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卷(24)
作者:时雨余      更新:2023-04-29 16:17      字数:4543
  但在将这话抖出前的最后一刻,他堪堪住了口

  万一一切真是巧合,晏暄并不知情,他会不会把我当成疯子?

  会不会以为我受了什么诅咒,或被腌臜东西给附身了?

  光是想想,岑远就莫名产生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受,而且毫无征兆地,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在担心会不会因此重新落入一个被消灭的结局。

  他只是不想晏暄用陌生的眼神看他,或怕他、隔离他、疏远他

  晏暄看他一直没有回答,沉声:嗯?

  岑远倏然回神,接了句没什么,便重新看向前方,将这话题揭过。

  我只是想,原来你也会有一时兴起的时候。

  晏暄静了许久,岑远背对着他,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又露出了什么表情,抑或是面不改色。

  岑远正想再次转头,就听身后人道:我也是人,并非每时每刻都能保持冷静。

  岑远莫名怔了一下。

  少顷后他道:方才你还问我怕不怕,那晏大人如此猖狂,难道你就不怕吗?

  晏暄问:怕什么?

  守城门的将士都看见了,奔出城门的是你的马,带走我也是你本人。岑远终于是将手从对方手里抽了出来,夺过缰绳,随意让戈影换了个方向走动。

  在城禁之后堂而皇之带走皇子出城,难道你就不怕让不怀好意之人参你一本吗?

  晏暄不动声色:若是此事,那自是不怕。

  他这番回答颇具深意,岑远朝后方偏了偏脑袋:哦?那就是说,你有其他怕的事?

  既生而为人,怎么可能完全无畏无惧。晏暄双睫微颤,所谓无坚不摧,不过是还未触及软肋。

  闻言,岑远眉梢一扬,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对方一眼。

  一直以来,晏暄就只和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之类的词汇绑在一块,若让常人听见此话,必定是难以想象,那个在十五岁时就初露锋芒的少年儿郎,竟然也会有被软肋束缚的时候?

  沉默片刻,岑远转眼轻松地笑起来:那我倒想听听,我们小将军都有些什么软肋?

  此时戈影走得很慢,只掀起些微尘土,发出阵阵规整而平淡的马蹄声。

  晏暄道:第一自是大宁的安泰。

  这的确会是晏暄所说之话。

  岑远轻轻一笑,问道:那第二呢?

  晏暄却没有立刻作答。

  他双唇翕动,几度欲张口说些什么,但那些话每次都像是只在他舌尖溜了一圈,最终还是被咽了回去。

  半晌后他道:保家卫国,第二,自是家人安康。

  岑远一时没懂,为何如此简单一句话也能让对方考虑这么久。他正要应声,晏暄却在他耳畔突然:嘘。

  岑远旋即噤声:?

  你看。

  岑远顺着他的示意望去才发现,原来他们在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一条河畔,而在那河边平原上,正有两个孩童,手里各自捧着河灯。

  河中漂浮的河灯之上,蜡烛燃起的光线为他们笼上一层光晕,画面仿佛静止,让人不忍去打破。

  也对,今日是中元节。

  然而尽管此时戈影行进的步伐缓慢,但踩踏在杂草上是还是难免发出咯吱声响,那两个小孩听见马蹄声遍

  便循声望来。

  其中一个孩子约莫只有三四岁,见状往后退了一步,而另一个孩子就要年长些许,虽然也就五六岁的模样。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下,年长的孩子面部表情挣扎了一下,才一步一步谨慎地走上前来。

  晏暄随即吁的一声,让戈影彻底停下脚步。

  大孩子见两人没有恶意,也可能因为看他们长得就不似恶人,胆子又大了一些,直接走到马旁,双手捧起一只纸做的河灯,尽管那个河灯看起来十分简陋,甚至不一定能盛得住蜡烛。

  但那孩子满面虔诚,认真地问道:大哥哥们,可以请你们帮忙放只河灯吗?

  第 33 章 河灯

  岑远同身后的人相视一眼,接着两人一前一后翻身下马。

  这时,另一个年幼的孩子也凑到他们身边来了,拽上另一个孩子的衣袖,窃窃地喊了声:哥哥。

  岑远蹲下身去,与两个孩子平视,指了指他们手中那只河灯,问道:这是给谁放的?

  俩孩子中的哥哥正要回答,另一边半躲在他身后孩子就已经声音糯糯地答道:给娘亲,还有妹妹。

  话音未落,他就低下头去,声音都快哭了:只是妹妹还没从娘亲肚子里出来,就一起去了很远的地方了。

  哥哥揉了揉他的脑袋,一本正经地说了声:别哭了,爹爹都说了,要是我们哭着给娘亲和妹妹放河灯,他们就会感知到,就会担心我们的。

  他赶紧嗯的一声,用袖子用力抹了把眼泪。

  哥哥脸上微微带上了笑,重新转向岑远。

  爹爹说,如果娘亲他们收到的祝福更多,就能有更多的福气,将来能投个更好的人家。

  他顿了顿,问道:所以大哥哥们能帮个忙吗?

  有何不可。几乎是对方说出口的一瞬,岑远就应了下来。

  真的?!两个孩子都惊喜地喊出声来,那哥哥方才还小心维持的成熟不攻而破。

  我骗你们作甚。岑远好笑地抬手在两人鼻尖上各刮了一下,将目光落到他们手里的河灯上,又问:这些是你们自己做的?

  孩子们听后脸上都露出赧然之色:对,但是做得不好看,有些还盛不住蜡烛

  没事。岑远道,还有多余的纸吗,我教你们。

  哥哥立刻回答有,接着从怀里取出一小叠带着字迹的废纸,小声嗫嚅:家里纸张不多,就只有这些

  没关系,只用一张就行。岑远带着笑道,接过对方递来的纸。

  这时晏暄也将戈影的缰绳系在了一旁的树上,慢步朝几人所在的地方走来。

  他没有刻意压制脚步声,因此岑远一听声音就知道是他,径直在杂草上坐下,才回身瞧了一眼。

  别跟个棒槌似的站在那儿了,他朝晏暄拍了拍身边的地,你这样一站,不知道的人见了估计都以为你是我侍卫。

  棒槌:

  棒槌晏暄似无奈地摇了摇头,老老实实在岑远身边坐下,轻声念叨:席地而坐,也没个皇子样。

  小孩儿们身上穿着的都是破旧的布衣,加之这里离长安城已有一段距离,周围只有零星几间破旧的茅草屋,显而易见,他们应当是住在附近的孩子,十有八九不曾见过什么达官显贵,甚至连长安城的城门都未曾进过。

  因此,此时一听晏暄的话,两人都露出一副愕然又好奇的表情,看向岑远:皇皇子?

  听他瞎说。岑远立时用手肘往旁边一顶,朝晏暄剜去一眼,示意对方闭嘴别开口。再看俩孩子还是一副畏惧瑟缩的模样,他又不以为意地道:嘘,千万别声张。偷偷告诉你们,哥哥们在扮家家酒玩呢,他现在是个驰骋过沙场的大将军。

  晏暄:

  听见岑远这话,孩子们眼眸中的光霎时更亮了。同时如岑远所料,他们立刻将矛头转向晏暄,年幼的弟弟一脸憧憬地问:将军大人,那你会胸口碎大石吗?

  晏暄:

  就连岑远也是一愣,下一瞬大笑出声,甚至一时没能撑住身子,直接仰躺到了一地的杂草上。

  晏暄只觉得头疼,按了按鬓角,半敛着眼眸侧首朝对方斜扫去一眼。

  哈哈哈!岑远怕压到手里的纸,一手特地拿远了些,另一手不住垂地,胸口碎大石他说不定还真会,等放完这河灯,你们就缠着他给你们表演看看,正好也让哥哥见识见识喂!

  他话说到一半,就被晏暄一手捏在颈后,被往回扯了些许。

  晏暄道:行了。

  说罢,他心中暗恨自己方才一时口快,竟搬起石头砸自己脚,不自觉连脸色也沉了下来,看向那个孩童,一字一句:我不会。

  年幼的孩子哆嗦了一下。

  好了好了,玩够了,我和你们开玩笑的。岑远的笑被晏暄方才的动作骤然打断,他一时忽然连手里的折纸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摆了,只抬手摸了下自己后颈。

  片刻后他再次开口,改了玩笑的语气:不是还要做河灯吗。

  孩子们闻言也回过神来,不再玩闹,跟着岑远的动作有模有样地学着折纸。晏暄也讨了张纸来,跟着一起做河灯。

  那哥哥问:哥哥折得这么熟练,是以前折过许多次吗?

  只折了一次。岑远道,放心吧,很简单的。

  孩子们哦哦地应着,紧接着又问:那哥哥也是折给亲人的吗?

  童言无忌,可岑远手上动作还是几不可察地一顿。

  不过他很快就调整过来,抬手在那两个孩子脑袋上揉了揉:哥哥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给一位故人折的。

  他笑了笑,随着手指间的几次翻转,一只精致的河灯就出现在手心,孩子们也随之被吸引去注意,跟着他的动作,折出了两只完美的河灯。

  他们各自将蜡烛放入河灯中心,迫不及待地起身跑去河边。

  岑远一边喊着小心些,同时也去到河边,将河灯放入水中,闭上眼,无声地祈福。

  片刻后,祈福毕,他睁眼再看,就见晏暄也同样放完了河灯,正巧朝他看来。

  夜深了,月光越发繁盛,盖在晏暄身上,仿佛为他套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

  蓦地,岑远转向那两个小孩,又问他们要了两张纸,而孩子们朝岑远认认真真地道了谢,便跑去稍远些的上游去了。

  晏暄望着那两个孩子的背影,忽地转过视线,落在岑远手上,见他又在折着河灯。

  故人指的是晏暄下意识开口想问什么,但原本想出口的话只在他舌尖转了一遭,又被咽了回去。

  他转口问道:太子?

  太子?岑远明显没有反应过来,好半晌才摇了摇头,不是。宫中哪能让人放这个,就算放了,还不等顺着水流漂出宫墙,就定会被守在宫墙处的将士捞出去了,哪儿还能传到它该去的地方。

  他苦笑一声,道:这位故人是真的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实际上,在岑远这两辈子里,拢共也就放过一次河灯那还是上一世母妃去世后,他一个人在城外私自放的。

  因此,尽管相隔并不久远,但之于他而言,却已经是不同的时空,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晏暄看着他手上的物件:那这个呢?

  这个啊岑远故作神秘地拉长了语调,继而没有接话,专注地将河灯折完。不多时,两只河灯在他手中成型。

  上次乞巧,我要做剑穗给你,结果那同心结也是你帮我系的,之后还送了我你母亲的玉佩。岑远道,好事都让我给占尽了,我却没能给你回报些什么。

  而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却是最不能说的。

  不管晏暄究竟是出于什么缘由,但如果不是他不管不顾地带自己离开长安、走出樊笼,恐怕现在他也依然只能一个人在府中辗转反侧吧。

  晏暄轻轻敛眸:我不介意。

  可我介意。岑远道,我不想总是一味地接受你的好,那对你不公平。

  闻言,晏暄神色一黯,张了张唇,最终却没有说出任何话。

  岑远方才一鼓作气地灌下了整坛酒,这会儿酒劲上来,让他丢失了原有的反应和观察力,再加上近日来的忧心忡忡,使得他没能立即察觉出对方态度中那微乎其微的不对劲来。

  虽然不知道峥族人有没有放河灯的习俗,但毕竟是入乡随俗嘛。他兀自说着,同时托起晏暄的手,将其中一只河灯放入对方掌心。

  紧接着,他将另一只河灯轻轻放到河面上。

  纸舟简陋,但我做的时候绝对是诚心诚意。他说着忽然笑了下,虽然你母亲现在早就已经投胎转世了也说不定,但我依然希望,河灯能够盛着我的祝福和你的思念,一同传达给她。

  晏暄垂首看着那河灯,有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说话。

  他本就不是会过分表露出自己情绪的人,很快就将方才不适合的情绪压制下去,随即对着盏河灯默念片刻,将其放在了河面上。

  水波立刻承载着思念与祝福,朝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地方漂泊而去。

  岑远跟着在晏暄身边抱膝蹲下,看着河灯越漂越远。渐渐地,他的视线却从河灯转到晏暄的侧脸上,就看见漂远的烛光以单薄的力量映照出对方沉静的神情,配合洁白的月光,就像是勾画出一副至柔至刚的山水画。

  岑远看着愣怔许久,接着忽而想起什么,伸手在对方手臂上戳了戳。

  晏暄收回视线,看向对方。

  我还记得你之前说过。岑远道,你母亲在还未生下你的时候,每日都会对你唱一首歌,用于祈福?

  嗯。晏暄应声。

  岑远问:那你会唱吗?

  晏暄点了点头,又立刻横着摇了摇:那歌是用峥族的语言唱的,我不懂。小时候父亲唱过,但他也只在潜移默化中记下几句,而且

  而且?

  晏暄抿了抿唇,似乎是不知该如何说才好,片刻后才决意直言:父亲唱歌很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