁下刚刚端起的白瓷碗,说道:“殿下觉得,我是使小性子不识大体的人了”

  “绝非此意,绝非此意。”张宁好言道。

  吃罢早饭,张宁又亲自送使者一行出县衙,这才松了口气。这白凤娇来做使节,实是难侍候得很;倒不如上回的白妱,虽然长相马虎了点。

  不两日,陈茂才终于回来了。张宁立刻传他到县衙后堂见面。

  陈茂才一进来,张宁便先问他何事耽搁,他解释道:“说来荒谬,那苗王之女白凤娇任性要做使者来见殿下,又不想你知道,竟将我软禁我身为殿下的使者,那些苗人却依着白凤娇的性子,说什么也不放我,唉。”

  “我之前已经猜到那个女人就是白凤娇了,她为何要亲自来见”张宁问道。

  陈茂才端起茶来猛喝一口,“哈”地呼出一口气,毫无平时的儒雅做作,大约一路刚回来还没歇口气确实是渴了,他瞪眼道:“为何我寻机会和她的婢女白妱说过两句话,好像是因为白妱说殿下英俊潇洒,想来见见”

  “这不是玩笑的时候。”张宁道。

  陈茂才忙拜道:“晚生就算是狂生,也不敢随意在殿下面前玩笑。”

  张宁叹道:“蛮子和咱们中原还是有区别的。”

  “可不是。”陈茂才道,“对了,先不说这个。我这次回来,有一件挺重要的事。”他说罢从衣服里掏出一封信来,“白凤娇私下送来的书信,说成国公朱勇派了使者过来,有什么意图暂时还不清楚。”

  张宁忙扯开书信,见字迹秀气,果然像出自女子之手,他也顾不上叫陈茂才瞧瞧是不是白凤娇的字迹,注意力全被朱勇的使者吸引了。

  陈茂才说道:“朱勇一开始陈兵卢溪,首先对付苗人叛乱,他不应该愿意和苗人媾和才是莫不是朝廷的主张”

  “是否真要议和姑且不论,朱勇此举的意图十分明显,是想分化朱雀军与苗军,以便分而击之。”张宁肯定地说。他还有几句话没说出来,如果苗人真的答应受朝廷招安了,张宁等人在高都县四面受敌,情况十分不妙。不管怎样,就算此时苗人袖手旁观隔岸观火,也比受了官府的招安要“待罪立功”强多了。

  张宁站了起来,在椅子前面来回踱了几步,已经无法故作淡定,显得有些坐立不安。陪同在一旁接见陈茂才的老徐侯茂等人也不禁侧目而视。

  “你得赶紧再回苗人那边,对他们晓以利害,这样还不够,要给予好处,答应他们,咱们朱雀军为表议盟诚意,会帮助他们攻取久攻不下的辰州府城。”张宁想了想,“我亲自和你一起去”

  一直没有开口的老徐等人顿时坐不住了,纷纷劝阻他。侯茂说朱雀军不能缺少他主持大局,老徐来得直接点:“那些苗人一会派使者来示好,一会又和死敌朱勇眉来眼去,如何信得过东家一去,万一他们口蜜腹剑把东家捉了去邀功,如何是好”

  陈茂才也当即表态道:“殿下要是信得过不才,还是我去罢,克日便能出发。”

  张宁回顾左右,叹道:“诸位所言尽是好意,不过冒险也不是只此一次。如果苗人倒戈,其中凶险和身入苗军,孰轻孰重我不是信不过陈先生的辩才,只是其中利害,我得亲自去说才放心。来去不过数日,耽搁不久,这几天军政要务以参议部主持,待会我先见一面指挥使韦斌,下午就出发。”

  老徐见他态度果决,便要求同往。张宁断然道:“老徐得留在参议部,此行我自为正使,陈茂才为副使,护卫以王贤等十二人卫队。其他人都不必请命了。”

  话音刚落,帘后走出一人道:“我和平安一块去吧,那白凤娇既有些交情,万一遇到私下见面的场合,我一个女子也方便一些。”

  说话的人正是桃花仙子,张宁顿了顿,便点头道:“行,你和我们一道。”

  行程有些仓促,计划赶不上变化,出了这种事不能当机立断,就恐夜长梦多。老徐担心张宁那些所谓的亲兵靠不住,因为毕竟来的时间比较短,遂出后堂找到那个叫王贤的队正交代,不料王贤拍着胸脯道:“咱们要是怕死,当初就不会问着路子来投。徐大人只管放心,谁要敢动三殿下,除非咱们都玉碎战死。”

  张宁大致收拾了一下随行的东西,拿起那封信时,忍不住问旁边的陈茂才:“你看看上面的字迹,是白凤娇写的”

  陈茂才接来琢磨了一阵,点头道:“应该是,不过我只见过一次她写的字,也不敢太肯定。”

  为什么白凤娇私下送信透露风声给陈茂才带回来张宁不由得再次揣摩这个女子的心思,说不定这次的事还真的靠她起一些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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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二十九章 非礼勿视

  卢溪城已经被大量苗人占据,明使耿怀远等人被带到作为礼馆的住处路上,发现大街上除了苗军士卒,还有一些妇人。年轻妇人抛头露面也就罢了,在大明内地也不见怪,问题是有妇人居然穿着短不及膝的百褶裙,光腿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耿怀远的随从一面小声鄙夷“蛮子”,一面却大饱眼福。耿怀远却正色斥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一行数人在官衙旁边的礼馆安顿下来,等待“苗王”的接见。

  随行的有个人是耿怀远的同窗,二人臭味相投,科场虽然失意却自命不凡自觉有满腹经纶。这个同窗名叫赵祥,他比耿怀远更霉,只是个童生,连秀才也没屡试不过;要不是因为结交了耿怀远,跟着谋了份差事,估计只能在家种地。

  天下生员何其之多,能进出大明国公左右,也是很不容易了。饶是如此,赵祥仍然替耿怀远不平:“成国公礼贤下士,不过也只是做做样子,不然怎会叫耿兄亲自到这种地方来”

  耿怀远虽然平时傲气,却也不是口无遮拦的人,听罢急忙看向屋门外,沉声道:“这话咱们兄弟私下说说便罢了,叫人说到成国公面前总是不好。再说这地方怎么了”

  赵祥叹了一气:“耿兄对成国公一腔忠心,他视而不见,只让耿兄出使蛮子瞧瞧门外那些人,头饰奇形怪状,赤脚上蹿下跳,我等纵有百般道理,如何与之说道”

  耿怀远一听深有同感,在和同窗一并叹气时,俩人也很默契地同时生出一股优越感来。

  苗人显然不是赵祥等想象的那么野蛮,他们一样有很多想法。耿怀远先送了一份公文上去,还未见面,苗王内部就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及至白叟及诸部头领和明使面谈之后,内部分歧更大。

  在长时间的争执中,白凤娇也渐渐也了解到头领们的意图。

  腊尔山苗人与明廷的主要矛盾,是朝廷想控制统治这一区域的苗民,将他们从“生苗”教化为“熟苗”,并服役纳税。其方法是在其内部设置土司官署和卫所武力,但在其过程中矛盾激化,导致了武力对抗。白叟等原本是想摧毁苗疆内的官府统治,意料之外的是苗疆的官府据点变得不堪一击,以至于苗兵很快就起兵成功,趁势出山想劫掠一通;进入辰州府地界之后,因为夺得了大量的财物而无法控制,便继续劫掠州县,并多次试图攻陷辰州府城。直到官军突然进占了卢溪,苗人诸头领才清醒过来;后来得到机会急忙退到了卢溪,随时准备撤回苗疆。

  他们的“战略意图”很简单,就是争取苗疆自治;而各部头领的私利也很重要,权力和财富上的需要。

  如今的问题是,虽然摧毁了苗疆内的官府统治,实际夺得了苗人的统治权;但是会随时面对官兵的报复和镇压。也就是已经得到的东西随时可能失去,他们现在想要的是保住现有的所得,苗疆的土地;谁也没有好高骛远想要留在辰州统治汉人。

  许多头领情知劫掠了辰州犯下大罪,可能惹恼了官府,同时也产生了畏惧感。

  耿怀远带来了和解的态度,龙大虫等一些头领想要借此机会与官府和谈,以获得官府的招安和安抚。

  但另一些人认为事情没那么简单,朝廷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定会秋后算账;朝廷官府会欺骗他们,然后重新进入苗疆,夺走他们的一切。如果腊尔山周围的险要地形没有挡住明朝军队,苗人极可能面对灭绝般的屠杀;这种事在唐宋以来不是没有发生过。

  这些认为汉官不可信任的族长,建议帮助反叛朝廷的汉军牵制官军,反正是消极抵抗,能挡一天是一天,总比马上就要在苗疆山林中和官军拼命要好。

  白凤娇总算是清楚了,“父王”和那些族长从来没有真正想和张宁等汉人改善关系的想法,他们多次示好不过是利用朱雀军。

  她喜欢汉人的文化服饰礼仪,但并不代表苗人族长对他们感兴趣。因此联姻恐怕也不太可能她突然醒悟,虽然自己平时自由自在,别人都顺着她,实则是在一个难以逾越的高墙之内。

  那么之前作为使节私自答应张宁的事,会不会因为族长们的决策改变而成为“言而无信”

  白凤娇不禁感到十分羞愧,就在这时,忽然白妱兴冲冲地跑了进来,左右看了看,便笑道:“刚才听二蛮说了个消息,那个朱宁到卢溪来和大王会面来了。”

  “什么”白凤娇忙问,“他已经到了”

  白妱道:“被安排在东边的一所宅子里住下了,或许大王担心他在行馆遇到官府的使者吧。”

  白凤娇暗自想:当初官军进占卢溪,攻入辰州府地界的苗军几乎面临灭顶之灾,朱雀军牵制了官军,才使我们侥幸得存,想来朱宁也没什么对不起苗人的地方;现在他来到卢溪议盟,会不会因头领们想受朝廷招安而被害

  她心里有些凌乱,除了总觉得哪里对不住张宁;还忍不住对他产生了很大的同情。她想起在朱雀军中观看升旗时张宁的那句话,全天下都视我们为罪人

  这个人还真是被所有人舍弃了,连被他视作盟友的苗人也可能会出卖他。

  “你知道他被安顿的地方罢”白凤娇想罢问近侍白妱,“你带我去见见他”她随即又解释道,“我们在朱宁那里受到了很好的款待,如今他来了,自然应该礼尚往来去走动走动。”

  “小姐什么时候过去”白妱上下打量了一番她的穿着。

  白凤娇急道:“现在就去。”

  第二百三十章 水浒传

  世上有太多欺骗,用尔虞我诈来形容也太文雅了。若非白凤娇透露消息,张宁无从知晓明使耿怀远正在苗人的大本营;今天她前来面见,又带来了一些重要的信息。苗军上层有相当一部分人主张要和官军媾和;苗人如今已无心进取辰州,随时准备退回腊尔山一带,那么张宁准备的帮助苗人攻取辰州城的条件就显得没有什么分量了。眼下的谈判显然对张宁十分不利。

  当这场博弈在各种欺骗中进行时,白凤娇的两次帮助就显得弥足珍贵。

  他不禁在有意无意间打量坐在房间里的白凤娇,她此刻的形象和当初出使时的长衣长裙大相径庭。头戴青白相间的头帕,发丝间装饰以红色丝带,让头发看起来如同活泼鲜艳如同染过的一般;上身是对襟短衣,腰身特别紧;下身竟穿着“超短裙”,长不过膝,好在腿上缠了丝帛作为袜子。这样的着装在大明着实算得上奇装异服,也怪不得张宁忍不住要多看几眼。

  当白凤娇说话时察觉到张宁的目光,飞快地转头看过来时,张宁又避开了,装作若无其事。

  张宁的手拿着茶杯的盖子,拂了一阵茶水水面,也不喝又重新盖上。他就这样做着一些琐碎的动作,暴露了他心里的复杂心情。

  此行的办事法子不仅是“晓之以利害”那么简单,其实任何事都是人为,关键还是人。在慈利县时得罪了她,原因是什么,或许是张宁表现出了对情谊的利用态度那么这次他又忍不住想要利用这种东西,必须小心翼翼地进行。他在琢磨,这个女人在被得罪之后,为什么又要两次私下与自己联络

  “白姑娘既读书,可曾读过水浒传”张宁忽然问道。

  白凤娇一本正经地摇摇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的脸。他在屋子里没戴帽子,头上的发髻和木簪如同书里描述得那样充满了古色墨香,配上一张脸着实耐看她忽然有点悸动,想要闻闻那交领衣服中是否有干净棉布的淡淡气味。

  张宁见她摇头,一想,这苗女连欧阳修的词都背得,怎么不知道流传更广的水浒吗的,难道此时水浒还没写出来,施耐庵不是元朝的人么他顾不得多想,只得强自说道:“这本书说的就是宋朝一帮人谋反,最后接受朝廷招安,所谓英雄们失去兵权被分化之后,个个都没有好下场。苗王不知国朝政治,以为先谋反后投降朝廷有什么好果子吃”

  “我了解他们,恐怕这样也说服不了有些头领。”白凤娇无奈道,她低头沉吟片刻,忽然抬头直视他的脸道,“闲话便不多说,我今天来见你,是想最后帮你一次,送你离开卢溪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今天之后,我们之间便互不相欠。”

  “互不相欠”张宁不经意间重复了一句。他一时没想通,此前他和白凤娇谁欠了谁那么以后互不相欠又从何说起

  白凤娇冷冷地点头,她看着张宁的眼睛,他较深的眼窝给了她深情而悲伤的错觉,并且叫白凤娇下意识产生了些许同情。她又轻轻说道:“天下人都视你们为罪人,但不是谁都想害你的。”

  张宁愣了愣,他的双手在膝盖上放在一起,左手使劲捏着右手。小小的暧昧,却是最脆弱而善变的,寄希望于这种不确定的东西上确实有些儿戏。

  他沉默着努力清理自己的思路。眼见此行要无功而返,但他不愿意对自己的决定产生后悔心理。眼下的情况确实充满了危险,他猜测可能发生苗人把自己逮了送给朱勇作为筹码的事;但若是趁机逃走,让苗军倒向官军,在高都的朱雀军岂不是陷入死地

  冷场了一阵,张宁开口道:“白姑娘的好意,恭敬不如从命。明天一早启程如何我下午还有一封书信呈送给苗王。”

  白凤娇点头道:“如此也好。”说罢起身告辞,约好明早见面。

  送走了她,张宁立刻把陈茂才桃花仙子王贤叫到卧房密议。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杀掉明使耿怀远。”张宁开门见山地说道。

  其他三人都面露惊讶,王贤不动声色问道:“在苗人的地盘上擅自杀人,会不会将主公置于险地”

  沉默了片刻,桃花仙子站出来说道:“方才那白姑娘不是说明早送你走主公离开后,我留下来,设法办成平安想办的事。”

  张宁动容看向桃花仙子。这时王贤道:“大事怎能托于女流之辈,王某只当解主公之忧。”

  桃花仙子冷笑道:“如何踩点如何避开侍卫,这种事恐怕王兄不一定内行。那白姑娘说了使者住在衙门礼馆,我定当完成使命。”

  张宁叹道:“此事危险,若非情势紧急,我实于心不忍。”

  陈茂才见状,也抱拳道:“就算我们成功刺杀了使者,目的也不是要和苗人势同水火,事儿过去了还得有人与之坐下来谈。在下不能提剑杀人,只好凭三寸之舌完成差事,也得留下来才行。”

  “士为知己者死,我应与诸位同患难。”张宁一脸感动地拍了拍王贤等人的肩膀。

  陈茂才忙劝道:“主公勿意气用事,我等忠主公之事,不过是分内,您还得以大局为重。”

  张宁也不再多说那些没用的话,当下与几个人计议了一遍。决定当天下午,就让桃花仙子和王贤等人出门先去白凤娇的府上送礼物,借机打探礼馆周围的防卫和地形,选择时机,等待明早之后再行动手。白凤娇和这边本来就有来往,派人去送礼物也是情理中事,里外的苗人不会有所阻拦。

  到了夜里,张宁住的地方几间屋都灭了灯。桃花仙子等十三个人悄悄来到了张宁的房里,算作告别。按照桃花仙子的主意,只有半夜悄悄溜出院子,设法埋伏到礼馆才有机会,不然白天一众汉人过去太过显眼。

  房间里黑灯瞎火的,张宁听得桃花仙子说话的方位,伸手过去抓住了她的手腕。他心下不忍,但片刻后想到事已至此若是留下桃花仙子,王贤等人会不会心里觉得他对一个女人更看重他想罢便难受地缓缓放开了桃花仙子的手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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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三十一章 仓促

  春的夜仍然带着寒意,静悄悄的长街,远处传来打更的恍惚之音。街上稀疏挂着的灯笼,泛着黯淡的光;雾气在深不见头的古典长街上,在灯笼的光中,仿佛带着幽蓝的颜色。

  一切都是那么冷清。

  桃花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