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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默默猴      更新:2020-07-18 05:43      字数:5143
  小乘寺院遗址,辟建出另一座富丽堂皇的庭舍,提供香客留宿之用,名为“王舍院”。

  而与王舍院以一片园林相隔、昨夜耿照翻墙而入的“阿净院”,则是专门留宿女众的地方。

  耿照稍早遇见的小女尼清音与兰音,便是出自此院。

  从大乘佛教重入东海,“礼佛”已成为富人间竞夸豪奢的游戏。

  举凡送往迎来、婚丧喜庆,均不免要在自家支持的寺院里办一场沾露法会,广邀亲朋好友、名人sāo客参加,供养知名的僧人登坛说法;或有名门淑媛在出嫁前,也会偕母姊或闺中密友前寺院斋戒,期间每日请名僧“法语涤心”,或说孝亲报恩,或说姻缘因果……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莲觉寺是越城浦左近最负盛名的寺院,王舍院、阿净院中一年到头都有贵客,法会及涤心斋等日以继夜,莲灯长明。

  故昨晚耿照一翻过院墙,便见燃灯如昼,恍如不夜。

  而那与庆如通jiān的少女莲儿,可能便是阿净院中某家夫人的婢女。

  耿照忙了一早上,他身手敏捷、力气又大,过往做惯了粗重活儿,干什么都是又快又好,执役僧的头头爱他的利落,便唤去上座院的香积厨帮忙。

  他被领着走过了一条林木葱郁的迤逦山道,虽近正午时分,铺着平整青砖的林道里却也不怎么炎热,扑面松风习习,令人xiōng臆一宽,十分舒爽。

  耿照本想一出阿净院的门便夺路下山,谁知那执役僧首却给了他一根扁担,让他担着两束柴捆上山,前后又都有其他执役僧人夹道,竟无可乘之机,就这么糊里胡涂地进了上座院帮厨。

  上午一同刷洗剃度的乡人都在山下,只耿照一人来此。

  他天性勤奋又好使唤,帮着洗菜生火之余,便与厨中的另一名中年执役僧闲聊起来。

  “师父,您出家多久啦?”“没出家!”那执役僧咧嘴一笑,挑了挑宽疏的眉头。

  “这年头僧人出家,非得家世好、有闲钱,才能打通关节,买得一张朝廷核发的度牒。

  我老家在天长镇,家里给人种庄稼的,你说我这种出身,供得起和尚么?况且,老子也生得不够体面。

  ”他的确生得矮小肥胖,皮肤黝黑,笑起来便像是一颗晒裂了的干皱南瓜。

  那执役僧见耿照直发愣,又笑道:“傻小子!大和尚们何其尊贵?有朝廷支持,又有富人供养,不会下厨来洗菜煮饭,或去打扫茅厕什么的;反正寺院里有的是钱,要厨子、长工,甚至要婢女服侍起居,买进寺里来便是啦--只消一家伙把头剃了,看起来也都是和尚尼姑。

  ”耿照想起早上碰见的小女尼清音,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您的意思是--”“我跟你一样,都是剃了头来帮忙的。

  这里的人大多都是。

  ”他压低声音:“我来了两年啦。

  这儿给钱又大方,一年还放我两月的假回家瞧瞧;虽是辛苦了些,也值啊!只是人无长性,我回家两趟再回来,当初跟我一道进来的,却都瞧不见人啦。

  这些个懒东西!”耿照无言地拿起菜刀,也不多瞧,双眼怔怔定在空处,手起刀落,眨眼将削皮去子的瓠瓜片成一排微微透光的薄纸。

  (这便是东海的……佛。

  )追求普渡众生的信仰,怎能变成这样光怪陆离的东西?香积厨之外,忽然一人叫道:“来几个有力气的,快!”声音熟悉,竟是恒如。

  厨房里的火工头头一抹额汗,随手点了几个人:“你!你!还有你!跟恒如师父去!”提声吼道:“就这么多了!再少个人,午斋便等着晚上吃罢。

  ”铁铲“劈哩啪啦”敲刺着铁镬,仿佛在发泄着火气。

  恒如也不啰唆,抄起布巾往三人身上扔去:“把汗擦一擦!外衫全都换掉。

  待会抬东西的时候,不许龇牙咧嘴,走路步子要稳,个个都得给我“法相庄严”!谁给本寺丢了脸,我扔他下后山!”耿照擦干汗渍,换过一身干净的木兰色五条衣,形制与恒如、与草料仓中庆如所穿如出一辙。

  耿照心想:“看来,穿这木兰色僧衣的便是“如”字辈的正式弟子了。

  那庆如之举或许是他私德败坏,与旁人无关。

  ”恒如领着含耿照在内的四人走进库房,命他们两两成对,分别以肩木扛起两只扎了大红花彩的朱漆木箱。

  那木箱长约四尺、宽约尺半,深不过一掌余,入手却颇为沉重,两人一前一后、对扛而起,连肩木都被压得微弯。

  与耿照合挑的非是香积厨内的执役僧,而是一名长相清秀的小和尚,约莫十五、六岁年纪,气质、容色与半路剃头的杂工全然不像,应是寺中正传。

  他身形修长,膀子却没甚气力,明明重量已多由耿照承担,还没迈步走出库房,他已扛得脸色煞白,气喘吁吁。

  恒如冷眼一睨,哼道:“一德,你庆如师叔呢?怎到现在还没看到人?”被唤作“一德”的小和尚低道:“回……回师伯的话,弟子不知。

  ”不知是不堪负重抑或畏惧师伯,短短两句应得支离破碎,上气不接下气。

  恒如冷笑:“同住一院你也不知道哇?那没说的,只好劳烦你帮个忙,做一回挑夫了。

  ”一德不敢反口,低声道:“弟……弟子自当尽力。

  ”恒如似有意再压他片刻,训诫四人:“这礼物的主儿,乃是本寺法性院的首座显义大和尚,他老人家动一动指掌,全寺怕要翻得几翻。

  他老人家的脸面,便是本寺的脸面,谁要是让他老人家在贵客面前失了面子,几条命都不够陪!”众人唯唯称是,抬着礼物出了库房,浩浩荡荡地来到法性院。

  院门之外,立着一名魁梧昂藏、浓眉鹰目的壮年僧人,身旁有六七名身穿木兰僧衣的弟子簇拥,益发凸显他的高大结实,强健的体魄几欲鼓破织着金络的大红褂子,紧绷的袈裟上浮出虬劲的肌肉线条。

  显义大和尚蓄着修剪齐整的燕髭,肌肤黝黑如铁,合什站立的姿态犹如一杆jīng铁铸就的独脚铜人。

  他瞥了行礼的恒如一眼,低声道:“庆如呢?”声音沉如磨铁,音浪的余震仿佛都在喉间腹里滚动。

  “启禀师父,庆如师弟尚未出现。

  ”恒如恭谨地回答,眉目间平平淡淡的不见喜怒。

  “晚点再找找。

  ”显义大和尚道。

  “是!弟子遵命。

  ”山门外一阵螺角声起,低呜呜地吹了进来。

  显义大和尚浓眉一动:“贵客来了!”巨灵神似的粗壮长腿跨出院门,率领众弟子一齐列队迎接。

  耿照也退到一旁,还未放下肩上的大红木匣,门外知客僧扯开宏亮的嗓门悠悠唱名,却吓得他魂飞魄散:“东海道臬台司衙门、经略使迟凤钧迟大人拜山,本山弟子恭迎大驾!”第三十四折十方转经,越浦凤仪迟凤钧认得他的脸。

  在不觉云上楼,迟凤钧曾亲眼目睹他自狰狞的邪兽--天裂妖刀之下,解了岳宸风双臂受困之危。

  迟凤钧亲眼见过他为阿傻口译那谜样的手语“道玄津”,看过他二人连手揭穿岳宸风的伪善假面,看过他俩面对岳宸风时一杀一救,看过耿照如何从邪兽血吻中救出阿傻……--迟凤钧认得他!或许有千百分之一的机会,公务繁忙的东海经略使大人不会记得那张脸……那张最终在“不觉云上楼”震慑全场、昂扬风发的年轻面孔。

  但现在耿照连一丝一毫的风险也不想冒。

  “一德师父!”他尽量压低声音,垂眸侧首,嘴chún轻轻歙动;从旁边看来,就像乘隙打了个哈欠。

  “这箱子交给我罢。

  ”右手的食、中二指一立,定规似的交错回转着:“后边……省力些。

  ”寺内正传弟子地位较高,常遇执役杂工献殷勤,一德正自肩酸腿软,忙不迭地与他调换位子。

  耿照还比他矮了大半个头,一到后列,登时被掩去大半面容,只从一德肩上露出一颗新剃的大光头。

  锣鼓声中,一名身穿乌紫章服、佩挂金紫鱼袋的大官跨入院门,五绺长须迎风飘扬,挺准凤目、清健如竹,正是总绾东海一道的抚司大人迟凤钧。

  数日前于流影城中初见时,这位东海父母官只一袭俭朴青袍,书僮相伴,直如游山玩水的墨客。

  今日却是穿戴齐整:身上的公服色泽近黑,乃三品以上的油紫定色,质地厚实的锦纹团袍做成曲领大袖、绣金横襕的形制;腰束御赐的翠毛细锦勒帛,外系金銙通犀玉带,以彰显他一品封疆大吏的身分;头带乌纱直脚幞头,足蹬粉底黑革官靴,一样是清瘦有礼、眸光温润的中年文士,此刻却别有一番威仪。

  只是迟凤钧迟大人不爱铺张的习惯还是老样,随身只带了四名chā羽佩刀的衙门公人,算上山门外简陋的竹制双抬便轿,至多是六个随从而已。

  若非那一身金紫官服异常耀眼,也不过就是一县县令的排场。

  那法性院的首座显义迎上前去,合什顶礼。

  “阿弥陀佛!抚司大人一路辛苦。

  小僧有失远迎,尚祈大人见谅。

  ”“大和尚客气了。

  ”迟凤钧也合什还礼,清朗一笑。

  “俗人俗务,多扰清听。

  眼看三乘法会之期将近,若是耽搁了寺里的准备工作,倒是我的不是了。

  ”两人推让一番,把臂相偕状甚亲热,并肩行入院中。

  迟凤钧忙着与显义大和尚说话,双目不曾斜视,自也不会留意旁边齐齐低首的僧众弟子。

  耿照才刚松了口气,忽见恒如的目光瞟了过来,下巴一抬,低声道:“快跟上!警醒些!”四人忙抬起那两只大红木箱,亦步亦趋地进得院里。

  法性院是莲觉寺中最大的别院,历史也最为悠久。

  院中的建筑多是数百年前莲宗盛极之时建成,还保留着垒石成台、上筑木构的古制。

  石台高约四、五尺,比现今风行的二尺台基还要高得多,用大块的原石敲打密接,外表再修成平整的龟甲积,便如城塞工事一般。

  而建筑的外壁则不用砖石,皆以整颗完整的桅杉或金丝楠等珍贵大料刨成厚寸壁板,靠榫卯相接而成,毋须一根铁钉。

  梁上也无多余的装饰,然斗拱堆栈如层峦,更见工法的巧妙。

  金丝楠的大料笔直而节少,木纹里带有金丝,不上漆也不怕蛀腐,而且越用越见光亮,滑顺如缫丝,故而得名。

  也因此院里的建筑都不髹漆,不同于一般寺院五彩斑斓、极描jīng绘的装饰,只露出光裸油亮的木色,在阳光照耀下隐带辉芒,衬与满院的苍茂松柏,散发出一股古老宁静的庄严与肃穆。

  迟凤钧与显义边走边聊,恒如领着四人远远跟着,隔着四名带刀护卫,保持着无法听清二人交头接耳的距离。

  耿照落在队伍的最末尾,只盼迟凤钧别回头,更莫要一时兴起、忽然想认识显义的徒子徒孙之类;走着走着,队伍忽然停在了一座奇特的建筑之前。

  那建筑一样是由切割方整的灰色大石砌迭成龟甲状的台基,上头的屋舍等全是木构,只是木色油亮中泛出浓蜜似的琥珀色,肌理透着丝丝金缕,显然年代久远,犹在满园建筑之上。

  但最奇特处却非古旧,而是建筑的诡异结构。

  这座堂子乃是由十间长方形的独立屋舍所组成,每间屋舍仅有末端的边角相接,居中围成一个小小的正十边形呈放射状,每屋之外有三边围廊环绕;仔细一想,才发现长屋与长屋之间尽管有外围廊庑相连,实际上却是相邻而不相接,十屋共计四十面墙,竟无一面墙是由相邻的两屋所共有。

  更奇的是:十间长屋的屋顶,均采最复杂的九脊歇山式设计,重檐迭嶂、层层相因,最后竟垒出了八十个悬山面、共两百四十条屋脊,造型单纯、毫无花饰的斗拱一层迭一层,看来便似莲花海一般,陡地壮观雄伟起来,其繁复jīng巧令人瞠目。

  迟凤钧昂首驻足,欣赏了好一会儿,才抚须喃喃道:“大和尚,这座“十方转经堂”无论看过多少次,每回亲睹时的震撼却不曾稍减。

  叹前人的智慧何其高远,竟能造出如此奇巧壮阔的伟构!”显义眉目不动,似无所感,但终究不好扫了抚司大人的兴头,接口道:“这座转经堂最好之处,在于十间jīng舍不共一墙,相邻而不相接,所用壁板木料又异常结实,闭起门窗之后,堪称与世隔绝,连一丝声息也不漏,是天下间最适合密议的场所。

  ”“密议”二字似是触动了迟凤钧,一下将他从思古幽情中拉回现实,捋须微笑,转头问:“是了,几位行老、巨商们都到了么?”显义稽首道:“回大人的话,都到啦,正在“东之天”里候着。

  ”转经堂的十间长屋分别以十方天命名,“东之天”是由正面向右数来的第三间。

  迟凤钧造访莲觉寺的次数频繁,每回议事均选在这转经堂,对屋舍的配置十分熟稔,点头道:“大老板们日进斗金,辰光宝贵,莫让他们久等。

  ”径自往东之天间走去。

  显义浓眉一动,上前揽住,低声道:“大人且不忙,容小僧禀报一事。

  大人这边请。

  ”挽着迟凤钧的臂弯,引他走入为首的“上之天间”。

  恒如见机极快,回头一瞪四人,低唤:“跟上!”抬着礼物上了阶台,便在上之天间的门廊间候着,静待师父召唤。

  那长屋从外观看来,便知屋内空间不大,约莫是流影城中一间上等客房大小,至多略长一些。

  两丈之内对面相望,耿照没把握不被认出,但法性院已深入寺中,转经堂又在院里深处,院门外俱是显义的弟子徒众,阶台下还有四名带刀衙差,要硬闯出去实有困难。

  他悄然四望,抓紧时间思索脱身计,灵机一动,耸肩将抬木一顶,箱角正撞着前头一德的膝弯处。

  一德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