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7章心言
作者:行烟烟      更新:2020-08-24 05:08      字数:15208
  行烟烟赋花澜在线阅读全集:小说全文全集番外第22-27章心言第二十二章心言

  “梳云,这只玳瑁指甲裂开了一些,不好用了,你替我寻只新的出来,大小、宽度均要一样。”安可洛坐在筝前,手指拨弄着小木盒,打开来,又关上扣好。

  梳云应了声,拿过指甲对着光瞧瞧,道:“姑娘,这只指甲哪里裂了,梳云怎么瞧不出来呀?”

  “裂了就是裂了,叫你去寻新的你就去,哪里这么多话。”安可洛没有缠指甲的手指在筝上压着弦扫过,大眼看着梳云。

  梳云赶忙出去,过了小半柱香的时间匆匆回来,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姑娘,这是从柳姐姐那边好容易才翻出来的,大小宽度都和这只一样。”

  安可洛接过来,看了一眼,顺手丢进木盒里,起身走到花几旁的椅子坐下,道:“我上回绣了一半的桃花呢?你给我收到哪里去了?”

  梳云搓搓小手,笑道:“姑娘忘了上回说觉得那个绣得不好,让我拿给下面小厮当抹布了。”

  安可洛“哦”了一声,两只手交握住,又分开,突然眼睛一闪,道:“玫瑰膏子用完了,你同我一道上街买点回来。”

  梳云走到妆台前,打开胭脂盒看了看,小手举到安可洛眼前,笑嘻嘻道:“姑娘记性当真不好了,还剩这许多呢,不需要买新的。”

  安可洛眉毛拧了拧,又走到书桌前,翻了翻叠在一旁的书,道:“我前些日子买回来还没来得及读完的那本呢?”

  “这个梳云倒是记不清了…”梳云偏了偏头,看了看安可洛,她这几日里没个消停的样子,倒是平常从未见过的。

  梳云眨眨眼睛,小声道:“姑娘,你是不是因为听人说尉迟将军要娶许国公主才…”

  哗啦一声,桌旁叠着的那摞书全倒了下去,在下面歪歪扭扭地散了一地。

  梳云忙弯下腰去收拾,就听安可洛冷冷道:“胡说什么呢。尉迟将军要娶何人,与我有什么关系。”说着拉开抽屉寻书。

  梳云咬着小嘴,知道自己先前那话惹着安可洛了,不敢再多嘴。

  外面隐隐约约传来范衾衾的声音:“你这人怎么又来了?又想来找人麻烦不成…”

  安可洛哐噹一声推上抽屉,对梳云道:“出去看看衾衾在同谁说话。”

  梳云忙出去看,又急急地进来,道:“是上回来咱这儿的那人。”

  “哪个?”安可洛盯着梳云问。

  梳云笑笑,“总是笑嘻嘻和范姐姐抬杠的那人。说来,范姐姐连人家名字叫什么都不知道,还对他那么不客气…”

  安可洛低了头,手指握着抽屉的小把儿,道:“就他一人来了?”

  梳云笑道:“嗯,只怕还要被范姐姐赶走呢。”

  “哦。”胡乱应了一声,安可洛起身坐回床边,身子斜斜地靠在软枕上,无缘无故的,胸口闷了起来。

  **

  楼下,范衾衾扯了廖珉的胳膊将他拉到一边,直接就问:“喂,尉迟将军要娶许国公主,这事儿可是真的?”

  廖珉笑笑,道:“在下姓廖名珉,草字中琰。”

  “什么意思?”范衾衾皱眉。

  “觉得‘喂’实在太难听了。”廖珉笑着凑近了范衾衾的脸。

  范衾衾小脸瞬间烫起来,退了一步,道:“我问你尉迟将军的事儿可是真的?”

  廖珉眼角翘起,“范姑娘这么关心尉迟将军?”

  范衾衾柳眉一拧,嗔道:“你这人说什么呢!现下有哪个不好奇这事儿的,偏我问就成了关心了?”

  廖珉抬头看看四周,笑道:“这里人多,不方便说话,不如…”他看到天音楼大厅侧面通向后院的长长回廊,伸手勾了范衾衾的腰,便把她往回廊那边带着走过去。

  范衾衾虽然嘴上厉害,但平日里从没碰过男人的身子,此时被廖珉的胳膊这么一勾,靠进廖珉的怀中,早已羞得不行,一路挣扎着,却没想到看似清瘦的廖珉,身上蕴藏的力道十足,勾住她细腰的手臂似铁一样焊在她身上,任她如何扭动也挣脱不开。

  回廊壁上垂下的丝藤正放出绿绿的嫩芽,廖珉手一松,范衾衾便骂:“无耻!”

  廖珉摸摸下巴,笑,“用这两个字来说我,你倒是头一个。”

  范衾衾不耐烦道:“到这没旁人的地儿了,你好说了吧?”

  廖珉道:“在下实在想不通,尉迟将军的婚事,范姑娘为何显得如此焦急。”

  范衾衾一急,道:“我是替安姐姐急!这几日不见尉迟将军,她虽嘴上不说,但总是做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出来,我们这些人在一旁都看不下去。之前的事儿闹得满城风雨,如今一眨眼,尉迟将军连人都不出现了,这算怎么一回事儿么!”

  廖珉抿了抿唇,道:“尉迟将军这几日,人在京西大营。”

  “京西大营?”范衾衾心里顿感奇怪,“眼下又不打仗,将军为何要去军营待着?”

  廖珉笑道:“这岂是你操心的事儿!”

  范衾衾嘴一撅,“我是替安姐姐操心…”

  廖珉笑着看她,眼里满满的温柔。风扬起丝蔓的垂条,嫩绿的芽轻轻拂过范衾衾的长发,她迎上眼前这张清瘦的脸,心里好像被风刮进了什么东西,不敢再看,只垂下眼帘盯着自己的脚尖。

  廖珉眼底忽然一暗,手抬起范衾衾的下巴,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去,一字一句道:“若有一天,我也忽然不见了,你会不会有一点点、一点点想念我?”

  **

  梳云看着安可洛套上绒布披风,忙跳到她面前,道:“姑娘,天都黑了,明日我陪你一道去可好?”

  安可洛轻轻拂开梳云,一边往外走,一边道:“明日再去,我今晚看什么?只不过去街角的书铺买本书罢了,你担心什么!”

  梳云又跟上去,道:“那叫梳云陪姑娘一起去好不好?”

  安可洛不悦道:“说了多少遍了,我就想一个人出门走走。”说完甩开门便走了出去。

  快步出了天音楼,也不顾身后小厮的叫声,安可洛大口喘进夜里微凉的风,才觉得心里稍稍舒服了些。

  天色刚暗,稹南街还没有上灯,安可洛朝街角走去,心里又想起了那双漆黑的眸子。

  微微有些恼,气自己太不争气,不过是见了三面,怎么好似一颗心都挂在他身上了?他才不会理会,这种事于他怕是家常便饭一样稀松平常,他那夜对她说,“我府上没有女眷”,她竟心里默默地高兴,如今他便要迎娶皇上最疼爱的许国公主了,还有比这更讽刺的事么…

  安可洛想着,袖子里的手便攥紧了,长长的指甲陷进手心里,竟也不觉得有多痛。

  弯过街角,她突然感到脖子被人的胳膊从后面勒住,一阵痛,正要喊叫,鼻口处又被蒙上一块湿帕子。不过一瞬间的事情,还来不及挣扎,她身子便软了下来,眼前全黑了去。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二十三章帅帐

  浑身都好酸,背后贴着硬硬的一片,脊椎被硌得生疼,眼前黑茫茫的,只感到右侧微微有些亮光透过来…

  我这是怎么了…?安可洛费劲地将眼皮睁开,却模模糊糊看不清东西,眼皮很重,闭上,又用力睁开,才清楚一点。

  黑色的承尘,四周装着同色的倒挂花牙,厚重的黑色帐幔在床四周垂下。安可洛将眼睛闭上,再睁开,看到的还是同样的物色。

  手动了动,身下的床板又冷又硬,上面只铺了一层薄薄的软褥,安可洛侧了下身子,全身骨头关节处都酸痛不已。

  口中喘了一下,有光透过床右侧的帐幔,屋子里静悄悄的。安可洛手移上身子,摸索了一遍,衣裙都还整齐,哽在喉头的那口气稍稍松了一点。

  抬手撩开黑色帐幔,床边小几上燃着一只蜡烛,烛液在烛台上积了一堆,凝固成红红的一块。黑色的长形书案,黑色的椅凳,黑色的砖地上铺了一块绒厚的棕色地毯,一直展到门口,门紧紧地闭着。没有人,整间屋子显得空荡不已。

  安可洛撑着身子坐起来,动了动胳膊和腿,酸痛的感觉淡了一些,扭头看见铺在床内侧的被子,黑底银线。

  床边脚踏上搁着她的一双丝履,安可洛脸一红,忙弯腰穿好。下了地,才看见床的那头还摆着黑色的大箱柜,柜边略小的一个书案,上面堆了满满的书。

  全是黑的。

  安可洛眉头轻皱,移步走至长形书案前,手摸上去,冰凉爽滑的质感,不知是什么石头打造而成的。她看见上面摊开来的几张纸,好奇心一起,拿在手中对着光看了一眼。

  那字迹,好似在哪里见过。

  门外忽然响起男人小声说话的声音,她忙丢下手中的纸,又坐回床边。

  门被轻轻打开,推推搡搡地进来几个身着盔甲的男人,一见醒着坐在床边的安可洛,一下都乐了,后面的一人得意道:“我说她早该醒了,你们还不信。”

  那人刚说完,脑袋就被前面领头的男人用拳头重重敲了一下,连忙闭了嘴,不敢再乱说话。

  安可洛已经认出来,这几人就是先前在天音楼闹事的那几个禁军武将。她心里骤然慌了起来,不知这些人在这里想要做什么。

  领头的男人看见安可洛的神情,也不上前,冲其他人做了个手势,几个人便一动不动在门口站住。男人对着安可洛傻笑了一下,开口道:“安姑娘不要怕,我们没有恶意的。”

  虽然听他这么说,但安可洛想起前些日子这些人在天音楼凶巴巴的样子,心里仍是不自在,手握住领口,小声道:“我怎么会在这儿?”

  男人挠挠头,笑道:“我们都是粗人,不会说话,要是说出来安姑娘觉得不顺耳,可别生气。”见安可洛点点头,男人马上道:“弟兄们都觉得决帅这几天不对劲,我们看在眼里着实不痛快,但又摸不透决帅的心思。弟兄几个凑在一起琢磨了一下,寻思着要是把安姑娘请到京西大营来,或许决帅就能给弟兄们张好脸看看。可上次那事儿闹的,我们又实在没脸再去天音楼,只得在楼外头候了一天,直等到天黑才见安姑娘你出来。弟兄们为了省事儿,就对姑娘下了点迷药,然后带到这儿来了…”

  安可洛听了,真是觉得哭笑不得,这群武人还真是…不可理喻。她看看这房间里的摆设,心里顿时明白过来,道:“这儿是…”

  “这儿是决帅的帅帐。”男人又挠挠头,嘿嘿笑了两声。

  安可洛听见男人的话坐实了她心里的猜测,无可奈何道:“你们这样把我弄来,他知道了也未必会高兴…”

  男人脸上马上摆起谄媚的笑容,配上一脸横肉,与高大壮硕的身子完全不搭调,“所以还要请安姑娘替我们说几句好话啊!安姑娘开口了,决帅一定会放兄弟们一马,你都不知道这几天我们被操练得有多惨…”

  也不顾安可洛到底听没听,男人自顾自地喋喋不休说着,安可洛叹口气,这人误会她的意思了…

  她打断男人的话:“尉迟将军什么时候回来?你们最好还是在他回来前将我送回去。”

  男人蓦地停住不语,愣了片刻,道:“决帅去巡营有一阵子了,只怕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安姑娘也不看看现在都什么时辰了,帝京城外墙早就宵禁了,哪里还回得去…”

  无奈也罢,生气也罢,安可洛对着这几人,咬着银牙,真真不知说什么才好。

  身后的人捅捅领头男人,又贴着他耳边言语了几句,那男人一脸恍然的表情,对安可洛又傻呼呼地笑了笑,道:“我们是偷着进来的,这就要回自己营房了,安姑娘在这儿稍等等,决帅一会儿肯定来。”说罢,不等安可洛有所反应,几个人闹哄哄地便出了门,走在最后的那个在关门时,还对安可洛挤了挤眼睛。

  尉迟决手下这是一帮什么人…安可洛叹口气,这和她想象中的天朝禁军,差别也有点太大了…

  待外面没声音了,她心里却突然紧张起来,想到尉迟决一会儿要回来,头皮都微微发麻。她的手轻轻压在床上的软褥上——这是尉迟决天天睡觉的地方呢…想及此,脸上顿时烧了起来,她收回小手,抱上膝盖,强迫自己不要去想关于尉迟决的事情。

  门动了动,安可洛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一双大眼直盯着那门,门板轻轻晃动了两下便不再有动静。应是风吹的罢,安可洛稍稍松了口气,拍拍小脸,心里窘了起来,连连嘲自己没出息、沉不住气。

  门忽然被撞开,一个黑甲白缨头盔被丢进来,闷的一响,摔在地下的厚毯上。

  安可洛眼睛瞪大,抿紧了唇,瞧着从门外进来的尉迟决。

  大步跨进来,顺脚将地上的头盔踢到墙角,手里一边还解着身上披的札甲,他背对着床,根本没有发现房里还多了一个人。

  好似火气很大的样子,尉迟决脱下厚重的盔甲,手腕一转,便把札甲也丢到地毯上,身上黑色的单衣紧紧贴着肌肤,衣下纠结的肌肉让人看得清清楚楚。

  扯开束在腰间的宽带子,手一扬,上衣离了身,飞落在地上。

  他黝黑精壮的上身,就这样赤裸裸地映入在床边傻愣愣看着这一切、早已满面通红的安可洛眼中。

  她看着尉迟决的手摸到裤腰上准备接着往下脱,已经张开了半天的小嘴终于颤抖着发出了声音:“你…你别再脱下去了…”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二十四章委屈

  尉迟决的身子僵了一僵,慢慢转过身,看见床边的安可洛,黑眸中闪过一丝火花,随即暗了下去。

  肩膀抖了一抖,他转过身子,口中喃喃道:“今日怎么累得眼前都出现幻象了。”说着手指一撑,就要将单裤脱下来。

  安可洛急得一下子从床上跳下来,叫道:“不是幻象不是幻象,别再脱了…”

  尉迟决猛地转过身子,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迈了几大步上前,一伸手,两只大掌握住安可洛的肩膀,黑眸一动不动地盯了她半天,嘴唇一动,便吼道:“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安可洛见他热辣辣的目光,心跳得气都喘不均匀,不敢看他的眼睛,低下了头,却又看见他赤裸的上身,脸噌地红透了,连忙扭过头,盯着他身后的书案。

  真是不知这个人到底在发什么火。安可洛知道尉迟决未必愿意见她,但也着实没有料到他的态度竟会如此,她委屈道:“你当我是自己想要来这儿的么?还不是你手下那些人…”

  还没说完就被他生生打断,“这帮蠢货!”握住她肩膀的手也更加用力了。

  “好痛…”她肩膀微微向内一缩,鼻头一酸,眼泪眼见就要掉下来,忙睁大眼睛努力向上望去,想将泪水含在眼眶中,不愿在他面前示弱。

  尉迟决大掌慢慢松开,用手心内侧擦了擦她的眼睛,叹道:“不许哭。”

  安可洛吸了吸鼻子,倔强道:“谁要哭了。”

  “没要哭就好。”尉迟决垂下手,语气弱了些,“眼下太晚你回不去,今晚只得留在这里,明日一早我便让人送你回天音楼。”

  说这番话的他,和先前在将军府里抱着她的那个人,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就这么不愿见到她么…安可洛小手攥紧,道:“将军可不可以先把衣服穿好?”

  尉迟决退后几步,大手一捞,抓起地上散落的衣服,胡乱往身上一套,望着安可洛,道:“你又在恼我些什么?”

  她小脸一扬,“我哪里敢对将军不满…”

  尉迟决眼睛一眯,似笑非笑道:“不敢?忘了上次是谁打了我一巴掌?”看见安可洛脸色颇不自在,尉迟决嘴角一弯,“你每次一不高兴,便会叫我‘将军’,自己倒没发觉么?”

  安可洛一听,被说中了心事,几日来的委屈一股脑全涌了出来。她咬咬唇,不愿再看着这个男人,夺路便向门口走去,才走了两步,就被尉迟决从身后抱住,耳边响起他怒气十足的声音:“这么晚了你还要出去?知不知道你现在是在京西大营里面!”

  安可洛也不挣扎,只冷冷道:“将军好手段,每次嘴上不能劝服别人,便动起手来,当真是沙场上滚下来的人!”

  尉迟决在她腰间的胳膊收得更紧,贴着她的脑后冷笑道:“那安姑娘呢?次次稍有不合自己心意的,连话也不说清楚,抬脚便要走,也不知是没胆子面对我,还是本就是蛮不讲理之人!”

  被他这样圈在怀里,周遭全是他的气息,安可洛咬着唇,不说话,心里面委屈和难过交织在一起,不知自己是怎么了,见了他,连平日里十分之一的平静样儿都维持不住,做出来的事情简直像是在撒泼似的。

  尉迟决抱住她往床边挪了挪,松开手,让她立住。他眸子漆黑暗淡,低声道:“今晚你睡这里,凑合一夜。既不愿见我,也不用自个儿往外跑,我出去便成。”说完,撩起地上厚重的札甲,推开门出去,反手重重地将门甩上。

  那门发出的巨大响声,震得安可洛的眼泪一颗颗滚了出来。她腿一软,坐在床上,抬手胡乱擦擦眼睛,心里一点点痛起来,指尖冰凉。

  也不吹蜡烛,就这么和衣躺上床,放下帐幔,她扯过床内侧的那张薄被,紧紧将自己裹起来。

  这枕上、被上全是尉迟决身上的味道。闻着,安可洛的眼泪又顺着脸颊滑下来,湿了鬓角的发,又濡湿了一大片枕头。她手里抓起一团被子,嘟着小嘴,报复似的拿它揉了揉鼻子,又丢在脚那头,扯了上半截盖住身子。

  夜已深,偶尔还能听见外面有马匹嘶鸣和士兵低声呵斥的声音。床头的烛光越来越暗,光晕映在帐幔上摇摇晃晃。安可洛翻来覆去怎么也不能入睡,抬手摸摸哭肿了的眼睛,心里又是一阵委屈。

  床板太硬、褥子太薄、被子不够厚,有风从门窗缝里渗进来,她身子打一个冷颤,突然怀念起天音楼暖暖的床…

  翻了翻身子,想想尉迟决平日里大多都是睡这样的床,那底下士兵们的条件不知还要有多差…她想起尉迟决刚才气冲冲出门的样子,心揪成一个结,也不知他现在在哪里,夜里这么冷…

  又翻了翻身子,她小脑袋埋在被子里,瘪了瘪嘴,尉迟决那么过分,干嘛还要想着他会不会冷,他既然要出去,那就算冻死也和她无关…

  安可洛的头伸出被子,盯着头顶上的黑色承尘,大大呼出一口气,撑着坐了起来,穿上鞋,拿了披风套在身上,飞快地走到门边,拉开门便冲了出去。

  脚才迈出去一步,胳膊就被拽住,扯进一个厚实的胸膛里,身后响起压低了的怒吼:“你这女人怎么这么不听话?大半夜地又往外跑什么!”

  安可洛道:“想看看尉迟将军是不是冻死了…”觉得胳膊一紧,她回过头,看见他漆黑的眸子里水光如暗夜繁星,心一下便软了,喃喃道:“床太硬了,被子又薄,我睡不着,觉得好冷…”

  还没说完,身子便整个儿被尉迟决横抱了起来,她口中惊呼一声,连忙用手勾住他的脖子。

  尉迟决抱着她进屋,用脚将门踢上,径直走到床边,将她放入床内侧,大手飞快动了两下,将她脚上的丝履除了下来,往床边随便一丢。吹熄蜡烛,他翻身上床,躺在外侧,胳膊抬起将帐幔甩下来,右手将安可洛一勾,紧紧压入怀中。

  “睡觉。”似命令的口吻,他声音低哑,左手从她颈下轻轻伸过去,让她枕着他的胳膊,右手微微收紧,她整个人都贴上了他暖烫的身子。

  安可洛的头埋进他温暖的胸膛,小脸不由自主轻轻蹭了蹭,感到尉迟决身子的震动,她偷偷弯了一下唇角,道:“刚才一直在门外站着?”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二十五章长夜

  尉迟决只“嗯”了一声,也不多言,大掌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

  如此亲密的动作,让安可洛的身子轻轻颤了颤,先前锥心的委屈感,顿时化作一汪水,在心里晃晃悠悠的。

  安可洛小手攀上他的肩,微微叹气,道:“这么冷的天,在外面也不怕冻着了…”

  尉迟决低哑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这满是男人的兵营里,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人在这里,到别处去。”

  “那你先前还吼我…”她出气似的,手上稍稍用力,掐了一下尉迟决。

  他喉咙里发出低沉的笑声,手上将安可洛搂得更紧。

  她听着他胸腔里有力的心跳声,脸上微微泛红。小脸悄悄扬起来一点,漆黑的屋子里,看不清他的脸。不由自主地,她手移上他的颈子,又摸上他的下巴,顺着脸颊抚上眉毛、眼睛、鼻梁,最后压在他唇上。

  尉迟决张开嘴,轻轻咬了下她的玉指,安可洛轻呼一声,赶紧将手缩回他肩上。

  她在他怀中闷声道:“好端端一张俊脸,怎么留了那么多细碎的伤痕印子呢”

  尉迟决道:“打仗哪有不留疤的。身上的更多,你刚才没瞧见?”

  听他这么一说,安可洛想起先前看到的尉迟决赤裸的身子,羞得连耳根都发烫了,缩在他怀里,动也不敢动。好半天,她才小声问:“是不是很痛?”

  尉迟决笑了笑,道:“都是过去的事儿了。”

  安可洛又问:“为什么突然回京西大营来?”

  尉迟决没有说话,伸手扯过床上的被子,盖在两人身上,大手在外面替她掖了掖,没有收回,压住她那一侧的被角,不让冷风吹进来。

  夜静得出奇,被尉迟决这样圈在怀里,她的身子在慢慢回暖。贴着他热烫的胸膛,心里也一点点暖了起来。他护着她的动作,那么天经地义,仿若已是多年的习惯。她轻轻地笑了声,这种感觉那么暖、那么柔软,就像千年雪峰迎来第一缕阳光那么美好。

  身子软下来,柔柔地贴在他的臂弯里,之前哭累了的双眼也沉沉地合上,困意涌来,她张了张嘴,轻轻叫了声:“尉迟决…”

  额头上落下他暖暖的唇,又移到她耳边,她在朦胧之中听到他轻声说:“我不会娶许国公主…”

  猛得惊醒。安可洛心里一阵忐忑,分不清这句话是不是她做的浅梦…

  搭在他肩上的手轻轻扯了扯他的衣领,安可洛小声道:“你刚才说话了么…说了什么?”

  尉迟决轻笑,大掌绕到她脑后,抽出发里的团花金钿,压在枕下,道:“头上戴着这些就能睡过去,也不嫌硌得慌。”

  安可洛小手缩回被子里面,心里失落不已,果然是自己胡乱想出来的东西…

  一想到皇上赐婚一事,她便无论如何再也睡不着,人在尉迟决的怀中动也不动,心上就似压了一块巨石。

  沉寂了许久,尉迟决突然道:“皇上有意拜我为枢副。”

  安可洛听了,心头一松,道:“这不是很好么,兵制改良的事情做起来也会方便许多。”

  他手臂紧了紧,低声道:“我志不在枢府。”顿了顿,“就算要入枢府,也得等将来北伐归来再说。”

  安可洛心里一紧,尉迟决果然是想要亲自帅师北上…

  又听他说:“依天朝祖制,尚公主及宗室之女,便不可再领兵。”

  她屏住气,听他接着往下讲:“所以,我不会娶许国公主。”

  喘了口气,心里不知是轻松了还是更难受了,他不会娶公主,因为他想要领兵去收复天朝北面的十六州县…

  好得很。

  安可洛轻咬下唇,抬起头,问:“你准备抗旨?”

  尉迟决大掌压下她的头,道:“这不是该你操心的事儿。睡觉。”

  将她所有想要说的话都这样堵了回去。

  不是该她操心的事儿…她是什么身份,是他的什么人…他的事情,她又怎能干涉…安可洛闭上眼睛,隔着层单衣听他沉稳的心跳,震得耳膜嗡嗡地发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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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鸟清脆的叽喳声划过窗棂,安可洛微微睁开眼睛,天还未完全亮,外面已有士兵跑动、说话、牵马的声音。

  眼皮又沉沉闭上,手下意识地往身旁一探,抱住一个温暖的东西,又习惯性地在上面蹭了蹭小脸,正要接着睡过去,突然觉得好似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抱着的,不是她平日里放在床上的抱枕…

  安可洛睁开眼睛,大眼盯着自己的胳膊,这这这…

  昨夜的回忆一股脑地全涌了出来,她急忙要抽回手,胳膊却被一只大掌按住,头顶响起了略微沙哑的声音:“醒了?”

  她脸红着,不敢去瞧尉迟决,想要翻个身背对着他,却也被他抱住不让动。

  尉迟决大手撩开帐幔,外面淡淡的光线照进床内,安可洛连忙用手捂住眼睛,小声道:“昨晚都哭肿了,不许看…”

  趁尉迟决不注意,她飞快地拉起被子挡住脸,小手又胡乱伸到头顶摸了摸头发,在被子里面闷闷地叹了口气——这蓬头散发的样子,可叫她如何见人…

  尉迟决大笑,抽出手臂,起身下床,一边穿鞋一边道:“早晨操练,我不可无故不到。你再睡一下,等会儿我回来了,就安排人送你回去。”

  她埋在被子里的小脑袋连连点头,巴不得他赶紧出门,不要瞧见她这副狼狈的模样。

  待门关上后,她迅速掀开被子跳了下来,穿上鞋,从枕下翻出昨晚被他取下来的团花金钿,握在手里。

  大眼睛在这房里四处看,样样物什都是刚硬黑沉、有棱有角的,她的柔弱倒显得与这里格格不入。

  安可洛微微叹气,想要在尉迟决这里找到梳子、镜子这样的物什,只怕是痴心妄想。

  她眼睛扫到房间一角的盛满了清水铜盆,吁了口气,总算…

  她忙走了过去,掏出随身带着的丝帕,浸到水里。

  极冰冷的水,刚一触到,她便马上收手,随便绞了一下帕子,忍着冷,轻轻拍了拍脸,算是拭过面了。又将头发散开来,用手指顺了顺,随便绾了个髻。把衣裙从头到脚理了一遍,抖了抖,这上好的缎子,经昨夜那么一折腾,全皱巴巴挤成一堆。

  想要去替他将床也收拾了,肚子却咕咕叫了起来,安可洛脸一红,小手按上腹部,舔了舔唇,又四处打量起来…

  床后大箱柜的顶端露出绯色一角,她好奇地走过去,拿过那个盒子,眼前一亮。

  又惊又喜,也顾不上多想,她打开盒子,拿起一块桂花糕,便往嘴里塞去。

  门突然吱啦一声,在她身后慢慢滑开。

  安可洛还未来得及回头看,一个清脆悦耳的女子声音就从外面传了进来:“决哥哥,你在里面么?”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二十六章公主

  门外突然响起的女子声音,让安可洛一惊,口中的桂花糕噎在嗓子里,忙抬手掩住唇,低头咳了起来。

  门外的人得不到回应,又将门推开一些,慢慢走了进来。

  一袭藏青色的绒布斗篷将来人从头到脚密密实实地罩住,若非先前安可洛已经听见了她说话的声音,此时怎么看也不会想到来这儿京西大营帅帐的会是一名女子。

  她掀开头顶上的斗篷,轻轻摇头,黑亮的发丝顺着白皙的颈子滑落下来。她头一偏,眼神落在了安可洛身上。

  “咦?”她惊讶地唤了一声,显然没有料到这房内会有一个女人。她的目光将安可洛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脸上难掩不置信的神色,道:“难道决哥哥在大营里还用丫环伺候?”

  丫、环?安可洛好容易咽下去了那口桂花糕,顺过气来,迅速低头看了看自己,虽然知道自己未梳洗,样子必定不怎么好看,但,不至于就被眼前这个光鲜照人的女子当作丫环吧?

  女子缓缓朝前走了两步,白嫩的耳垂上吊着两颗晶莹剔透的白玉牡丹,每走一步,牡丹就晃一晃,映着窗缝里钻进来的阳光,格外刺眼。

  她仔细看看安可洛的脸,望进安可洛的眼里,下巴微扬,道:“你不是丫环,对不对?”口吻异常笃定。

  两道细细的柳叶眉,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的眼珠水汪汪,小巧的下巴翘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一张红唇丰润饱满。

  这眉眼之间,竟有那么一股熟悉感…

  安可洛来不及细想,点了点头,勉强朝那女子荡起一个笑容,“这位姑娘是来找尉迟将军的么?”

  “姑娘?”女子愣了下,吃吃地笑开来,两个小酒窝在嘴角旁陷下去。

  门又嘎吱一响,一个身形消瘦的男人大步迈进来,身后带起一阵风,膝下的锦袍镶边朝后微扬。

  “七妹,不是说了要你等着我一道过来么…”男人皱着眉,语气不满道。他一扭头,瞥见一角站着的安可洛,瞬时瞪大了眼睛。

  不等他开口,安可洛早已弯了腿,福了一福:“见过郡王爷。”

  卫靖神色尴尬,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儿…你怎么也在这里?”

  门外马蹄声划过屋内,安可洛侧脸,从窗格间的细缝中望出去,见尉迟决勒缰下马留鞭,身影一闪,两大步就迈进房里。

  “决哥哥!”女子一见尉迟决,如骄鹿一般跳过去,一头扑进他的怀中,身上叮当作响。

  她双手环住尉迟决的腰,高扬起头,展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明媚的样子让人移不开眼,“决哥哥,我都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过你了!”

  卫靖见状,慌慌忙地上去,一把扯开她的手,斥道:“七妹,你也不看看这是在哪里,还像小时候那样胡闹!当着别人面呢!”说罢,转头看看安可洛。

  卫靖这一声“七妹”,硬生生撞进安可洛的耳朵里。

  今上第七女许国公主卫淇,贵人天姿,果然不负盛名。

  安可洛瞧着她巧笑倩兮的模样,十根玉指已经死死绞在一起。原先,她只当是皇上的一道圣旨才将许国公主与尉迟决联在一起,谁知看眼下这情景,竟好像他二人之间早已亲密无间。

  心上好像突然被人抓了一把,瞬间难以呼吸。

  安可洛身子靠上旁边矮几,大眼看着尉迟决走到她身边。

  尉迟决立住,眼旁的碎纹裂开,微微一笑,手指轻轻擦过她的嘴角,道:“偷吃什么好东西了,屑渣儿都沾了一嘴!”

  安可洛脸上一窘,下意识地望了望他身后的卫靖、卫淇二人,不知尉迟决为何当着公主的面,还能对她如此随性。

  卫淇瞧见了,却也不恼,笑嘻嘻地转头对卫靖道:“三哥,那个可是传闻中的安可洛姑娘?”

  卫靖眯着眼睛,威胁似的看了卫淇一眼,口中随便喏了声,就听卫淇又笑道:“我先前还当是什么样的一个天仙呢!”

  这话如针刺般地扎进安可洛心里,她目光对上尉迟决,侧过身子,轻轻张口道:“我想回天音楼。”

  卫淇听了,上前走到两人之间,眼睛眨了眨,鼻尖微微皱起来,对安可洛道:“安姑娘,你喜欢决哥哥,是不是?”

  “我…”安可洛悄悄抬眼朝尉迟决望去,见他一脸平静,好似根本没有听见卫淇说了什么,只拿一双黑眸盯住她。

  她不敢再看他,低了头,心底似一盏风灯转了百十圈。她倒真的从没好好问过自己,是不是喜欢上尉迟决了…

  卫淇见安可洛欲言又止,笑道:“那就是不喜欢了?”她绕着安可洛走了半圈,又道:“我可是喜欢决哥哥,喜欢了整整十二年呢!”

  尉迟决眉头深深拧在一起,道:“公主到底在闹些什么呢!”语气倒还真像是一个哥哥在数落顽皮的妹妹一般。

  安可洛垂下眼,发丝从头顶落至额前。尉迟决抬手欲替她将头发拨开来,却被安可洛挡下。也不抬眼,她道:“昨日晚些时候,户部乔大人差人下了帖子,请我今晚去府上侍宴。还望尉迟将军早点让我回去,能剩些时间收拾收拾。”

  尉迟决眸子一沉,伸手将安可洛的手腕攥住,咬牙切齿地迸出两个字,“不准。”

  安可洛任他紧攥着,仍是不看他,低声道:“敢问尉迟将军是天音楼什么人,你说不准便不准…”

  尉迟决将她胳膊一扯,冷笑道:“这帝京谁人不知你是我的,他乔舆若有胆子,但跟我抢抢看!”

  卫淇早已度着小步走回卫靖身旁,端着小下巴,做一副正儿八经看好戏的模样,笑眯眯道:“三哥,我倒从未见过决哥哥对女人这样子,你有没有见过?”

  卫靖不理会,平日没个正经的脸也板了起来,对着尉迟决道:“定之,今日来这边,是有急事要同你说。”

  尉迟决眉头一挑,松了安可洛的手,转身向着卫靖道:“你有什么急事儿?火急火燎冲到营里来找我…”

  卫靖还未来得及开口,卫淇已在一旁笑嘻嘻地拍掌道:“决哥哥,我也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同你说呢!”她扭过头挑衅般地看了卫靖一眼,大声道:“三哥的心上人要来帝京了!”

  卷二桃花点点英雄路

  第二十七章长恋

  尉迟决脸上一僵,眉头紧锁,问卫靖道:“皇上突然招节度使进京做什么?”

  卫靖听了卫淇的话,已是气得脸色发白,顾不得尉迟决说了什么,对着卫淇道:“什么话你都能胡说!当真被宠得无法无天了!”

  卫淇愣了愣,当着尉迟决与安可洛两人被卫靖如此训斥,面上挂不住,鼻头眼圈眼见着红了。

  卫靖瞧着她这副模样,只得叹了口气,走了两步到尉迟决前,道:“定之,你与我到帐外说话。”

  尉迟决看卫靖一脸严肃的样子,心知定是出了急事儿才惹得他不顾身份来大营找他,眸子不由得眯了起来,道:“好。”

  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出去,竟就留了卫淇与安可洛两人在屋内待着。

  安可洛看着尉迟决掩上门,窗格间的空隙里也慢慢没了他的身影,才收了目光,展开手心,低头看去,一直攥着的掌心被指甲戳的微微渗血。

  她看看屋那头站着发愣的卫淇,耳边又响起卫淇刚才问她的那句话,“你喜欢决哥哥么?”喜欢么?她喜欢尉迟决么?

  卫淇回过神,看一眼安可洛,嘟了嘴,径直走到书案后那个宽大的椅子上坐下,道:“你昨日是留在这儿过夜的?”

  安可洛见她问得如此直白,脸上不由一片尴尬。想到卫淇与尉迟决的关系,倒显得她是被人捉奸般难堪。

  卫淇抬一只胳膊搁在书案上,身子向前移了移,手腕翻起支住下巴,眼睛瞅着安可洛,道:“你可知我今日来找决哥哥是为了什么?”

  安可洛摇摇头。

  卫淇浅浅一笑,道:“父皇旨意一下,决哥哥便寻了借口出帝京,宁躲在这大营里,也不愿见我一面。”她抬手在书案光滑的表面轻轻摸着,“我知道决哥哥不愿娶我,可是他却不知,其实我也不想嫁他。”

  安可洛闻言心上一惊,半晌才道:“公主刚才不是还说…”

  卫淇抿唇一笑,道:“我刚才说,我喜欢决哥哥,喜欢了整整十二年。”她微微一叹,眸子里浮出一层水光,“四岁那年,我与几个姐姐在宫里花园玩捉迷藏。我跑了好远,躲在一棵老树后,可是等来等去,也等不来她们寻我。一个人慌了,急得乱走,却迷了路,不知该怎样回去。谁知找不到路,却找到了他。他那时候已经很高,着一身玄色布袍,手里还握一柄木剑。他见了我,青涩的脸上愣了一愣,蹲下来,说‘公主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我好容易见了人,哇地一声便哭了起来。他被我吓坏了,连礼数都顾不得,直接把我一提,抱到了三哥面前。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尉迟家的二公子,是被父皇招进宫来陪三哥一道读书习武的。”

  卫淇语速很慢,声音婉转悠扬,好似在诉说别人的故事一般,“自那之后,我经常偷着跑去三哥那里瞧他写字、瞧他练剑。三哥大大咧咧地叫他‘尉迟决’,我就叫他‘决哥哥’。他一开始很不乐意,总拿君臣之礼来说我。可是我不在乎,在我心里,他比哥哥姐姐们还让我觉得亲切。于是次次见了他我都那么叫,久而久之,他也就随我了。”

  卫淇停了一停,嘴角轻轻勾了勾,“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好开心,我曾经一度以为,我可以一辈子这样天天看着他,真的,其实只要能看着他,我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八岁那年的生日前夕,我找到他,撒娇地想要他给我带宫外头的一支冰糖葫芦做礼物,我馋那个馋好久了,可是太医说我忌甜,不许吃。他抵不住我的纠缠,答应了。生日那天,我一早便起来去三哥那里找他,却不见他的人影。三哥拿了支好大好大的糖葫芦给我,摸着我的头,说以后决哥哥都不会再来宫里了,这糖葫芦是他叫三哥给我带的礼物。我接过糖葫芦,心里难过得要死,直问三哥为什么决哥哥以后都不会再来宫里了。三哥想了半天,对我说,决哥哥有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没有完成之前,谁都不能见他。我当时听了三哥这话,糖葫芦也扔在地上不要了,哭得昏天黑地,连母后亲自赶来哄我都没有用…”

  卫淇看着安可洛,笑道:“安姑娘,不知你信不信,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冰糖葫芦该是个什么味道。”

  安可洛听着她这些话,眼底早已湿了,颤声道:“公主…”

  卫淇朝安可洛摆了摆手,不叫她说下去,自己接着道:“那之后的好一段时间,我天天都跑去母后礼佛的祠堂,跪在那里问菩萨,为什么我只是想要每天能见一见决哥哥,这样简单的愿想他都不愿满足我。再后来,日子久了,人也大了,幼时的这段日子在脑中也就慢慢淡了下去。可在我十二岁的那年,决哥哥突然出现了,没有任何人告诉我他回来了,他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三哥的寝殿里。我当时吓傻了,他站在那里,比以前更高,但是瘦了,脸上也有了以前看不到的棱角,身上带着我从未感觉过的霸气。我不敢开口说话,只是盯着他一个劲地瞧,他看着我笑,说,公主长高了,像个大姑娘了。”

  卫淇轻喘一口,手轻轻抚过眼睛,“听了他这句话,我心里一阵翻江倒海,从前的事情从前的感觉从前的回忆全部回来了,他回来了。我对他笑,笑得直想哭,可是不敢哭,怕哭了变得难看。我问他,他要做的那件重要事情是不是终于做好了。他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说是,但是将来还有更重要的。我当时不懂他这话什么意思,满心都是他回来了的欣喜,满眼全是他的模样。三哥也很高兴,三哥说父皇命决哥哥做侍卫亲军马军副都指挥使。我听了高兴得要命,这样,起码他可以留在帝京一带了。”

  说到这里,卫淇停了,对着安可洛笑了笑,道:“后来的事情,想必安姑娘也知道了。决哥哥没多久便拜上将军,帅上三军讨伐西朝,这一走,又是四年。”她长长的睫毛垂下,覆住眼睛,安可洛看不清她眼中神色,只听她轻声道:“一个四年接一个四年,不过换成了亲眼看着他走。听到他得胜归来,我比谁都要激动,只是没想到,他这次回来,我连见他一面的机会都寻不着,还得央了三哥偷偷带我出宫到这儿来。”

  安可洛心里已是翻腾不已,虽没有想到卫淇能对她说这么多心底的事儿,但卫淇对尉迟决的情意,她是听得真真切切。

  想到自己不过才和尉迟决相识几天,心里便被搅得波澜起伏,安可洛看看卫淇,真没法儿想象这十二年里,她该是个什么心境。

  安可洛袖子中的手掐着自己,慢慢道:“公主如此深情,尉迟将军知道了定会珍惜。公主何苦要说不愿嫁给尉迟将军这种话…”

  卫淇笑笑,起身站了起来,走到床边,挨了安可洛坐下,道:“决哥哥回来后没几天,宫里就传开了他与你的事情。我听了心里虽难受,却也知道,他心里必定没我,就算有,也是一直把我当妹妹罢了,否则他断不会做出这种事情来。他兵制改良札子一上,我就明白他决不会娶我了。他那么傲的一个人,怎么可能舍弃自己多年大志?就连我,我也不愿自己阻了他的路。”

  她看着安可洛的眼睛,“刚才当着他的面说喜欢他,是我第一次这么说出来。想说这话想了不知多少年,岂料真的说出口了,也被他当玩笑一样。”她叹口气,“安姑娘,我真的很羡慕你。我和决哥哥,错在相识得太早,我一直想,若我是现在才与他第一次见面,他会不会,哪怕只有一点点,喜欢上我?”

  安可洛看着卫淇脸上浮起的落寞笑容,手不由自主握上了她的,道:“公主…”却再也说不下去。

  卫淇的手下意识微微一缩,安可洛才骤然发觉自己的无礼,急着将手收回来,却看见卫淇笑着反握住她的手,道:“刚才见你,是我无礼在先。”

  安可洛心里仿若被人揉了一揉,先前因卫淇而生的不快,顿时烟消云散。她看着卫淇,也微微笑了起来。

  安可洛想起卫淇所说,她八岁那年,尉迟决曾离开过四年,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不由心生好奇,纵然知道或有不妥,仍是忍不住问道:“公主刚才所说尉迟将军第一次离开的那四年,是去做了什么,公主现在可知道?”

  卫淇斜挑眉毛,一脸惊奇,道:“决哥哥倒从未对你提起过他以前的事情?”见安可洛尴尬地摇了摇头,卫淇略一思索,笑道:“这确也像他。这事儿,就连我也是前年听三哥说漏了嘴,才强逼着他告诉我的。不然,依决哥哥的性子,只怕是要一直掖着不对人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