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120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9      字数:11774
  ,仍需渡鄱阳湖,除非从南方绕行,但路太远了得不丧失。

  本官不得不提防,官军在徽州聚兵是佯攻,实则是要取湖口渡湖。朝廷兵力雄厚,就算在南面开始作战,仍然有余力直接从长江下游分兵逼湖口进而取九江城。”

  第四百三十章 神游

  夜已深,议事终于结束。大堂里的人陆续走出来,于谦跨出门槛,却见罗幺娘正在一盏戳灯旁边踱着脚,他加快脚步走上去。罗幺娘也看见了于谦,遂将手背在身后,对他微微一笑。于谦问:“不是派人给你安顿了房屋吗,你怎么还在这里入秋下凉了,外面冷”

  韦斌等人从身边走过,抱拳道:“大人,告辞。”

  于谦转身回了礼,便听得罗幺娘道:“瞧你这样子,明天又有事要忙,这不趁晚上忙完了好见见面么,我今天才到你可没尽到地主之谊。”

  于谦道:“最近情势突然变得更加急迫,我向罗姑娘道歉。”

  罗幺娘眼睛还带着笑意,看着他连续摇了两次头:“嗯,不要紧的。大丈夫自然要以大事为重,我明白的。”

  “咱们到旁边的客厅里坐会儿,我叫当直的差役送盏热茶上来给你暖和一下。”于谦指了一下大堂旁边的门,“请。”

  这大堂旁边的屋子,前面一共三道门,从外面就能把里头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本身就是公事上官吏武将们等待进大堂会面时的休息室。于谦把罗幺娘请到这个地方说话,多少有避嫌的意思,虽说二人多年知交,毕竟男女有别。

  他坐下来就说:“湘王会到江西来。”

  “哦”罗幺娘露出了惊讶的神sè,“他给你写信说了”

  于谦摇头道:“没有,是我估计的,因为公事。今晚我要连夜写一份奏呈,一送到武昌他可能就要启程。”

  “那真是有些不巧,在这里遇见他”罗幺娘沉吟道,接着便又笑了,“廷益真是神机妙算,连别人会去哪里也算得到。”

  于谦不置可否,又试探道:“罗姑娘曾与湘王有过不浅的来往,还曾有过婚约。如今没有想过托杨公重新提起”

  罗幺娘的神情一沉,想起了杨士奇一家人投奔武昌的前因后果。后来桃花仙子却是主动承担了责任,说是她自作主张泄露的那份字条到了宦官王狗儿手里的证据;但这件事难辨真伪,而且事情结束后,杨士奇被迫为张宁所用,对张宁是最有最有利的结果如此便不得不让罗幺娘怀疑是张宁的意思。

  她心里倒谈不上记恨张宁,但总觉得已经没有当年那种冲动急迫的感情了。可能几年时间就能把很多东西都冲淡,而且张宁又已娶正妻了。

  罗幺娘幽幽叹了一口气,接着便强笑道:“哪怕他变成了湘王,我才不想跟他做妾。”

  于谦道:“既称亲王,和寻常士庶是不同的。就算不做正妃,次妃也与妾是两码事。”

  罗幺娘摇头道:“一旦做了什么妃,就要成ri呆在那深宫里头,真不知里面的女人是怎么过的,也不觉得闷那个他明媒正娶的正妻周夫人便罢了,至少有了归宿有个盼头,别的女人有多大意思何况什么次妃上头还有姚夫人周王妃管着,看别人脸sè生闷气,我才不愿意。”

  “那倒也是,人各有志。”于谦微微一笑,“罗姑娘如此一说,确有几分道理。”

  这时罗幺娘好像也有些不高兴了。提到这事她心里就有点烦,自己的终身事不知怎办才好。就算年龄大点她其实也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夫婿,女大男小也不是不行,但她心气又高见识也多,见着那些还没长大的小子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于谦见她无话可说的样子,便道:“今ri就早些安顿了对了,你若是要出门游玩,让赵财带几个人跟着,最好还是早些回武昌,江西要打仗了不安生。”

  他遂送了罗幺娘一程,住的地方就在这行辕里面。接着他便回房赶写奏章去了。

  正如于谦所料,张宁一接到江西要交兵的消息,就坐立不安,心里寻思着该亲自赶去江西坐镇的时候了。

  江西此时不能没有于谦,最起码九江军需要他稳住。张宁也不觉得自己在作战部署上能做得比于谦更好。但是此役攸关全局,他也不是第一回上战场,留在武昌等消息着实是放心不下的。

  过了几天,再次收到了于谦送到武昌的东西,这回只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大叠纸。于谦在信中重新论述了自己没有在东线布防迎战的原因,和一些方略见解。而那一大叠纸,主要是鄱阳湖附近地形风物的记录,看得出来经过了仓促的整理。

  于谦认为徽州东进的官军是佯攻

  张宁一时确实无法判断,这个时代的军事情报实在是粗枝大叶。除非有人在敌方的上层中枢直接参与决策,拿出谍报来,否则只有这些数据不详的探子密报,怎么去判断敌方的作战计划但是此前就密令细作头目江有德,联系朝廷司礼监太监王狗儿拿情报,不过没得到回复。

  所以在张宁看来,一切都是用猜的。于谦的论断也得算是猜,不过古人说得好听叫神机妙算。

  张宁对此役的猜想,目前只能在楚王宫里对着别人画来的“地图”神游。这种地图真是很考验人的想象力,要啥没啥,只有一些地名,画了几座山几条河。海拔几何,什么地形是丘陵还是山脉,气候经济道路交通状况等资料一概没有。你只有看着这样的纸面,想象那个位置的情况应该是什么样子。

  与如此神游相比,他觉得恐怕于谦的判断更可靠一点。这么一大叠纸上记录的见闻,于谦是实地详细考察过的,或许他说什么佯攻是对的呢

  一天旁晚,他到姚姬那里坐的时候,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我已准备启程去江西了。武昌有几位阁臣主持大局,应无大碍;内侍省的夏常侍ri常进出内阁衙门,母妃若想知道军政之事,问夏常侍则可。”

  姚姬听罢,想到周梦雄一手掌整个武昌的兵权,眼睛里露出一丝郁sè。但她同时明白江西之役事关重大,便没有劝留,只道:“马皇后被关起来了,我与她的恩怨以获胜了结,但此时庆贺不合时宜,我等你从江西取胜归来。”

  ..

  ..

  第四百三十一章 喧嚣的路

  建文皇帝及百官在皇恩殿设宴赐行,热闹了几乎一整天。姚姬专程派了人掌管张宁的饮食,他在宴席上吃的菜肴喝的酒在端上桌子之前就有人专门检查过了,并全程监视。宫中膳食房原本就有负责膳食安全的太监,但姚姬仍然用自己的人多加一道过程,双方的不信任可见一斑。

  在宫中践行时礼仪繁复,张宁一上路反倒简单了。他什么都没带,只有李震等一队骑兵随行,本人也骑马。于是在中秋节之前就到了江西。

  九江城外,张宁发现出城迎接的官吏武将之中,竟然有罗幺娘。见她站在于谦的身后,张宁顿时就明白了,她是到江西来见于谦的。回想起来,几年前张宁还在南京时,上京师接应的人中,于谦和罗幺娘就是一伙的,至少打那时起他们就认识而且交情不浅。

  他的心里微微闪过一丝不快,假如罗幺娘是他的妻妾,肯定是不允许她有什么“蓝颜知己”的,他是最清楚的这种事蓝着蓝着就绿了;但问题罗幺娘什么也不是,曾经有过一段私情却上不得台面,便没有正当理由管束人家的自由。何况罗幺娘的背景是杨士奇的养女,于谦也是湘王集团的重要成员,除非不顾投鼠忌器,否则张宁真拿她没办法。

  “砰砰”城头上枪炮齐鸣,鼓声奏鸣。张宁于马上对迎接的官吏回礼,随即率众进城。

  进得城池,他才发现中间的大路上已经被戒严,众多的将士列队在道旁。其中多是永定营的官兵,他们起先还队伍整肃地举臂行礼,很快就有人喊起来,接着军中的气氛逐渐热烈。“湘王湘王”无数的长短兵器在人流中晃起来,如同风中的树林,张宁一时间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张宁在永定营老兵中显然威望极高,从石门县到武昌,这支军队在他的带领打过大小数十仗,多次恶战取胜。人们对他的信任和拥护是在血火中滋生起来的。他的到来让沉寂的士气为之一变,军中大多将士都期盼着江西之役的再次胜利。

  各处街巷中还拥堵着许多市民百姓,一时一时间城中如同逢年过节一般。不过当地百姓显然对谁取得战争的胜利谁来主宰统治此地没什么兴趣,他们只是来看热闹而已,百姓都喜欢往人多的地方站围观个稀奇。

  此刻的张宁无疑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绚烂时刻,印象尊贵光鲜,万众拥护。他骑着已经长大的高头良驹,一身灰色军制服,黄金制作的纽扣和腰带扣子闪着金属光泽,腰间佩戴的短剑亮灿灿的,里衬领子白如雪;头上戴着宽沿钢盔,让戎装更显得英气勃发。

  他回顾两旁激动的将士,抬起手喊道:“永定营的兄弟们,团结”众人脱口就几乎异口同声地呐喊:“荣耀”热闹的人流中又有人嚷嚷:“吾王万岁,万岁”此种越制的话永定营的将士根本不忌讳,大伙都知道江山地盘是怎么来的,压根不甩建文皇帝。

  随后的于谦等人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他们或许是第一回见识这样肆无忌惮的狂热崇拜情绪。

  这回随张宁出来的有一个女人是辛未,负责就近保卫他的安全和照顾起居。徐文君封了妃子,不便到军中;而辛未以前做过内侍省的白衣侍卫,习过武受过防刺客的训练,便让姚姬认为派出来更合适一些,她送个女人在身边还省得张宁在外面乱搞遇到不必要的危险。

  辛未从来没当着这么多人露过面,显然平素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和站在许多目光聚焦的中心感受是两码事。她只是身边的一个侍卫,但也不禁心情非常紧张和激动,骑在马上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做错了个什么小动作叫人笑话;又想着这几天一路奔波,没有好好收拾一下,担心脸色难看不够漂亮,诸多此类的小心思在紧张中就冒出来。

  走在这段长长的喧嚣的路上,辛未恍惚之中又想起那条散发着梅花花香的乡间小路,在梦里在回忆里,那条小路是一直都开着梅花的。多年前她从那里走出来,带着伤心和迷茫,又带着期待,开始了另一段人生,那时的心情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期待什么,期待一个梦想

  顾家村那户地主的庭院,从小就在她心里种下一个种子,让她看到了这个世上存在另一种有别于饥寒贫苦孤寂低贱的生活,更美好的世界。但幼小的心里这种梦想是模糊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怎么到达那个世界,需要些什么。到了扬州,繁华富庶的花柳之地着实叫她大开眼界,但很快发现这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多年过去了,在这一刻,走在万众瞩目的大街上,她忽然之间仿佛真正明白了。如果有一天是自己以尊贵的身份让人们仰慕尊重,自己完美而光鲜,那一定如同夏花绽放一般的绚烂而此情此景如此之近,身边的男人就能给予这一切。

  人马沿着南北大道走到十字街口,向西一转,过一段路就是九江府府衙江西巡抚治所等官府的所在地。

  大量的兵马跟着张宁的卫队涌到这边,只见巡抚行辕大门外面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一旁的乐工也摆开了乐器,还有一队换上整洁衣裳的士兵护着一面黄色的旗帜在整队。这里要举行一次“升旗仪式”。

  张宁遂在旁边勒住马,从马上下来,随行的人也纷纷下马,肃立在原地。在悠扬的笛声后,高低起伏的乐曲中,将士护着一面朱雀旗郑重其事地进行升旗。几年前张宁设计出朱雀旗显然是明智之举,今日已成为军中凝聚人心的一个标志,将士们为它赋予了图腾一般的神秘含义。

  仪式结束,韦斌大声拜道:“请王爷对将士们训话”

  张宁遂走上大门口的石阶,回顾将两边大街堵死的人群,开口道:“三年以来,朱勇率大军想把当时只有一千多人的朱雀军消灭于湖广高都,被我们一战击溃;薛禄纠集十万众几路进攻,在沅水反被我朱雀军将士消灭;伪朝又调最精锐的神机营在九江渡水,也被朱雀军赶进了长江。今番伪朝大军消灭了南京的汉王,再次来势汹汹,勇猛的将士兄弟们,你们会不会怕他们”

  人群中顿时一阵喧闹,大伙纷纷呐喊回应:“不怕怕他个卵”

  张宁用极其自然的动作抬头看飘扬在旗杆上的黄底黑图朱雀旗,毫无作秀的痕迹,诚挚之情自然流露:“朱雀军成军以来,将士爱民秋毫无犯,为了心中的大义戮力用命,已经有很多兄弟怀着这面旗帜战死沙场入了土。而现在,燕王伪朝廷不计代价,誓要摧毁咱们的大业,敌众我寡必又有一番苦战;若我们失败了,刚建立的家园将被摧毁,尊严将被践踏沦为罪人,几年来死伤的将士会失去后续的抚恤照顾”

  许多人已经情绪激愤,不待张宁说完就闹起来了,众军哗然,纷纷嚷嚷着要与敌兵决一死战,捍卫已得的一切。

  张宁在行辕门口煽动了一番士气,便和诸文武进门去了。众士卒似乎意犹未尽,聚在巡抚行辕外面久久不散。

  于谦用不同以往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张宁,他还真是第一回领教这样的鼓动方式。士大夫们写点激扬檄文什么的很拿手,但比较正式的东西都是用文言,挑动下层士卒无疑对牛弹琴,像张宁这种“演讲”式的方式着实很新鲜。不过对张宁自己来说显然是小事一桩,现代咨询发达,什么样的鼓动言论方式他都见识过。

  一行重要的成员先在大堂中上下坐定,张宁初来乍到,于谦要简略述职。他先递上一些东西,张宁翻开一看,是几张地图和一份奏报。

  于谦道:“昨日已经报来景德镇的消息,知县被杀,官吏和守备带着当地士绅举城投降。此事已在意料之中。接下来德兴乐平等城亦不能挡官军锋芒,饶州府全数失陷只是迟早的问题。江西巡抚衙门所属兵力永定营和九江军不能掌控的地方,都无法抵抗敌军进逼臣未及时调兵湖东,请王爷看图上。”

  他接着说,“南京到九江最近的路线,并非自徽州饶州抵鄱阳湖,而是沿长江而上。臣专程派人实地打探过这条路,不仅陆上的路平坦易大军调动,更能水陆并进,用船载运粮草,乃进军九江的首选之路。我军不得不防。

  敌兵重兵出徽州,按理咱们应该一面防备长江,一面分兵湖东保有诸地。但我军兵力太少,臣以为不能分兵,而应集中兵力伺机击败官军主力,方能逼退其进攻。”

  这些情况于谦之前就在奏报文中写过了,张宁本身也尊重他实地判断出的结论,况且事已至此无法改变现在增援鄱阳湖东岸诸府县来不及了,于是张宁只能说道:“廷益言之有理,我以为甚妥。”

  第四百三十二章 千帆竞过

  南直隶太平府的大地上,成片耕地中的稻谷已经收割完了。水田里裸露出了白晃晃的水面,稻桩点缀在里面,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盘盘甜白粥洒进了点点芝麻;而有一些田里则放掉了水,变成了旱田,稻桩被割倒堆在田里焚烧,处处烟雾缭绕,这东西烧过了的灰落在田里能堆肥,旱田里接着就可以种豆了,还能多收一季粮呢。

  可这时田地之间的村子里却不宁静,好几条狗在村口蹬着腿“哇哇”狂吠,被人一吓唬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又追得村子里的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那些鸡受了惊吓可不会轻易罢休,“咯咯聒”地叫个不停。

  村子里的人也不消停,有小孩子在哭,有男人在骂。村子里站着几个戴青红高筒帽蹬皂靴的人,那是官差,腰上还挂着宽刀鞘,手按在刀柄上,正指手画脚地嚷嚷着;更吓人的还有一身铁片扛着尖尖铁头兵器的军士。里正保长等也来了,还有许多围观的村民,一时间许多人都聚在了一块儿。

  “差爷,今年不是派过役了么,年初修河堤,接着又修县里的墙,怎么又要征丁”一个年长的村民理论着。

  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军士扯着嗓子吼道:“朝廷大军要去平叛,西边不顺流,行船常要人拉地方上的青壮不去拉,难不成要将士们拉了船推了车,又上阵去卖命当俺们是牲口么”

  那军士是个魁梧的大汉,一身都是铁手里还拿着兵器,人们听他吼一嗓子都有点畏惧。

  但村中长者似乎铁了心要出头,又述苦道:“刚晒干稻谷交了秋粮,官府又来强买军粮,给的都是宝钞纸币”

  “咱们是去打叛贼”军士大怒,“你们多半抗命阻挠,是否与造反的叛贼

  结”

  村民忙叫苦不迭,“草民哪敢造反哪”

  就在这时,一个后生牵着一头骡子从村口歪脖子树下走过来,见许多人聚在那边,便问一个妇人,“李婶,这什么事,官府又来买粮了”

  刚说到这里,那边就有个披甲大汉喊道:“小子过来,把骡也牵过来。”

  后生只好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也不敢问叫他什么事。披甲大汉问:“哪家的,叫啥名”然后又对里正说,“你查查,这家小子在不在名目上。”

  说罢那披甲大汉的眼睛就在骡子身上打量个不停,念念有词,“不错,腿儿有劲,可以拉车的。”

  里正抬头说道:“在的,这家有两兄弟,必定要出一个人替他们家顶徭役。”

  大汉一喜,说道:“骡子先征用了,三天之内,你再和其它人一起上县里。”说罢招呼同伴上去牵骡子。

  后生一看哪里肯依,几句话就要他的骡后生一手抓住缰绳双臂就抱住骡的脖子,红着脸粗着脖子道,“你们要作甚要叫我倾家荡产不成,这头骡是咱们家的命”

  大汉上前来拽住后生脑勺上的头发扯过来,另一只手举起一张盖印的纸,“看清楚告示,敢抗命就是造反”

  “我不识字,我也不造反,我只要自家的螺”后生几乎要哭出来。披甲大汉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轻飘飘地就提了起来,可后生手里死命抓着缰绳。大汉突然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刀来,众村民哗然,前面的纷纷倒退了两步。不过那大汉并不是要杀人,一刀斩断了缰绳,头一扭递了个眼色,叫同伙牵走了螺。

  后生被放倒在地上,挣扎着大哭道:“我现在就跟你们去服徭役,我去拉车,跟螺一块儿。”

  大汉总算同意了,又大喝道:“各家得了信的,都出个人过来排好,俺点点人头”

  英国公张辅戴的铴的铁盔下面,几根花白的头发被江上的风吹得直飘,他脸上黝黑的皮肤和皱纹充满了风霜的痕迹,但是马上的身板却挺得笔直。眉间三道竖纹让他看起来严肃而威严,正对马前弯着腰的一个壮汉训话:“皇上削了你的爵,也是你自个不争气。今番老夫再度举荐你出来,遂不带兵了,但给你的差事也不可等闲视之。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你定不能出半点差池。”

  这壮汉正是以前的武阳侯薛禄,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贵族身份。但有时候想开了,只要靖难之役中的同袍还在朝里,人脉还在,公侯爵位其实也不必太过看重。

  薛禄恭敬地答道:“末将只要还能跟随国公,情愿做一小卒,鞍前马后敢不用命您放心,沿途大军所需,末将定会安排妥当。”

  张辅又叮嘱道:“朝廷连年用兵,百姓负担已是很重,你要时刻记着体恤百姓,从严约束部下,违法者严惩不贷”

  “得令”薛禄铿锵应答。

  张辅踢了一下马,中气十足道:“一起走罢。”

  薛禄牵过马缰,翻身上马,策马快行跟上了张辅的队伍。一行人越过一个小山坡,眼前的光景豁然开朗,一副壮观的场面就出现在眼前。

  成列队的步兵,长长的兵器如树林一般成片缓缓移动,马兵车辆络绎不绝,空中尘雾腾腾,旌旗蔽天,人马大队前后不见头尾,如一条巨大的黑龙一般。江面上,千帆竞过,无数的船飘在水上,还有那车轮舸往来,上面安装着水车,就像轮船一般行得极快。

  薛禄看了许久,便开口道:“我大军一部数月前就进驻徽州,动静极大,如今已进逼饶州;寻常来看,贼军理应过鄱阳湖拒我大军才是,不想贼人竟不为所动,似乎已算到咱们的方略。贼首不可小窥,或其中有高人。”

  张辅冷“哼”了一声,“自南直隶去江西,本就该走长江便捷;我军先进徽州,但凡有点明白的人也会防着长江水陆之道,什么高明可言

  今番我大军分三路击敌,堂堂之师,岂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可一言度之若是贼军胆敢以主力迎击抗拒南路徽州兵,九江府便失矣。而他们按兵不动,誓要保九江,南路大军便尽夺饶州诸地,掌控湖鄱阳湖东;湖口因此变成孤城,孤城无粮道亦是走投无路之地,贼军大股不敢拒守湖口。因此我大军控湖口也是囊中取物,迟早之事罢了。于是贼军重九江,他们也只有九江一地;贼军主力被东面牵制时,我北路京营便可自江北南下,渡江切入九江西面,九江亦成孤城。三路合击,纵是贼人插翅也南飞”

  薛禄听罢不禁说道:“此战我军胜算在握。国公先定南京,后灭湖广叛乱,盖世之功当属我大明之首。”

  张辅淡淡地说道:“平定汉王起兵,是皇上御驾亲征,天子不战而屈人之兵;今番攻灭湖广叛军,也是皇上英明圣断,老夫岂敢居功”

  张辅此时确实满怀自信,他实在想不出叛军还有什么办法。经过长时间的准备,朝廷已经完成了对湖广政权的多方部署。在这个时候,朝廷可谓不惜重兵势在必为,对湖广的军事力量部署总数达到约四十万人从四川调出的军队加上河南荆襄地方军,协同京营一部,威慑湖广上游及中部岳州诸重地,主要作用以威胁牵制;江北岸的京营北路军,长江下游沿江而上的中路军,从徽州出击的南路军,三路进剿,直接发动江西之役,夺九江重镇灭叛军精锐。

  部署的兵力加起来大约近四十万人,不过朝廷是难以把这四十万大军都集结在一个地方全数出动平推的,不仅因山川地形限制之故,要集结在一处山高路远;而且这么多人集于一个地方军需消耗是个很大的问题,光是粮草调运财政就受不了。分开部署则能直接从地方上得到大部分补给,极大地减轻了朝廷的负担。英国公定方略,进攻的部队分三路,除了考虑作战策略,也能更好地分化大军消耗。

  四十万人当然很难全部调动起来用于进攻,饶是如此,单是部署进军江西的三路机动部队加起来,重兵力也不下十万人,对“叛军”显然形成了绝对的力量优势。

  英国公张辅策马而行,一路看着长江水陆上的千军万马,心情澎湃。他心想:今年年关之前就能解决湖广叛乱。

  汉王已灭,宣德皇帝威信地位上升,等平定了湖广,天下也就该太平了吧。朝中早有议论,要罢下西洋事,停泊在港口的海师舰队也折腾不了多久了;交趾也要撤军;在北疆蒙古,宣德皇帝应该不会学他的祖父北征了,转入防御是既定国策。四方收敛,与民生息,天下安宁。

  张辅觉得自己这一仗之后,功劳也够了,接下来便可解甲归田,有高位厚禄,也该跟着享享太平盛世之福。一时间他便心情大好,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迎着战马奔跑中的风分外惬意。

  第四百三十三章 湖口之战1

  楚王宫在八月初热闹了一阵,那是建文皇帝宴请百官为张宁践行的时候。接着这里再度恢复了沉静,甚至比平常还要静;前方要打仗,宫中的歌舞宴饮一缕罢停,连姚姬刚爱好上不久的赛马活动也消停了。

  在凤仪楼的前厅里,几个女人正坐在姚姬的下首,听着徐文君读一份书信,张宁写回来的信。其中有周二娘张小妹顾春寒桃花仙子等几个人,无论是有没有后妃或亲属的名分,这些人都在这个大家庭里时间不短了,和家眷也差不多。另外还有一个白凤娇,她还没有谈好是不是要接受建文朝廷的册封为亲王次妃,不过既然没有离开武昌,姚姬也没有特别地当她是外人;主要因为白凤娇穿了一身汉服,而不是初来时的民族服饰打扮,这么个细节似乎已经暗示了她的心思。

  桌子上拜访着茶水干果,还有八月的时蔬果,都用细腻精致的瓷器盛装,以青白颜色为主。这是一整套瓷具,上个月才从景德镇特制进贡的东西,和新的一样。

  不过大家都干坐着听徐文君念字,没人一边听一边吃东西,食物完全成了装饰。

  张宁的信全用口语白话写成,“官军经过几个月的准备和调遣,最近忽地行动迅速。不及半月,自徽州来的南路官军已越过饶州府全境,七八个州县几无抵抗,这一切倒在意料之中南路官军迂回北上南康府东部地区,都昌失陷,意味着鄱阳湖东岸尽数落入官军之手;我们在东岸只剩下湖口县,不敢放弃此地是为了守洞庭湖。守住湖口,自长江调来的官军水军就进不了洞庭湖

  但目前的形势不太好,于谦收了汉王降军的水军,也征募扩建了一些战船水兵。但随我到江西来的徐子新说咱们的水军难敌官军水师,他说内湖近海这些地方作战,风浪不大不能靠风帆;而官军的车轮舸在内湖明显占有机动优势。不过母妃不必太过担忧,我军陆战兵器十分精良,可弥补水上的短处。待前方战事有了新的进展,儿臣再写信回去;中秋节已过,如今只盼早盼早日取胜,回家与母亲等团聚”

  张宁的这份家书主要谈军务,不过这也是女眷们最关心的事。女人们都不太懂兵事,包括最有能耐的姚姬对行军打仗也不甚明了,更无多大的兴趣;但这种事恰恰关系到所有人的命运和切身利益,难免十分关注结果。明朝稍有身份地位的女人,显然就是男子的附庸,她们不能工作,连百姓家的妇人都不如百姓女子还可以在家织布畜牧做家务,她们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自家男人的事业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向来对武昌权力场毫不涉足的顾春寒此时也幽幽说道:“真希望他能赢了这场仗。”

  大家纷纷附和,一时间女人们也难得地心思聚了一处。就像顾春寒,她虽然美貌又能歌善舞,到哪儿都该衣食不愁的人;可是除了张宁,谁能把她当家人一般,从不计较出身和曾经的风尘经历其他的人更是如此,在这里她们虽有地位高低之分,总归是亲眷也是主人,命运不是谁能随便处置的。

  江西,第一场真正的交锋比猜测中来得更快。对决的地点已经非常明了了,就是湖口。

  官军那边的消息大致是,江北京营蠢蠢欲动但没有明显的调动;南路军队在都昌,威胁很近,不过要及时加入湖口之战尚需时日;真正逼进湖口的是中路从长江水陆并进的大军,营寨已经逼进至湖口县城墙上都看得见的地方。

  朱雀军的部署没有放弃湖口县城,并在前阵子加强了防御。张宁调永定营一哨七百五十人进驻湖口县城并汉王军五千在东岸陆上;水军人数八千多人,大小船只两百余艘,全数聚集在鄱阳湖入江口附近,水寨分立于西岸和鄱阳湖岛上。在湖口县城外,靠水的地方另有一处营寨工事,作用一是策应县城防御,二是设炮阵火力支援水上作战。

  在九江那边,靠近入湖口也有一处朱雀军工事,同样设置重炮面向鄱阳湖狭窄的入湖口。湖口水面说窄也不窄,水面横跨至少有七八里地;朱雀军的长管重炮和抛射臼炮有效射程也就两里远,不考虑水域的广阔影响精准度,中间还有三四里宽的水域从岸上完全打不到。但岸上设营能限制敌军水师在水上展开,其作用也不可小窥。

  湖口西岸滩上,正有一群人站在那里。站前面中间的人正是张宁,他的身边有于谦韦斌等一干大员,还有一个年轻官员徐子新及他的几个幕僚书吏。徐子新以前在岳州府当官,管过造船坞,通晓船只水情,手里也有懂水战的幕僚,这回来做张宁的军师。

  大伙在水边上东张西望,只见湖上和长江上到处都是船。江上的船全是官军水师的,湖广军的水师只想着保鄱阳湖,根本不奢望去江上和官军较量;而湖口这边的船则是湖广军的各式战船,主要以汉王降军的水师为主,另有一部分是于谦做江西巡抚后筹备扩充的水军。

  张宁低下头,用脚跺了一下地面上的灰黑泥土,很硬,已经开裂了。这片地面的颜色和岸上的泥土全然不同,看起来应该是湖中的淤泥,水线下降后露出来晒干而成。

  这阵子天气分外好,晴了许久了,秋天的阳光既不烈又很温暖,加上水上吹来的湿润凉快的微风,身体上感觉是非常惬意。张宁也没当众问天气好对己方水战是不是有利。

  他对江湖上的水战一窍不通。朱雀军建立才几年时间,一向都是陆上战争为主,在内地陆战确实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但到了这种江湖隘口,水战的作用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他们的发展时间太短,朱雀军水军不行,实际就是一个弱点。

  不过张宁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不行,所以徐子新是和他形影不离,凡事都要问了身边的军师再说。

  大伙看了半天,韦斌冷不丁冒出一句:“对岸湖口县守不住,派那么多兵调那么多粮过去也没用,一旦水上被断,就是孤城。”

  于谦不动声色道:“守湖口县就是为了防水上被断,否则东岸之地尽失,守一座县城何益我断言,官军首战不会进攻湖口县,水师会直接从江上进犯。”

  张宁默然不语,好在俩人一来一去争执了几句就算了。他现在的心情非常不爽,因为对湖口水战不报多大的信心。

  他在脑海中不断清理这一系部署的“逻辑关系”:水军只要还能控制湖面抵御官军江船进入鄱阳湖,己军就能从水上增援湖口城,并提供补给军需,湖口城就不算是孤城;只要对岸湖口城和工事营寨尚存,就能策应水上防御而朱雀军主力是绝对不敢到对岸去的,万一被围死,跑都没地方跑,主力还得在九江城。

  但如果鄱阳湖易手,九江以南,鄱阳湖几百里长的水岸线,根本无法阻止官军渡水直接进逼九江。九江城这座战略要地,江湖都失了,也就失去了要地的意义;死守在这里还可能被江北过来的官军合击,陷入被围的局面到了那一步,还不如不守九江。而不守九江城,意味着整个江西将丢失;战略纵深被进一步压缩到湖广一地,四面受敌越困越紧。

  走到现在这一步棋,整个战役的关键等于系于湖口一战;可是湖口水战恰恰又是朱雀军的弱项,也是张宁最没信心的环节。他不得不十分郁闷。

  就在这时,张宁临时下令道:“立刻派人通晓水师全军,九江军汉王降军水陆官兵会得到朝廷一视同仁的待遇,军饷同永定营,立功奖赏战死伤残抚恤亦同。”

  韦斌等将领听罢嘀咕了几句,似乎有些不满。张宁此时的决策也是十分仓促的,但他没有理会永定营的将领。

  于谦之前在江西做巡抚,他为了保有九江城,迫不得已敢放弃鄱阳湖东线;可现在他也不敢说放弃鄱阳湖,仍然赞成增兵湖口城可这样真的有用么

  张宁转头看于谦时,恰巧他也正瞧过来,俩人顿时面面相觑。只见于谦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几乎没什么表情,也看不出什么弥端。但张宁忽然有种直觉,他好像有话要说,张宁便随口问了出来:“廷益有何考虑”

  于谦道:“臣以为王爷刚才的决定甚好,水战关系重大,水军大半又是九江军部属,王爷降恩,必能鼓舞士气。”

  张宁点点头,便不多说。他心里却琢磨:于谦是不是也觉得干脆放弃江西这地方确实非常重要,问题是难以守住,这么久了没人有半点靠谱的法子他不敢建议,或许是考虑到此地确实事关重大

  第四百三十四章 湖口之战2

  在鄱阳湖的山川之间,陆地上哪怕在秋季依然充满了青青的绿意,水中则干净如镜。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