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57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4      字数:11765
  要驱赶这些俘虏去送死,突然有点于心不忍。

  逼迫降卒去挖墙,守城的刘鹤举不可能坐视,一定会下令攻击屠杀这些人,实际上换作任何称职的武将都会下这样的命令;降卒们若是跑回来,张宁一样要下令屠杀以儆效尤,不然肯定无法逼其他人过去太没人道了,这些军户的身份和农奴似的,本来就是些可怜的穷人。

  但他又想,如果总是这样心慈手软,如何取胜夺取永定卫,具有非常大的战略意义,可以不计代价

  他不断地说服自己:人虽自称万物之灵,却依旧是在遵循丛林法则弱肉强食,鱼肉大众者欲望滔天;失败者能做什么,自怨自艾么他实在不喜欢自怨自艾的感觉。对胜利的渴望,对耻辱的痛恨他觉得自己确实是一个输不起的人,脆而易折。

  张宁的脸上阴晴不定,太阳最后的余光映在脸上,肤色仿佛已变得橙黄。

  “周将军提出的掘墙之法,胜算几何”张宁再次转头故作淡然地问道。

  周梦熊沉吟片刻道:“不好断定。殿下既然下定决心攻城,只有这个法子,您总不能造云梯蚁附,六七百人肯定是不够损耗的昨日一战,在下旁观之后觉得军中的火器射程应在一百步以上,且训练较好能采用云南沐王提出的轮流射击之法。咱们便能采用这样的战术,先驱赶降卒填河,然后至城下掘墙,城上定以滚木火油箭矢拒敌;此时我军以火器在百步处掩射,以杀伤敌军为目的。如此一来,便能以降卒损失交换守军兵力与物资。待降卒死伤殆尽,则造竹木筏渡河,围捕强拉附近军户百姓,继续此法。假以时日,守军无法支撑伤亡损耗,可能就会投降了。”

  张宁问道:“能估计出交换比么,死多少丁夫能换一个守军性命”

  “这”周梦熊想了想,“我军仰射,又有墙垛阻挡,就看士卒的枪法如何了,估计死十个人能击毙一两个敌兵。我军弹药是否充足”

  “火药是够。”张宁道,他从石门县掠夺了不少硫磺,有了原料便造了足够的火药,因为火枪本来也消耗不大,“铅弹若是不够,现造也不会费太多时日。”

  张宁又问:“若是降卒死完了,渡河去抓丁,军户和百姓会不会躲到山上去”

  周梦熊谨慎地回答道:“很有可能,也许抓丁并不容易。”

  张宁忽然发现周梦熊正用奇怪的目光打量着自己,这样的目光让他浑身有些不自在,好像被看穿了一样。不知为何,张宁很不愿意让人看穿自己,习惯性地想伪装。

  不过他问刚才那种问题,不就是在为自己找理由

  也许怎么决定的答案,他的内心里已经有了。只是需要一个理由,或者是借口。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失败后也许在后悔当初的决策吧或许有一天被人鱼肉的时候,会痛恨自己为什么有机会鱼肉别人时要优柔寡断

  张宁的左手扶着腰间的佩剑,他感到手心里已经浸出了汗水,湿滑一片。若是没有亲自上战场指挥战役,决策就容易多了,四百多降卒命运如何,只是一个数字,而不是一群狼吞虎噎着饭的人。

  “事不可为,无法强求。绕道先取慈利石门二县,得到补给再从长计议,诸位以为如何”他总算开口说道。

  周梦熊首先赞成道:“正应如此,据悉朱勇调集了官军主力正在卢溪对付苗人,永定卫以东兵力空虚,各县城防御脆弱,攻打十分容易。先取澧水沿岸各地,再取大庸所九溪卫等城,永定卫兵力大损难以野战,已成孤城,不必太过在意”

  张宁转头用征询的神色看那些武将,韦斌等人一个个表现木讷在稍大的战略层面,这帮武将好像真没多少见识,实在是无奈。

  倒是周梦熊越说越激动起来:“如果苗人能在辰州拖住朱勇,形势则一片大好;我们依托洞庭西北部地盘扩军备战,数月后兵马达到规模,就有本钱问鼎常德府。若是打下了常德府,那洞庭鱼米之乡富庶之地,实力便不可同日而语了届时不仅能让武昌震动,京师乃至天下都要为之动容。”

  张宁点点头,表现得比较淡定。他见周梦熊脸上的红光,心下琢磨不禁此人的立场周梦熊从上边被派下来是不是有其它目的,虽然张宁没找到证据佐证,只是臆测,但他并不怀疑这一点;不过在直觉中,周梦熊的立场也并非那么简单,这个如果真是追随建文帝从南京跑出来的,他应该会怀念往日的荣光罢

  “降卒怎么处置”韦斌问道。

  周梦熊听到这里用饶有兴致的目光看着张宁,张宁其实很厌恶这样的目光。他的口气也变得不怎么友善:“能如何处置,难道把四百多人一起杀了”

  韦斌道:“怕等我们一走,这帮降卒又成了官军的走卒,武装之后将来再次与我们为敌。”

  张宁这回比较果断就说:“你们也瞧见了,那些人口音不一,从外乡被逼迫来做军户的,给口饱饭吃就满意了。先登名造册,去告诉他们,愿意加入咱们的有饭吃有军饷;不愿意的发路费让他们滚蛋,下次再被俘就砍了。”

  他的口气生硬,没有商量的意思,韦斌也不多说,只抱拳道:“是。”

  第二天早上,降兵们弄明白状况之后,果不所料半数的人愿意“入伙”;其它人因为在永定卫屯田已娶妻生子,大部分说要逃离这里。就算永定卫没遇到如此劫难,之前就跑了很多了,不然五六千兵额的卫城也不能只有这么点兵。军户们想法也比较简单,因为见识了叛军的厉害,又有白饭和肉吃,加之不知去哪里容身,干脆入伙了。

  将士们砍树木竹子造了许多筏子,将那些不愿意造反的降兵送过河,每人发了一点盘缠和粮食,便打发走了。剩下的两百多人进行了整编,编为右哨第一第二大队;队正以上将领从朱雀军中挑选人员担任,新增的士卒暂时没有兵器和旗帜。至于张宁的命令中登记造册一条没能实行,很多武将连字都不识,这事办起来有点费时间。

  张宁的人马扩充到了大约一千人,众人划着木筏依次渡河,陆续将辎重及十几个伤兵运到对岸,因为工具简陋,一直到下午才全部过河。卫城里的官军只是在上看看热闹,丝毫没有要出城再战的意思。

  军队从北岸向东大摇大摆地行进,走了两天,再次砍木头造船只筏子渡河,因为北岸的山路越来越难走。若非永定卫城卡在中间,人们也不用渡河两次。

  正月初五日,大军抵达慈利县城外。慈利县的知县在两个月前自杀了,好像没有长官,那帮官吏搞清楚是张宁的人马回来,倒也干脆,直接开城投降了。

  张宁也没让慈利县的官吏百姓失望,率军进城后严令将士不得扰民。不过军粮补给是要让那帮官吏想办法的。休整一日之后,姚二郎的左哨第五大队被留下来驻守,督促当地官吏士绅筹集军需;主力人马继续沿河向东进发。

  及至石门县,那老相熟王典史见张宁又带那么多兵来了,遂主动开门迎接。有汪知县顶罪,这老家伙居然还当着官,一点变动都没有。一路兵不血刃,让周梦熊瞠目结舌。张宁颇有些得意地对部将们说起军纪带来的好处,慢慢就开始见效了这些县城明知抵抗也打不过,开门投降又不会被杀,傻子都知道应该怎么选;至于会承担事后被朝廷治罪的风险,那便没办法了,好汉不吃眼前亏总比眼下就被人杀了好。

  第二百一十三章 逝去的华丽

  朱勇集中洞庭西各府县卫所主力五千多人已进占卢溪,正为自己的一步妙棋甚为自得。此地南控辰溪县去路北扼驴驰司方向,更挡在苗人回老寨的正面大路上,当是画龙点睛之地。而此时从常德新近动员征召的二千多预备军户兵马正陆续向龙头寺集结。龙头寺在辰州府东面,已对苗人形成东西夹击之势;加上辰州府城池坚固,守个几月不是问题。苗人的处境拿朱勇的话便是风箱里的耗子两头受气中间还有颗柳钉,连个可以做屏障的立足之地都没有。

  一万多苗人武装在朱勇眼里已然成了他刷战功晋身爵位的工具。也许此战之后,回朝再封个太子什么保的也挺有希望。朱家不仅是国姓,他老子朱能就是靖难之役为太宗家夺取天下捐躯的功臣,朱勇本人也是为三代皇帝南征北战,这样的大好光景他家再得势个两三代或许也不是问题。

  不料这时永定卫的急报到了他的手里,让他不得不为之心里添堵。

  “无用的蠢物”朱勇直接将急报摔在了中军大帐的大案上,随即掉到地上,帐下诸将纷纷侧目。

  当初朱勇为了征苗四处调兵,把洞庭湖西各地卫所的兵都调空了,独独为永定卫留下了较多人马军械。岂料那指挥使刘鹤举一千多人打一股几百人的叛军,竟然一败涂地损兵折将被逼入卫城。

  过了一阵,身宽体胖一脸淡泊的曹善走了进来,也不知他怎么得到的消息。曹善脾气好,看到地上的急报,亲自弯腰捡了起来,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读了一遍。永乐之后的内廷虽还未设内书堂提高太监们的文化,但因为皇帝越来越重视太监,他们的文才修为明显比以前高了,像王振那样的生员出身毕竟少,不过能识字断句的太监却不少,曹善便是其中之一。

  曹善读罢急报,说道:“成国公息怒,事不算太糟,刘鹤举还好没把永定卫也一股脑儿丢掉。”

  朱勇气愤之余,冷笑道:“他一千多人守城,若被几百人攻破卫城,那还真要成古今奇谈不如让个摇头晃脑的书袋子去带兵得了。”

  他随手端起茶杯灌了一口,重重搁在案上,微微缓了下口气道:“曹公公所言也不差,事不算太糟。那丢掉的慈利石门二县防御薄弱,又没兵,失了也是常情。叛贼翻不了天,待我收拾了苗人,再收拾他们不迟。”

  下面有人小心提醒道:“澧州恐也难保,华阳王”

  “哼”朱勇一脸不以为然,不过口头上也不想说什么歹话。那什么华阳王挂个“王”字唬得了别人,唬得了他朱勇一般的官僚对皇室宗亲多少有点计较,但对朱勇来说,蜀王的哪门子偏房儿子,每年拿着国库俸禄什么鸟用都没有的米虫,和皇帝的关系都隔多少层了;相比之下,当年他们父子先后为永乐爷刀山火海的趟,谁和皇帝更亲近

  就在这时,曹善说道:“成国公可否借一步说话”

  朱勇听罢,立刻挥了挥,让部将们告辞出帐。他可不是一个居功自傲谁都看不起的人,相反嗅觉并不迟钝,对世人都看不起的几个阉人反而能以礼相待,加上曹善也是个好说话的太监,所以平时两人相处得还不错。

  等不相干的人都离帐,曹善便道:“咱家并非想说华阳王的事”因为刚才有人正提到华阳王,曹善说要借一步说话,或许不少人都以为他要私下里和朱勇说关于华阳王的门道。

  曹善顿了顿说道:“成国公用兵如神,咱家对兵家之事也只知之皮毛纸上谈兵,平常不敢多言。初到湖广时,因为辟邪教乱党遁入山林,苗疆势大未平,故成国公先对苗人用兵并无不妥;但此时乱党又杀官兵,进占二县,不日兴许就要攻下澧州,逼走华阳王,华阳王一上书,很快就吵到皇爷跟前了。诸事缓急这么说罢,苗人无论闹得怎么汹汹,也不过西南小族,功一个辰州府就够他们耗那儿了,还能如何若是咱家再说明白点,成国公您理应听到了一些消息那辟邪教乱党和建文余孽有关”

  “行行。”朱勇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可现在要折道北上,大军行走,道路遥远山水交错,实在不便;且会贻误大好战机,白白放走苗人。”

  曹善道:“若是苗人要往老家跑,让他们跑便是,何伤大雅”

  朱勇想了一会儿:“从卢溪调兵,还不如从岳州府出兵,比较之下远近相当,虽然要略微周折一点,但也差得不多。况且叛兵只有几百人,让岳州府临时从各地快速抽调两千人马绝无困难,我再派个参将过去带兵,一举击破乱党兵马。”

  曹善沉吟片刻道:“如此也好。不过,若是岳州府能多调些兵更好,永定卫的刘鹤举一千多人马不也败了最好不要替灯添油,一举击破上善之策。”

  “曹公公所言极是。”朱勇略一思索,当即就拍案道,“让覃有胜去,马上就给他写任命状。覃有胜曾随我在交趾作战,用兵很稳,必不误事。”

  张宁在王典史等官吏的带引下再次进了县衙,他先走进签押房转了转,发现屋中间那堆做沙盘的沙子连同门板都不见了,其它摆设倒和上回差不多。他又问:“汪知县呢被押到京师去了”

  王典史道:“还没有,现在还在县牢里关着。”

  “呵他倒是命大,我好人做到底,再救他一回,你们把他放出来继续做知县。他反正会被送到京师治罪,也不差多个罪名;现在应该不用找他的高堂劝说了吧”

  “家眷都死了,您就是想劝也没人了。”王典史轻轻说道。

  张宁诧异道:“怎么死的”

  王典史先是欲言又止,然后有些犹豫地说道:“上吊自尽。”

  张宁将他的表情看在眼里,冷道:“不会吧。官员犯罪大不了砍头,诛灭九族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到的待遇,汪知县家应不至于。你定有别情隐瞒我。”

  王典史左右瞧了瞧,终于忍不住八卦地靠近悄悄说道:“成国公到石门县来过一趟,偶见汪知县妻美貌,他自恃功臣勋贵目无王法,见色起意,便将汪妻先奸后杀,当场将其幼子摔死,惨不忍睹;后来部将又逼死了汪知县的高堂成国公放话出来那些人都是畏罪自尽,整个衙门里没人敢多说话,说了也没用,皇上还能为了一个背叛他的罪官家眷,杀成国公不成不仅没用,反而平白得罪人惹祸上身。”

  “竟有此事”张宁一怔。忽然想起南京张家真他妈的上梁不正下梁歪,皇帝带头干那样的事,勋贵也是跟着残暴至极。

  王典史又小声说道:“汪知县一时没杀,兴许因为成国公的部下想做做样子在送他进京的途中下手,可后来不知是忘了还是怎地,汪知县一直关在牢里也没人来管。”

  “把他放了吧。”张宁道,“让他出来做知县,到时候万一本县又被官府收回去了,你们也多少有个说法。”

  王典史愕然,片刻后才微微有点怨言道:“汪知县本来就没权了,这回再推也推不到他身上。”

  张宁拍了拍他的肩膀:“或许石门县以后再不会易主,你们便能安心了。”

  王典史:“”

  张宁接着就来到了后院,走到此前关押过汪昱家眷的房前屋檐下时,他轻轻掀开窗子,往里面看了一眼,已是人去楼空。物是人非。

  一个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的妇人,只见过两面。不知为何此时他心里竟然有些淡淡的伤感。

  抬起头时,院子里的枫树光秃秃的已无红叶飘零,不过仔细瞧一下,能发现树枝上隐隐已有新芽。春天在不知不觉间渐渐要来了。

  张宁率军在石门县休整了一天,就立刻率兵进逼澧州。这回的情况已完全不同,威胁澧州不再是佯攻:九溪卫等地的机动兵力被调走,没有了制约;张宁手里的总兵力增至一千人。澧州,一个偏远小城池,没正规军防御薄弱;澧州离石门县很近,百姓们能知道石门县破后无事的情况,也就没有不要命死守的动力。这座城,没有任何能防住的理由。

  另一方面张宁又派人回凤霞山送信传递消息。首先让姚和尚尽快把兵器局上下的人员派出山来,然后有兵马去接应永定卫大小是个威胁;其次才通知那些以前想加入军队的分坛主,派人到慈利县来联络,商议制定人员往来的行程。

  那么急迫地调兵器局出来,不为别的,只为造炮。

  张宁在永定卫充分尝到了拿防守比较坚固的城池毫无办法的滋味,那是因为没有攻城武器。他只需要一件神兵:大口径臼炮。

  真正的攻城利器,不是红夷大炮而是大口径臼炮,这玩意工艺要求低连炮膛磨制也无需精细,却能让古典城池真正颤抖。就连世上唯一的不落之城君士但丁堡也在火炮的yin威下破了一个大洞,更别说永定卫这种城了。

  君士但丁堡,几百年间不断用石料加固城墙,高度厚度已经到了让任何古代军队完全失去攻城欲望的地步,号称世界不落之城,罗马帝国最后的火种。但它还是在几十万大军的围攻中,在火炮的咆哮中终于陷落了,从此西方一个时代的结束,也是一个时代的开始。

  如同枫树树梢的红叶,飘落之后一定会有新芽崭露,何须哀叹那些逝去的华丽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子不复仇非子也

  石门县“前任”知县汪昱被王典史从牢里放了出来,他穿作囚衣一身狼狈。王典史说衙门后院的屋子已经被张宁的人占了,只能将汪昱安顿在县衙吏员住的房屋;又说梁师爷在城里等着还没走。

  在外地做官的汪昱在石门县并没有房产,县衙后院就是他生活起居的地方,现在是有家不能回。他的精神萎靡,表情沮丧,谢绝了王典史为他在县衙安顿住处的好意,打算出衙门去寻梁师爷。梁师爷等是家乡带来的人,总是能接济一下。

  王典史忙好从袋子里拿出一块银子来,劝道:“一点小意思您别见笑,要不先换身衣服再出去哎,咱们也算同僚一场,眼见堂尊落到如此地步,大伙心里也不好过您别怪大伙,那成国公乃当朝权贵,下来又带着兵权,谁敢顶撞他其实同僚几个也好心求过情,可是人微言轻,成国公哪能听咱们的”

  “我如今只是一个罪人,别叫堂尊了。”汪昱口气不善,倒也没有恶言相向。他对王典史这帮人自然是一点好感也无,对于他们之前想拿自己顶包扛罪的心思是一清二楚;不过想来官吏们也不是存心害人,所以谈不上仇恨。而充满仇恨的对象是成国公朱勇,汪昱无时无刻不想生吃这个恶棍的肉。

  但是愤怒与仇恨之后,他又产生了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无力感,因为他小小一个文人根本拿贵为国公的人没有办法。第一次感觉,圣贤书是白读了,还不如从小目不识丁练就一身武艺,如古之侠客一般有能力血溅五步杀母之仇夺妻之恨,同时发生在他的身上,但凡一个有廉耻之心的人,也会有强烈的耻辱感。

  汪昱声音有点哽咽道:“我本来就是个罪人,何避囚衣告辞。”

  说罢披着一头又脏又臭的长发穿着囚衣大步向门口走去。

  出了衙门,只见梁师爷和几个家奴正在外头等着自己,旁边准备了一定轿子,可能梁师爷是通过衙门的官吏或胥吏得到的消息。姓梁的幕宾名叫梁砚,他当然不穷,虽然俸禄是知县私人掏腰包而知县的年俸折白银不超过四十五两,但他们不是靠俸禄维持生计的;就算县官没有明目张胆贪污受贿敛财,正常的陋规就够他们花的了。

  梁砚及几个奴仆一见到汪知县就跪伏在地大哭,极其伤心,反倒是汪昱只流了几滴眼泪,悄无声息。汪昱上前将他们扶起,问道:“梁先生可已将家母及我妻儿收殓入土”

  “只设了令堂,骨灰供奉于内,还未入土,因老奴以为少爷更想将骨灰送回家乡安葬。”梁砚哽咽地回答,倒也不影响说话流畅。

  汪昱微微有些诧异道:“已经火化了是朱勇的人干的”

  梁砚点了点头,垂首“嗯”地应了一声。汪昱便不再多问,很容易就能想到:朱勇的人不过是想毁尸灭迹,消灭证据。虽然按理是没人愿意来查朱勇的,但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他们还是要遮掩一下。

  “本来老奴只想租一所宅子,可那租屋的人知道咱们要设灵堂,便不愿租出来,只好购买了一所房屋,就在县前街东侧。”梁砚接着就说道。

  汪昱叹道:“我落到这般田地,梁先生冒性命之忧为我做了这么多事,情谊已尽到,你们可自主散去,跟着我也没什么出路了。”

  梁砚又跪了下去,一脸伤心道:“老奴在汪家几十年忠心耿耿,做错了何事,少爷为何要撵”

  汪昱不想解释,很明显自己孑然一身要求这些人留下才会害了他们。他颓然地说道:“先带我去灵堂罢。”

  一行人抬着汪昱来到设灵堂的宅子里,麻绳白衣是早准备好了,汪昱便沐浴更衣披麻戴孝去灵堂,说要为先母守灵。

  梁砚在衙门门口已经哭过了,这时神情早已恢复了正常,便在一旁小声提醒道:“老奴多嘴,不过发生了这样的事,少爷要尽孝,该做的不应该是守灵而是报仇罢”

  “报仇”汪昱眼里的神色十分复杂,“你想到办法了怎么才能报仇”

  “先不论怎么报仇,就说该不该报仇,少爷觉得这仇该不该报”梁砚道,“尽孝,必应为老夫人报仇雪恨;为义,公羊言父不受诛,子复仇;子不复仇,非子也,成国公残暴无道,恃权贵而无王法,立志杀他是正义之举。”

  颓丧的汪昱顿时情绪有些失控,用力抓住梁砚道:“该如何去做,先生教我。”

  梁砚道:“如今少爷是朝廷罪犯,在此地已无权势,家乡也不能回。现在您该做的,是尽快去见建文帝的三皇子咱们先不论此人究竟是不是三皇子,但他手里有能战之兵,轻易夺取了三个州县,眼前在这里是最有实力又能投靠的人;且朱勇还在湖广,三皇子正与之周旋。少爷能在三皇子左右辅佐,若是他击败了朱勇,也算咱们报仇了。”

  汪昱抹了一把眼泪,正色道:“三皇子能成事”

  梁砚道:“老奴暗中揣摩,此人在军政之务中颇有章法,应是明主远在南京的汉王实力确是强,但他肯定看不上咱们;而三皇子与少爷有过一面之缘手下正缺人手,虽然现在他兵少将寡实力很弱,但咱们没得选择,这是唯一的一条路,不可失了这个机会。”

  汪昱来回踱了几步,梁砚知道他已动心,便继续说道:“俗话言铁要趁热打,把少爷从牢里放出来是三皇子亲口下令的,咱们得尽快去见他,免得时间稍长在他心里的地位就更轻了。您的衣服也不用换,就披麻戴孝去见他,表明与朱勇及朝廷势不两立,可得其信任;求见的理由也简单,去谢他的救命之恩,毕竟您在牢里迟早可能被处死,是三皇子把您放出来的。扯上了恩情,私交关系就更密了。”

  思索之后,汪昱接纳了梁砚的建议。伤心之后,汪昱也不得不面对很多问题,且不说报仇,自身和手下一帮人的生存就是个大问题,面临解散;确实投了张宁的话,能解决很多问题。

  他和梁砚随即出了门。不久前刚从县衙出来,现在又回去了。

  衙门里的人自然都认识知县堂尊,先把他们带进了大堂外,然后就去通报了。果然很快就有消息来,张宁让他去签押房见面。

  张宁现在的办公地点还是设在签押房,已经布置了一番。他是个喜欢去熟悉地方的人,比如在某家饭馆吃饭习惯了,平常就很少去别家,上回就在石门县的签押房呆了许多天,这次自然也就在这里。

  不过这次出山,石门县不是他选定的中心地区,这回他看中的地方是慈利县,因为距离辟邪教的活动区域湖广西部山区更近,也离他必取之地永定卫更近。在石门县停留,不过是在等待韦斌攻占澧州的消息;他最终还是没随军去澧州。

  汪昱进签押房时,只见椅子后面的墙壁上又被张宁贴了许多纸条,和上回一样。

  张宁抬头一看汪昱和他的幕僚都披麻戴孝,一时愣了愣,随即就明白过来。汪昱走过来径直就跪倒在案前,拜道:“罪人汪昱谢殿下相救之恩。”

  “快快请起,汪知县言重了言重了”张宁忙起身做了个扶的动作。他真没觉得自己是什么恩人,要不是攻破了石门县,这汪知县还好好的做官,有啥恩情可言

  不过他也没觉得自己和汪昱有什么私怨可言,就比如两国交战,战败的一方将军回去被杀了,还能怪对方做错了什么“各为其主”,并不是一个阵营的人,谈不上恩怨。

  “别见外,坐下说话罢。”张宁想罢又上下打量了一番俩人身上的孝衣,“当初汪知县在城中聚兵守城,虽未守住城池却也为朝廷尽了责任,丢城失地自是有罪,朱勇却也不能未经司法定案就滥杀无辜,更不该祸及汪知县的家人,确实太目无律法残忍不仁了。”

  汪昱道:“我只恨不能手刃此贼;朝廷更是纵容权贵不法,寒了臣子之心”

  张宁微微点头,不仅是表示赞成汪昱的话,更是对这家伙又高看了一眼:说私仇,不忘加一句“朝廷叫人寒心”,是相当有水准的话。这家伙的正房夫人被人先奸后杀,亲生母亲被杀,如此悲惨的事发生在身上,更是奇耻大辱,还能头脑清晰地面对现实张宁觉得自己要是不幸遭遇了这样的事,不一定做得到这等境界。

  “不知汪知县今后如何打算,可要去找朱勇报仇”张宁问道。

  汪昱道:“此贼手握兵权,位高权重,我有杀贼之心无杀贼之力,只好记在心里,寻机复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深仇大恨总有得雪之日。如今若是三殿下不弃,微臣愿追随左右以效犬马之劳。”

  第二百一十五章 无气节无节操

  张宁随口让汪昱和梁砚做“参议”,让他们回去准备两天就到签押房来上直。他们也不清楚“参议”究竟是什么职权,字面意思好像是参与议事,大概相当于谋士的职位乍一想还是个很合适的差事,因为汪知县显然不善打仗,当初率一两百民勇守城,结果只打伤了张宁几个人就被击溃丢了城池,水准可想而知。

  两天后俩人来到了签押房,见张宁很忙碌,也没怎么搭理他们。后来张宁给他们安排了个事,把一堆杂乱的手指账目整理成卷宗。汪昱也没说什么,当下就带着梁砚在签押房安放了一张桌案,做起事来。

  这一堆账目是十分麻烦棘手,不仅是钱粮的问题,有某将领报上来需要调拨的物资用具有兵饷赏银等等,关键很多条子写得并不规范,没有印章凭据辨别真伪只有一个方法,参照纸条的落款姓名,查那个将领以前的字迹。而且有些东西府库里没有,需要另行安排县衙的官吏征召民丁筹集和制作,需要用文字描述如何办理哪些事。总之是相当繁琐。

  整理钱和物收支的工作,幸好梁砚是一把好手,他在汪昱没当官之前就是汪家的几个店铺的总掌柜,经验十分丰富,各种记账归纳法子都十分娴熟。

  但是有些事都和军务有关,并不好办。汪昱想问张宁一些棘手的事,但见张宁根本就没空搭理他。张宁的旁边总是有人和他说话,没人的时候那个姓徐的小娘们也和他在捣鼓墙上的纸条。汪昱见状,也知趣地不好去打搅因为很多难办的,其实都是芝麻大的事,他手里就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在汪昱眼里,张宁倒是有个特点让他印象很深。张宁这个人不是一般的耐心,他从早上卯时开始一直到旁晚酉时,被各种各样繁琐复杂的事缠身,却能一直心平气和地处理,总是能让每个进来找他的人满意而去;对待一些进来抱怨的武将,他还能好言宽慰几句。

  攻城略地的叛军军阀,居然是这么一副德行,倒是出乎汪昱等人意料之外。

  张宁说话的语速很快,但口齿清楚,语调低沉却有理有据,温和中带着敏锐。好像这个人从来没有什么情绪一样。

  及至旁晚,总算熬过了并不愉快的一天。签押房里的部将官吏及侍卫都站了起来,抬起左臂,用力踱了一脚,做了个奇怪的礼节。汪昱和梁砚一时发愣,只得抱拳拜了一拜告辞。

  汪昱等拖着疲惫的身体出了县衙,回到家先到灵堂上了香。他看起来对新的职务不甚满意,本来怀着被当做谋士的希望,结果被当成一个吏使唤。

  在明代,官和吏是分开的,吏实际上事务官,具体处理政务;官掌握决策权。显然做官更好,不用干那么多琐事,又有权力。汪昱现在干的事,显然是一个吏该干的。

  汪昱有些微词,梁砚听罢却劝道:“目前看来我反倒觉得情况很好。”

  “梁先生是说,三殿下留我们在身边做琐事,是在考验我们”汪昱沉吟道。

  梁砚道:“考验倒未必,三皇子肯定相信我们不可能向朝廷倒戈。恰恰相反,我认为他是真想重用我们。今天少爷也看到了,三皇子俗务缠身,事必躬亲,为何他身边没有可堪大用的谋事文官,只有一些武将;现在他很缺人手,求贤若渴只不过三皇子为人不同于周公曹操之辈一般求贤之事可传为佳话。”

  汪昱摸了摸下巴:“梁先生这么一说确是有几分道理。这么说来,投三殿下这样的人其实更好。孟德之辈,好时对人万般好,翻脸便无情;还是三殿下一般的人主实在一些。”

  “实在,少爷此言妙哉。”梁砚笑道,随即想起汪家的灵堂还在院子里,忙收住笑容,“我们除了读书识字明理,真能做的事也就是当地方官,少爷为官也仅是在石门县做过几年知县。三皇子没有让您继续执掌地方之权,或许是想培养您以为重用,因为石门县这等地方,王典史以下的官吏就能胜任。三皇子让王典史执掌石门县政务,他真信王典史”

  汪昱的脸上露出鄙夷:“这等小人,有能耐勾心斗角,无气节无节操,如何能信”

  梁砚淡定地说道:“正是如此。三皇子能让我们留在发号施令的中枢,时日一长对他们的军机定能知情,若是他不信我们,绝不会这样安排的。况且但凡在主公身边的人,离得近有进言之便利,假以时日定是重臣。”

  二人商量了一番,汪昱情绪稍好,只是叹道:“只是那些琐事有的太难处置了。”

  梁砚微笑道:“既然三皇子明言让我们办,只得权衡着办便是,若是做错了一些,也是情有可原,无须太过小心。”

  第二天,汪梁二人照常到县衙签押房上直。

  大大小小的事是一大堆。中午时来了急报,韦斌的人马攻陷了澧州。华阳王挟家眷及侍卫在之前就逃走了,朱雀军占领王府,俘获了二三十名妙龄宫女。张宁下令:叫军中未娶妻者,自愿按战功大小为序挑选,把宫女赏给将士为妻,以抵战功赏银;将士不得扰民,烧杀抢劫奸yin民女者案军律论处。

  留守石门县的将士获悉这道命令,纷纷抱怨不让他们参战。因为有小道消息传言,那华阳王的宫女是在成都府和湖广各地挑选的美貌少女攻打澧州的将士白白得娇妻,连聘礼都没花,着实让没分到的人十分羡慕。

  下午,前往辰州和苗人联络的陈茂才返回了石门县,与之同行回来的,除了随行的侍从都安然无恙,还带来了苗人使者及随从,听说使者是个女的。张宁下令先把使者好生安顿款待,立刻召见陈茂才到签押房见面。

  签押房里面有间屋子,张宁偶尔在这里睡觉休息,同时也作为密见重要人物的会客室。他和老徐侯茂在会客室等待陈茂才,在场的还有徐文君,她忙着做些端茶送水的事。但送茶的时候,大伙常常会客气地道谢,没人把她当丫鬟,这个姑娘不仅是张宁的心腹老徐的孙女,更和张宁形影不离。

  陈茂才走进会客室时一脸淡定从容,一一和人见礼,寒暄之间他和侯坛主好像也认识,侯坛主还开了个玩笑:“以前听人说陈公子出使苗疆要施美男计,敢情你是真把哪个当权苗人的千金拿下了”

  别人说他英俊潇洒,陈茂才并不介意,而且拿手摸了摸发鬓,动作之间颇有些自恋似的,笑道:“侯坛主说笑了,过来的苗人使者虽是个女的,但原来的身份不过是个侍女。她的主人却是有些来头,是自封了苗王的白叟之女。”

  侯茂笑道:“贴身侍女都随你来了,这事大有可为啊。”

  陈茂才道:“可惜啊,那苗王之千金白凤娇早已招婿成家了。白叟有一女一子,白凤娇乃长女,其弟只十二三岁,性子文弱;所以白凤娇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