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128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9      字数:11798
  没有弯弯绕绕,动作干净见人就砍。加上身边二十多骑精锐亲兵,突入混乱的战场,无人可当,锋利的战刃几乎刀刀见血。

  骑兵难以静止作战,大股人们很快击溃乱兵,直接洞穿战场向前奔腾。很快遭遇了宣大精骑来挡,两军即刻交战,而且毫无迂回之地,随即就相互穿插陷入混战。

  不多时,只见沟墙防线上再次出现了如潮的步兵,次级红色军旗上有汉字,永定营第一军。大股步兵很容易就追了上来,因为这个陆地走廊实在是太小了。

  宣大精骑立刻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抱团的骑兵被步兵用燧发枪打成筛子,双方相距往往只有几步之遥,铅弹几乎是抵着脸飞来,什么甲都挡不住这么近距离的射击。分散的骑兵也没法冲击,被朱雀军的骑兵团团围住劈杀,周围无论敌我全是人,战马根本跑不动,和步兵一样作战而且还不如步兵密集,处境是灾难性的。

  双方战至日上三竿,张宁的身后方向传来了炮响,好像后翼与官军其它部队交战了。

  但是前面的攻势也接近尾声,西北营官军全军溃乱,乱兵向东后退时似乎遭到了周梦雄大军的阻击,东面的枪声十分密集。

  只见一些骑士被逼冲进了甘棠湖,人从马上摔进水里,水深的地方立刻不见了,身上穿着至少几十斤重的铁皮,神仙也浮不上来。有的在水浅的地方,在及腰的水深里挣扎,天寒地冻的水里滋味恐怕十分不好受,浅水的地方全被扑腾成了污秽的泥浆,泥水泛红,里面不知掺进了多少血水。

  血流成河的战场上,想投降都很不容易,乱兵冲上来就杀。

  溃不成军的宣大精兵在这种恐怖的地方,很多人也被吓哭了,不过毫无用处。一个筋疲力尽的人不知何处是出路,也失去了军队,突然一群浑身血污的人红着眼睛冲上来,手里拿着刀枪,上来就往身上捅,这种感受恐怕只能是恐惧和绝望。一些官军士卒干脆丢掉了兵器,抱着头缩在地上,惨叫着只求痛快被杀死。

  前期步骑恶战刚一过,官军溃败后这场战斗就变成了屠杀。这里真正是一个死地,前后都是成群成集团的叛军,两边是水。落水者甚众,若非屠杀场面太惨,这么冷的水谁也不愿意跳

  张宁避开视线,心里却松了一口气。胜负已定,他不想贸然阻止屠杀,阻止人们发泄恶战后的情绪;恐怕也无法阻止,战场上至今还乱作一团。战争中恐怕最多的时间是在跑路或屠杀,而不是争锋相对。

  西北营的官军精锐数量至少超过一万人,看样子这回是要彻底覆灭完蛋。

  第四百六十二章 江风渐凉

  “国公,国公”“大帅”周围穿红袍的穿青袍的文官穿盔甲的武将纷纷围过来,各种颜色在张辅的眼睛里渐渐的变得虚幻,耳边的声音也朦胧不清。

  众人急忙将英国公救起,又有郎中上来诊脉,楼船上忙做一团。良久,张辅才悠悠醒转,脸色发白四肢无力靠在木板上。

  薛禄忙跪伏在张辅面前:“请公先进船舱调养,身体要紧,来日咱们再战便是。”

  亲兵要上来扶他,被他一把推开,抓起佩剑用剑鞘支撑甲板,一手扶着船上的木板吃力地站了起来。张辅仰头闭目深吸一口气,众人都不敢再喧闹,纷纷投目光过来,关切地看着他。

  张辅轻轻挥一挥:“让老夫静一静。”

  众人只能后退,许多部下武将都用担忧的眼神关注着他。

  张辅站在甲板边缘,看着长江水面发怔。“哗哗”水浪打在船沿上,激起很有韵律的声音,凉风在水上纵横,把人的袍服巾冠吹得迎风飘扬。天地间有一种冥冥的力量,不以人的意愿为动摇。人只能因势导利,顺应其势,方能趋利避害。如同这空中的风,人们只能造出风帆善加引导,才能驱动大船;若方式不对,则谁也无法遂愿。

  西北营的大同兵加上一部分卫所辅军,总兵力约两万,不到一天就全军尽没方才张辅听了幸存武将的陈述,觉得自己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当所有人都稀里糊涂的,张辅心里已立刻醒悟,大同兵的战败,最大的原因在于叛军重炮对工事的破坏力以及己方对这种战术的无知。

  “数十重炮齐射,藩篱顷刻化为乌有,士卒死伤无算,兵将乱作一团不能协同”这种炮对简陋工事具有极大毁灭力,非官军的将军炮所能比拟。

  记得朝廷改进大将军炮后,有大臣上书什么一炮糜烂数里毙敌数百,吹吹就罢了,张辅才明白纯属扯淡,朝廷运来的重炮连叛军的土堡沟墙工事都没法摧毁;从天而降,一砸一个坑,而且无法控制坑在哪里只能打个大方向,如此而已。修筑工事仍然是一个比较靠谱的防御法门,特别是学习了叛军沟墙工事后,虽在防御步兵强攻上比不得城墙,却对火器有较大的作用。可是叛军的重炮全然不同,炮弹是平飞威力巨大;所以一旦抵到较近的距离平射,简单筑一道墙,只有木头和泥土根本扛不住。

  张辅事前没有对这种前所未有的战法作充分的预计。当周梦雄的大军趁其不备切断了西北营的西南出路,进行分割之后,张辅的估计是,周梦雄新军不具备强攻能力,城里的叛军疲敝弹药不足,叛军难以吃掉西北营所以张辅在有长江补给线的情况下,不愿意放弃对九江城的围困防线完整性,命令西北营原地坚守。

  不料九江守军立刻出击,凭借火炮优势,半天就破防。事后一想,当时张辅唯一正确的决策是,派出水军大量船只,立刻接西北营官军从水上撤退。

  江面上冰冷的风让张辅浑身一冷,骨子里打了一个寒颤。

  九江一战,包括北路军在鄂王城的大战在内,他所率的三路大军几乎是集中了大明朝举国精锐。京营三大营,宣府大同精骑,都是大明朝数一数二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精锐,如今丧失大半。

  兵者,国家兴亡最后的屏障。君者,如日中天只能有一个,当这片土地另有一人称帝,不能消灭则十分不妙,何况自身反遭失败国内的舆情及大势会如何转变,那些墙头草们是不是要马上找好退路

  张辅粗糙满是干茧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腰间的佩剑,也许只有自裁谢罪了

  老人的内心如大江上的波涛汹涌,一生戎马,一生所有的忠贞都给了对这个驱除鞑虏光复华夏的大明帝国一生所有的梦想光宗耀祖建功立业都给了燕王重振大明的大业,辉煌而光荣的一生。当人生走到迟暮,却遭受这样的失败,内心的痛苦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有时候,死反而是最轻的惩罚。

  张辅顿觉此役前途黯淡,战至今日,对叛军的会战在兵力实力上已无优势;最关键的是几番大败,士气早已动摇,如何才能收拾人心继续打下去

  他心里算着损失和剩下的实力,京营神机营全军五军营大半大同骑兵全数已不复存在;现在只剩五军营约一万步兵被围困在鄂王城,宣府骑兵三千营在九江东南面。然后一些从各地卫所抽调的军队,战斗力十分有限。

  如果老夫继续活下去,首先应该想怎么向皇帝陈述,并且要向满朝官僚解释,有可能被治罪,这无疑是十分屈辱的。接下来这仗还没打完,应该如何继续

  想来想去,张辅的手指又轻轻拨开了剑鞘上的机关。

  “大帅”江面传来一句喊声,只见来了条小船,上面一个武将喊道,“叛贼派使者到城南的大营了,说要亲面大帅商议要事。如何处置”

  楼船上的大将文官顿时愤愤然,有人嚷道:“这种屁事还来搅大帅,什么贼人使者,直接砍了了事有甚好谈的”

  那小船上的武将不理会众人,望向甲板上独自站立的张辅,又喊了声:“大帅”

  张辅的手从剑柄上放开,转身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大明王师,不能这点气量都没有。好生安置使者,老夫稍后就去见人。”

  官军在九江城南部有最多的兵马,这边地形开阔,中军大帐也设在这个位置。“叛军”来使是陈茂才,此人也确实是读了不少书,以前是建文“余孽”躲在穷乡僻壤的人,自然没有功名;打张宁起兵不久就追随,多是干些清闲的文职,最大的用处就是出使,当初朱雀军和苗人谈判,就是陈茂才多次前往接洽。

  陈茂才长得英俊潇洒,自己也比较臭美,常常做一些很装比自以为很儒雅的动作,身上的打扮更是从来都十分讲究。

  他也是见过这种场面的人,所以一进大帐见到周围一群武将怒目以视,随时要危及他的人身安全时也表现得很淡定。陈茂才上来先深深对张辅作了揖,用一种发自肺腑般的语气说道:“在下出使之前,吾王当着众将的面言语,最懂英国公的人,是他的敌人对手。王说罢,不免有惺惺相惜之意”

  “操你娘”忽然一个大汉脱口大骂,“扭扭捏捏的,不如叫你们的山大王洗干净屁眼送上来,岂不痛快”

  众将顿时忍不住哄堂大笑,连张辅也不禁被逗得阴霾之意暂时消散不少。

  陈茂才却不以为意,仰起头淡然道:“原来将军有龙阳之好。”

  另一个武将道:“有屁快放,说这些没用干甚”

  陈茂才抱拳道:“今北军在鄂王城大败,城西北营又遭灭顶之灾;围困我王之势荡然不存。若没说错,此时北军中惧我神兵,恐怕已流言四起,战心全无。当此之时,英国公再战下去,有何用处难道事到如今,你们还奢望能一举攻灭我王十万大军”

  张辅想起了前阵子莫名飞到空中的巨大气球,以及军中流传的北路军是被“巨陨”砸掉的流言,不得不承认,失败让官军各部都士气低落,这酸秀才倒是没说错。

  就在这时,一个矮个子的年轻文官正色道:“叛军新军只能龟缩于土坑后勉强才与我一战,无野战之力;伪湘王的真匪被围九江数月,损耗严重筋疲力尽,又在城西北拼死一搏强攻营寨,早已不能再战。今番尔等虽号称十万,又能奈我如何,无非用邪门旁道造谣生事;若造谣生事能抵千军,我大明控弦百万何用”

  陈茂才转头看向那年轻文官:“虽有夸张,你倒是说对了有一二分。所以我王提议休战,准北军安全撤离至潘阳湖以东,若是不服,来日双方再整军一战。若休战达成,为表诚意,我军将主动后撤三十里,让北军从水路安全撤离。”

  立刻就有人反驳道:“王师与贼兵势不两立,断无议和可能。”

  但张辅立刻就制止了部下,下令使者在军中等候答复。

  实际这也不算议和,只是休战。张辅此时已不怕朝中文官攻击他什么,正所谓虱子多了不怕。他对这种休战当场就动了心战不能战,能安全撤退也没什么不好。

  张辅在权衡的时候,对幕僚说了一些话,“人最难的是输得起,在失败后仍能保持清醒。”

  “甲兵关乎社稷,今我担起承认战败之责,不过一条性命一身虚名;只要能保存一些我大明精锐的元气,胜败仍未有定数。”

  幕僚全力劝阻,建议他考虑回朝廷后的影响,但张辅深思熟虑之后,断然做出决定,以亲笔书面的形式回复“叛军”使者,答应休战的条款。

  第四百六十三章 深明大义

  朱雀军按休战和书,退兵三十里。张宁站在八里湖之畔,放眼望去,这里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停尸场。硝烟已被风吹散,热血渐渐冷却,只剩下满眼摆放的尸体。人们默默在尸体之间穿梭,有披甲的将士也有从附近征召来帮忙的百姓。附近还搭好了许多帐篷,清理出来的尸体会被抬进帐篷,先用水洗干净,然后换上作战不穿的整齐军礼服,旁边摆放一些遗物,再覆盖以红面黑色朱雀图案的各营军旗。

  另有一些文职官吏设案统计各军阵亡伤残名单,这是一个系统的工作。过一段时间,阵亡将士的家眷就会收到兵部送去的遗物和抚恤财物土地。尸体是不用运回去了,就地开辟一片墓地并立碑;下葬之日允许接家属到九江观礼。每个将士都可能死,所以今天尊重对待阵亡者,明天可能就是自己的同等礼遇。

  “有人说,妇人往往思考如何活,男人常常想如何死。”张宁有一搭没一搭和旁边的周梦雄说着话。

  周梦雄没有说话,或许在他眼里善后做得有点过,每个阵亡者都“厚葬”,难以避免加重原本入不敷出的财政负担。反正自古以来没有这么干的,马革裹尸埋骨荒草,从来都是战士的归宿。有时候周梦雄觉得张宁有点妇人之仁,但他也同时也觉得这样做没什么不好,反正朝廷财税不是他在管,所以从未提出什么意见。

  张宁看上去十分疲惫,本来就较深的眼窝这会儿都陷进去了,有点面黄肌瘦的气色。

  他又伤春悲秋般地说道:“色目人有一本叫百年孤独的书里写了一段话,大概意思是人们常常迁徙,安顿的地方不一定都是家乡,但只要在一片土地上安葬了自己的亲人,便可称作家园。待官军退兵,九江城回到我军之手,这里安葬了这么多将士,这片地盘可以称作我们的家乡了罢”

  不知周梦雄有没有理解张宁的情绪,他摸着下巴的大胡子道:“张辅那么爽快同意让出九江向东撤退,他定是考虑留下实力保有南京。从古到今,没有长江上下游长期对峙的可能,东西无险可守,迟早还有一仗。咱们若是趁势打到南京,形势就真正做大了。张辅在九江已无胜算,想先收缩恢复元气,可惜咱们眼下无以为继,只能暂且如此了。”

  张宁从因疲惫而低沉伤感的情绪中渐渐恢复,不动声色问道:“岳父以为我们要东进南京,应做些什么准备”

  称呼上的亲近让周梦雄甚是受用,他的热情好像并没有因为一场大仗而冷却,毕竟他不是被围在九江城几个月的那个人。周梦雄径直说道:“无非两件事。第一,去年江西风调雨顺,又处于两边都无法有效控制的状态,秋收后的税赋收得少,或囤积于地方府库,大战又仅仅局限于沿江少数府县,地方上肯定富得流油。咱们应加紧对江西的控制,让大军就食于本地,一面休整一面能减轻湖广的负担。

  第二,长江东西两边虽无天险,但若水军强,鄱阳湖便不是阻碍,同时大军顺江而下会容易得多。九江之役,老夫便是多次感受水上受制于人的窘境。接下来咱们应该扩建水军,否则将长江拱手让人实非明智。”

  张宁听得频频点头,很是认同的样子。但心里也难免会想:永定营损失较重,士卒疲惫军械破败,而且家眷都在湖广武昌,眼下在外已苦战数月,自当班师回去休整;新军三营出师不久,而且人多,留在九江“就食”符合战略需要。

  兵马部署的地区顺理成章,但新军三营一旦留在江西,周梦雄也应该顺利成章驻守江西。周梦雄是武将,按道理可以只让他掌江西兵权问题是就算另派江西巡抚管理这片“肥的流油”的地盘分出理政财税之权,谁能胜任于谦在治理地方上的才能是不错的,但于谦能制住周梦雄

  显然不能。周梦雄是内阁阁臣,“五大流氓”之一;又刚树不世奇功,战场上以弱胜强救驾之功都占齐了,威信已经非常高。于谦连内阁都没进,在这边的资历也浅,能得重用完全是因为张宁先入为主的观念以及个人对他的赏识。于谦若做江西巡抚,根本管不了周梦雄;在周梦雄驻扎江西的情况下,他这个巡抚就等于是摆设。

  周梦雄手里六万大军,若又占江西富庶府县长期大权在握军中积威,这实力似乎就太大了点。当然“朱家”和他有联姻,以及其它关系,张宁也不相信他会反目,可总是心里有些不安完全是出于本能。

  是不是应该想办法治周梦雄一下张宁想起自己在九江的绝望死地,只有周梦雄能力排众议步步稳妥,又在北线出乎意外地出奇制胜,心下也有些难受毕竟没有周梦雄,换作任何一个稍微能力欠缺的人无论他多么忠心,自己也已经死了一次了。

  于是在这大胜之后,张宁疲惫的内心没有得到放松,反而在辉煌的背后压着一些阴影。

  “我有些累了。”张宁转头对侧后的永定营韦斌等人说道,“统计伤亡等诸事还请于抚台照看,韦将军你让将士们准备一下,休整数日咱们就回武昌。”

  二人抱拳称“是”。张宁又和周梦雄暂且告别,回永定营大营中休息。

  接着于谦等人各有事做,也各自向周梦雄告辞,最后只剩周梦雄和几个幕僚部将在八里湖北岸看风景。

  “湘王似乎有些不悦。”刘麻子小心上前说道。

  这个其貌不扬的麻子其实是个武将,打二十多年前就是周梦雄的部将,但他似乎在政治上的嗅觉远胜本职的军事才能。当初在武昌时,周梦雄稳着不出兵,刘麻子就因此进过许多言。

  周梦雄道:“湘王只是因身心疲惫,兴致不高。”

  刘麻子听罢也就不便多说,只好陪侍在旁。只见周梦雄已转过身去,眺望宽广八里湖上的风景。高大魁梧的身躯,背影就像一座山一般有气势。

  起了一阵风,把周梦雄的斗篷吹得如旗帜一般飘了起来,他的手扶在佩刀上,一时间更多了几分叱咤风云的英雄气魄。

  周梦雄就这么一动不动地面对水面,一站就如打了桩似的,在寒风中一动也不动。后面大伙儿脚都站麻了,不顾敬畏心情忍不住小幅活动,而且他们也不敢打搅周梦雄,话不敢说,这么傻立着半天一直到旁晚,其中枯燥无聊的感受可想而知。

  等天色都渐渐暗下来,周梦雄才终于开口说道:“你们觉得张辅回朝后会怎样,伪皇帝还能用他么”

  刘麻子等人一语顿塞,完全没心理准备,一时答不上来。刘麻子还以为周大帅在想湘王的事,压根没想到他开口就说什么张辅。

  “北路军统帅朱冕不行,老夫用三营新兵就让他吃不完兜着走,只有张辅才够格。”周梦雄转过身来,“九江解围,张辅并不是被老夫打败的。”

  刘麻子忙道:“大帅用兵如神,一举抓住要害,突然切断西北营的关键点,方有西北营全军覆没的战果不过直接击败大同精骑的人确实是湘王。”

  周梦雄摇头道:“若非九江城神速探得张辅的部署图,老夫出其不意,很难这么容易切断西北营。再者,湘王让张辅吃大亏,也不是用兵高下之故,只是舞弊,用精良火炮敲开了西北营的防线,让张辅所料未及。”

  刘麻子道:“战场上管公平不公平,都是想尽办法,胜了就王败了就是寇,张辅输了就是输了。”

  周梦雄笑道:“那倒也是。”

  他说罢离开了湖畔,径直向永定营走去。进得军营,在中军遇到了侍卫长李震,周梦雄便问:“湘王可在”

  李震道:“王爷中午就躺下了,好像一直没睡着,末将这就是禀报。”

  过得一会儿,李震便出来请周梦雄进帐。周梦雄主动取下佩刀,递给李震放在帐外的刀架上,然后入帐。

  只见张宁披着一件外衣,精神不好地坐在椅子上,一面请周梦雄坐,一面说道:“在九江城作息都乱了,现在头昏脑涨的,却照样无法安睡。或许等回到武昌才调得过来,战场上实在气氛不对。”

  周梦雄道:“老夫还有些想法欲与湘王说说。”

  张宁和气地说道:“但说无妨。”

  周梦雄道:“中午时,老夫进言二事。其中一件是扩充训练水军,但是老夫对水军一无所知,恐无法胜任在九江统军的重任,所以推荐姚和尚统领九江各军,就地训练水军。姚和尚父子在岳州一年多,已建立一支船队,各方面都有经验,老夫认为他们是最适合不过的。”

  张宁顿时就欠了欠身,精神仿佛好起来,忙道:“岳丈大人说得有几分理。不过新军三营是岳丈治军,又在江西屡获大胜现在突然换人,恐怕将士们会觉得本王处置不公正。”

  周梦雄爽朗地笑道:“这是老夫自己请命,怎能怨到湘王头上再说新军三营从征募兵源到筹措军需,都是内阁几个同僚日夜奔走才有的起色,因此几乎掏空了湖广十余府的府库,这是朝廷的军队,什么时候是我周梦雄该得的兵权了谁做统帅,都得朝廷说了算,无须在意老夫,老夫也无权过问。”

  张宁话语之间顿时有些激动起来,“岳丈大人深明大义,真可谓国家之栋梁父皇的左臂右膀这样,待永定营班师时,岳丈与本王一同回武昌,与内阁诸大臣好好商议后决定才好。”

  第四百六十四章 迟来的家书

  永定营于冬月底回师武昌。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回到这里的场面,雕着美丽花纹的木门打开,许多熟悉的人微笑着走过来,人们欢聚一堂,有美酒鲜花,我也曾常常幻想与你们重逢的景象今天我们进城,我看见了人群里的马车,知道您就在那里。您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众目睽睽之下露面,只是在那里迫不及待地看我一眼”

  宫廷里的旁晚如此宁静,素雅的房间,低垂的幔帏,地板上一尘不染。张宁刚说几句话,一旁的小妹就哭得稀里哗啦了。他其实也没说什么,语气也丝毫不煽情,只是那么用低沉而带着疲惫的声音平铺直叙着,也许这样专注的诉说本身就藏着一种克制的伤情,张小妹要脆弱敏感得多,已受不了这样的沉静。

  而姚姬只是认真地听着,时不时看一眼他的脸,她没有打断张宁的啰嗦,就像一个倾听者。她身上穿着繁花图案的交领衣裙,外面有一件红色的霞披,如同往常一样打扮得体姿态优雅,美丽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波动,哪怕在这样幽静的夜晚期盼已久的重逢时刻,她依旧表现得好像一切都自然而然。

  张宁身上还穿着刚回来没换下的灰色的制服,白色的里衬黄金腰扣,甚至腰间还挂着一柄短剑,他坐得很端正,铁盔帽子抱在膝盖上。只是神色明显充满了疲惫,仿佛有点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感。

  他看了一眼泪眼婆娑的张小妹,又看向姚姬道:“我几乎把武昌当成了自己的家乡归宿,可是我们回来的时候,好像湖广百姓并不太欢迎。我知道,咱们今年的战争影响了太多人的利益永定营出去的时候兵力一度达到一万五千人,今天回来的不足一万,很多人都死了。战后清理遗物的时候,找到了很多家书其实我也写了不少,一度认为回不来了。”

  张宁的手放在衣襟的扣子上,犹豫了片刻,终于解开外衣,从怀里掏出一叠陈旧的纸来,起身递了过去。又对张小妹笑道:“抱歉,这次回来没有带任何礼物。”

  “我不要。”张小妹哽咽道。

  姚姬看了一眼那叠纸,又抬头望着张宁的眼睛,不紧不慢地伸手接了过去,默默地翻看起来。

  张宁的嘴角露出勉强的笑意,“我本来是该做文官的,不料成了一个士兵。”

  过得一会儿姚姬缓缓对张小妹说:“这些没送回来的信,多次提到你,亏你哥哥没白疼你,见面就哭得泪人似的。”

  张宁给了东西没有坐下,在门窗旁边踱了几步,回头问道,“您还记得辛未吗就是想逃跑的白衣侍卫,被您给抓回来,险些处死那个。”

  姚姬轻轻点点头。

  “她在江西巡抚行辕的院子里种了一些菜,咱们走得时候还没拔完,她还有点舍不得,哈哈。”张宁笑了起来。

  但是这个笑话似乎并不好笑。

  姚姬柔声说道:“明天建文帝会大宴群臣,武昌你认识的人都会来,为你庆功,欢聚一堂。你还有什么想要的”她的声音十分温柔透出一丝溺爱。

  张宁摇摇头:“还在武昌的时候,张辅十几万大军三路围追堵截,我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回来之后如何风光。”

  “那你想要什么”姚姬又追问道。

  他叹了一口气,抬起头好像在回忆着,喃喃说道,“很多时候我觉得指望不上从九江出去了,也没想到周将军能用几万新兵在北路击败官军精锐炮声每天都在响,就好像天天都是雷雨天气,我的头脑里能想象到沉重的铁球石头砸在那道城墙上,包在夯土上的砖头四分五裂,从墙上脱落,尘土四溅。城墙在颤抖,时常会有某个地方坍塌,如潮水般的官军会冲进来毁灭我们。我晚上睡不着,白天忍不住过问每一件事。感觉很累,特别在弹药即将告竭时,甚至期待着最后的时刻早日到来,从那样的地方解脱。”

  好像又回到了战火纷飞的城池。

  “每逢初一十五,军中会升旗,奏响军乐。”张宁看了姚姬一眼,“曲子还是您写的,旋律很美妙,只是不够激动人心,悠扬中反而有某种悲壮伤感。我会想起您,想起小妹,担心往后你们该怎么办

  不过在夜深人静时,偶尔也会幻想战争结束,回到武昌的情形有一片幽静的水域,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处临水边的房子,厅堂要大,敞开的。可以坐在那里写写东西,看看风景,或是和小妹嬉笑玩耍。”张宁用手势高兴地比划着想象中的场景。

  姚姬点点头,没有说话。

  沉默了一阵,张宁揉了揉太阳穴,说道:“今天的废话突然有点多,还词不达意。”他想了想,周梦雄的老脸浮现出来,不禁说道,“二娘可能在等我,这么久没单独和她说说话,我去看看。”

  “等等,再坐会儿。”姚姬突然挽留,她放下手里的信纸,又道,“刚才叫人给你煮了些容易入口的汤,再等会儿该送上来了。”

  张宁没有拒绝,重新在琴案旁边的椅子上舒服地坐下。渐渐入夜的寒风在门外传来一些响动,房间里却是很温暖,叫人浑身都软绵绵的。

  就只是一眨眼工夫,他居然坐着就睡着了,此前一点征兆都没有。

  当初在九江的时候长期失眠,睡下了夜里也常常惊醒。不料这时坐在椅子上也能睡着,而且睡得很沉,不一会儿就起了轻轻的鼾声。

  姚姬对门口站着的一个女子说道:“拿床毯子来给他盖上,把炭火烧旺些。”

  张宁这一睡着,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直到深夜,张小妹迫不得已要回房了,他还没醒。

  姚姬在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便吩咐侍女道:“你去告诉辛未,就说湘王在我这里坐着睡着了,他太累,不必等了再和周二娘说一声。”

  侍女屈膝道:“是。”

  这里是姚姬的住处,是一个套房,除了两边供服侍当值的侍女住的耳房,外面是一间大的厅堂,可以见亲近的客人,可以吃饭平常起居活动;内面就是卧室,如一个暖阁,连门都没有只挂了一道帘子。入夜后,姚姬若自己进卧房宽衣解带睡觉,把已经成年的儿子留在房里,好像有些不妥。

  她只好在灯火明亮中,坐在厅堂里消磨时间。正好刚才那叠家书没有时间细看,这时候可以慢慢读它。

  夜已经很深了,整个王宫进入夜间宵禁,外面除了风声一点声音也没有。厅堂里还站着两个近侍,安静地陪着姚姬在那里看书信。

  姚姬一面埋头阅读,一面时不时就抬头看在椅子上昏睡的张宁。有时候她使劲用手拽住衣角,才能控制自己表现得若无其事。

  兴许是夜太宁静,容易叫人静下心去感受,兴许姚姬感到很难受,有一种东西压抑着内心翻滚的情绪,克制或许也是一种深沉的情绪。

  古代那些伤春悲秋的诗,甚至包括怨妇诗,大多都是男人写的。他们把妇人表现得如何多愁善感,好像是写他人,可情绪却是诗人本身心里流露出来的。

  姚姬从这一封封家书里,看到张宁那颗脆弱的内心。他的思念,他的困恼纠缠,日复一日,比一个妇人更加敏感。

  这样“大逆不道”的文字,他起先不动声色地拿出来,手指在犹豫中短暂的停留,那么细微的动作,太容易叫人忽略了。姚姬的心里也因此七上八下。

  及至凌晨,陪侍在一旁的近侍已经忍不住哈欠连天,表现出来的困意不受姚姬积威的制约。终于姚姬开口道:“我困了,你们服侍我睡下,就在旁边的耳房躺会罢。”

  近侍脸上如获大赦的表情,又问道:“王爷如何办”

  “他在外多日疲劳,现在也叫不醒,让他在这里过一夜便是,多添炭火,别让他着凉了。”

  姚姬遂收起书信,款款掀开帘子进卧房,宽衣解带躺下,又叫侍女吹灭房里所有的灯烛。

  黑暗笼罩下来,这回该姚姬辗转反侧了,怎么也无法入睡,她的感官很敏感,耳边还能听见张宁的沉重有规律的呼吸声。不过这声音不是打搅她安睡的原因,有时候侍女也会打轻鼾,不至于影响她。

  一些念头在她脑海中冒出来,让她脸上发烫,一时间能听到自己忐忑的心跳她想悄悄到厅堂里去,去做什么呢而且很冒险,那两个住在耳房的白衣侍卫都是很警觉的人,正因如此才被选上作为近侍,除了照顾起居还能起到保卫安全的作用。就算弄出一点小动静,也会惊醒她们,被发现鬼鬼祟祟地摸到外面岂不尴尬

  那样的形象显然不符合姚姬平日的端庄大方作风。

  光明的白天能让人明智,夜里却容易叫人胡思乱想,甚至很多自己都认为很可笑的念头,躺在床上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就不受控制。

  第四百六十五章 影子戏

  传说曹操睡梦中杀人,以此警告身边的人不要在他睡觉的时候靠近;曹操的睡眠一定不太好,难怪后期患上了偏头痛。一个人的睡眠质量往往和精神状态有关,而不是床是否舒服,张宁在九江城的时候深有感触。

  他今晚睡得很踏实,尽管是歪在一把椅子上。这似乎说明他在这里终于有了安全感。

  不过终归睡觉的姿势不对,半夜里他就醒了。睁开眼一片黑暗,只有对面门口透进来少许光线,因为门外的屋檐下应该挂着灯笼。这样的环境这样的姿势,他很快想起入睡前的事,也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正在姚姬的房里。

  周围安静极了,整个楚王宫已进入宵禁,屋子也没点灯,由此可知现在可能是在凌晨或半夜。

  张宁心道:昨晚居然这样就睡着了

  他也没动弹,心道深更半夜的也省得折腾,屋子里有无烟炭取暖,挺暖和,不如就这样睡到天亮得了。遂闭上眼睛,准备继续入眠。

  过了许久,他正想翻个身找个舒服的姿势,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轻轻的响动,忙屏住呼吸细听。确实是有人缓缓靠近,走得很慢也很轻但是木头地板是手工加工的,总有一些镶合不细密的地方松动,于是脚踩在上面会发出很小的声音。白天或许没人注意到如此细微的声音,但万籁俱寂之时只要沉下心就听得见。而且这个人没穿鞋,连袜子也没穿。

  张宁已经完全清醒,稍作思量就判断从身后过来的人十有是姚姬。而且她似乎早有预谋,因为偌大的套房里连一盏灯一支烛也没点,按理在大富大贵之家这种事并非寻常,连门外都彻夜有路灯的。

  没过一会儿,张宁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姚姬来到了自己的前方。

  房间里虽然一片黑暗,不过门那边有亮光,正对着张宁前面。于是前面站了个人就能完全看清轮廓,此时此刻他依稀觉得是在看老式黑白电影或是那种影子戏,只见姚姬的身体轮廓,看不清别的细节,也没有颜色。

  毫无心理准备,忽然被眼前的别样美景给震慑了,于是张宁更不想动弹,生怕惊了这样一幅偶拾的美景。姚姬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裙,头发散着。那睡裙透光,于是影子戏近乎,衣衫只是笼罩在周围朦胧不清的光晕。完美的线条,每一段弧线都将女性特有的姿态轻描淡写地表现出来了。当她的身体偶然间产生一个角度时,就能看到胸脯的侧面轮廓,甚至顶端的一点向上顶起的影子都看得一清二楚。

  张宁很小心地吞咽了唾沫才没弄出动静,舌尖浸泡在津沫又不敢用力吞下去,心里莫名有点心慌。

  她要做什么

  很长一段时间,姚姬似乎什么也没做,她只是缓慢地在前面走动。张宁甚至想,她赤着脚在地板上走,脚底不凉,别感冒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