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56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4      字数:11806
  张宁以前从来没有见过,听说是早期跟随建文从南京出来的大将。这个周梦熊究竟是来干什么的,暂时还不甚清楚,张宁觉得不一定是什么好事,不过也不敢怠慢了。

  周梦熊了解张宁等人的计划之后,表现得不怎么乐观。他已经从建文手下的消息网络中得到了关于永定卫的许多消息:朱勇从永定卫抽调了兵力,但依然将永定卫视作北线的重要据点,留守官兵一千多人;永定卫作为重要卫城,城墙坚固,建有护城河,城门皆有瓮城,易守难攻。

  攻城须要有绝对优势兵力,在周梦熊看来完全是军事常识。而现实情况是,张宁军的兵力比守城方还少,这攻城战好像没法打。不过周梦熊还算知趣,并没有唧唧歪歪,他也看到了眼前的状况:这些人马龟缩在穷山僻壤的凤霞山,很快就活不下去了。

  不过周梦熊也暗地里惊叹三皇子的成就,在这么个破地方能搞出这么多武装来,绝非容易之事。左哨这股兵马完全不是农民揭竿而起的起义军模样,一眼就看出来了。他虽然对张宁进攻官军的前景不怎么看好,却也很清楚一个状况:张宁手里有这股人马,内部的人就轻易动不了他。

  腊月十五日,左哨全军出动。

  年关将近,很快要过年了。谁也没法宣扬:除夕前结束战争,回家过年。看来今年的佳节,只能在战场上度过。

  全哨分六路东进,因为出山的道路崎岖狭窄,如果挤一块儿行军,队伍不知道要拉多长,无奈之下只得分路行军。好在路上几乎不可能遇到伏击,官军显然不喜欢在这种深山作战。

  前锋斥候大队分散开路,几天后已经和官军哨探接触,发生了械斗。于是估计永定卫已经察觉,并有所准备。

  各路兵马在靠近永定卫的山林里暂时停了下来,等待命令。张宁先等来了从常德府水凼坳据点过来的消息,朱勇的主力已经进占辰州西面的卢溪,正在和苗人叛军周旋。

  这是个好消息,卢溪距离永定卫几百里远,沿途地形复杂,能行军的路线必须绕过永定卫南边的天门山过澧水。就算朱勇想派兵增援永定卫,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永定卫官军没有增援,接下来就是一对一单挑的时候。

  张宁下令斥候下山去探明官军的动向,想找个地方下山先集结人马。

  周梦熊却道:“永定卫指挥使刘鹤举不会阻挡我们下山的,他肯定巴不得我们下山聚集,别被吓跑了。等殿下的兵马下山集结后,也别忙着造工程器械,先准备野战,刘鹤举肯定要出城对阵。”

  张宁愕然看着他,他毫不掩饰悲观的表情:“要是咱们有一千多人占据要塞坚城,遇到几百叛军来攻,会怎么办”

  及至下午,果然斥候回来禀报,永定卫四门关闭,方圆之内无大股兵马活动。张宁只得赞了周梦熊神机妙算,先知料敌。

  那卫城位置很好,修建在澧水南岸。城北靠水;城南靠山,南部就是天门山很难翻越。要进攻卫城,围也围不住,只有打一个门:或打西门或打东门,两面难以勾通。张宁军从西部山区下来,没有船只,一时间只有进攻西门,只有这边才有一片狭长的平坦地带。

  形势如此,张宁与众将简单商量了一番,只有下令各路兵马下山集结因为既然来进攻的,总不能缩在山林里不下来。

  战兵先下山陆续结阵,卫城毫无动静。卫城距离西面山林有十里远,大白天也很难突然出城袭击,于是辎重骡马也纷纷下山来了。

  正是枯水季节,澧水河面静悄悄的,风一吹水面上闪着鱼鳞般的光泽,冬天的阳光照在身上十分舒服。南面的山脉勾勒出的轮廓犹如阴影一般矗立在天边,周围十分宁静,树下的麻雀扑腾着翅膀飞舞。

  大伙决定先在前面扎下营地。选好了一处靠河的空地,众军便分头开始干活。先是挖壕沟,一部分拿着斧头锯子去砍树,方圆一里内比较密的树林就放火烧掉,以免阻挡视线被夜袭。

  到了晚间,营地的壕沟挖好了,四角修建了简陋的哨塔,周围搭建了一些篱笆,营地中的帐篷也搭了起来。太阳下山,营地一时没法建成,众人只好生火做饭,打算明天再干。张宁当然怕官军劫营,所以让韦斌安排了不少放哨的监视卫城的动静。

  吃过晚饭,天也黑下来了,河边很多军士在提水回来洗碗,营地上升起了一堆堆篝火。张宁抬头看天,只见天空干净,繁星点点,十分漂亮。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相当美好的夜晚,没有蚊子天气晴朗烤着火不冷又不热。

  已经经历了几场小战役,张宁感受到战争中大部分时间也并不是那么激动人心,将士们干的最多的还是走路吃住砍柴升火修营地等事军队从凤霞山出发,行军就花了近十天,到了地方敌军就在眼皮底下了,还是这么副光景。不远处传来一阵起哄,火光中原来两个大汉正在比试腕力,周围一群围观中跟着吵闹。将士们的士气还是很高,训练了几个月,每天都不消停,就是为了战场上拼杀一回;眼前的情形,大部分将士还是期待着能实实在在地干一仗,而不是没完没了地行军走路。

  中军帐前的火堆旁,张宁耐心地听完韦斌的布防安排。这时一个百户嘀咕道:“姓刘的指挥使会不会龟在卫城里不出来,等咱们去攻城”

  张宁淡定地说道:“若是明天他们还没动静,咱们就先把营地修结实了再说。”他又转头看向周梦熊,“周将军好像说过,攻城有十二种方法”

  周梦熊道:“正是。”

  张宁笑道:“要不是咱们那里根基太差,在我看来攻城就只有一种方法。用大口径火炮轮番轰炸,不落之城也得陷落。”

  周梦熊不置可否,或许他没见识过能攻城的火炮,沉默了一会儿道:“元鞑子的襄阳炮算是攻城利器,我手下有个家奴会造,只要能寻来一些木工不过战事拖得太久的话,恐朱勇调兵来救得不偿失。我还是那句话,挖墙是最好的法子;卫城外有很多军户,只需要派兵去抓丁,驱赶他们去挖墙角即可。”

  “这招有点太损了。”张宁摇头叹道,“只能不得已时为之。”

  睡了一晚上,及至天明,张宁起来穿好衣服和竹甲,立刻招斥候队正前来问话。本来兵器局建议要给他锻造一副铁甲,但他拒绝了。张宁本来就是个文人,没能耐带兵冲锋陷阵,如果在战阵上都到了需要自己上去肉搏的地步,有铁甲也是没用的,索性和将士们一样穿着。

  斥候报卫所兵出城大部,在西门倚城列阵,暂时没有出动的迹象。再次被周梦熊猜中,卫城的人根本没打算守城,只想击败张宁这股“叛军”;相处这段时间下来,张宁觉得周梦熊倒不是沽名钓誉之徒,可能真的是建文朝过来的实战武将。

  百户以上的武将到中军帐内商议,其实大部分还是那些人,张承宗陈盖两个总旗官已经水涨船高升了百户长官,韦斌升左哨千总。没办法,才几个月时间组建起来的军队,人员组成大部分是村民,既无将门背景也无经验,韦斌等一干人至少在军中呆的时间长,治军和作战都有经验。

  周梦熊认为官兵不主动出击,是想引诱众军靠近卫城,便于在西面狭长平坦地带追击斩获。韦斌等一致认为应该主动出击,不然既没法安心修建军营,又空耗时间,毫无用处。

  大伙议论了一番,转头看向张宁,想了解他的决定,毕竟兵权在张宁手里是公认的事实。

  第二百零九章 故国

  永定卫城坐东向西,北面临水南面靠山,主要作用是作为防御西部少数民族进攻湖广平原的据点。

  不久后探马来报,卫城附近的南边树林里有马队,无法看清数量。张宁猜测可能最多一两百骑,不可能有太多骑兵;因为南方不是有山就是水网纵横,本来就不适合骑兵运动,地方偏僻的永定卫不可能养着大量的马匹。

  众将都等待着他的决定,是不是要出战也许大部分将领都希望他当机立断下令整军备战今天早上看起来天气晴朗微风抚绕,敌兵出城对决,看起来是个厮杀的好日子。可是他却犹豫了。

  “传令,集结训练半个时辰,然后继续昨天的安排,修营寨。”张宁干脆地说道。韦斌等人脸上掩不住有些失望,而周梦熊倒是微微点头。

  犹豫就是没有把握,在要他马上拿出决定无法摇摆不决的情况下,以他的性格只能下这样的命令。他见将领们的表情,又道:“两军相距约十里,少量骑兵突袭过来毫无意义,步军前来至少要一个时辰,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聚集布阵。不用管他们,修建营寨便是。”大伙只得领命而去。

  眼前这几百号人,张宁花了半年多时间才陆续凑齐,而且在各种有利的机遇下;来之不易,不能随便就拿去葬送了。

  实际上他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现在这种时候一旦吃了败仗,以后便再没有机会起兵:人们不会第二次相信他能干出什么名堂,很难有人愿意跟着送命;在沮丧的情况下,人们宁肯坐以待毙也不容易拿出勇气。

  人道失败是成功之母,但有时候却只能胜不能败,脆弱到了极点。

  张宁想起了姚姬作的那悲伤的曲子:明白胜利的珍贵,对胜利的渴望。

  “叫那几个人过来,试试新练的军乐故国。”他回头对站在中军帐前的侍卫道。

  不一会儿,几个人就走了过来,除了后面的几个学徒,主要的乐工是父子俩人。他们都穿着田野灰色的军服,却不带兵器,老头背着一张油布包的筝,后生手里拿着一根长笛。他们得到张宁的赞同,便在帐前摆开了乐器。

  叮咚的琴声奏响,起初是缓慢的节奏,笛声随后响起,张宁的心情为之一变,仿佛觉得这一切都有意义起来。远处的山脉矗立的箭楼,仿佛都在时光的长河中流淌,就如澧水河面的粼粼波光,苍凉而又美丽。他向河对岸看去,想象着原野深处耕种的农夫以及村庄里织布的妇人。

  渐渐地,他抬起头看到了初升的朝阳,如同希望如同铁戈铮鸣中的鲜血和奋战。他的手紧紧按在了腰间的佩剑上眼前好像又出现了华丽的宫殿,女神般美丽的贵妇

  乐声逐渐归于平静,张宁转过身时,见周梦熊等人正看着自己。张宁心道:或许自己太矫情了

  年近五十的周梦熊一脸淡然,忽然开口说道:“刘鹤举指挥使会主动来攻的,他自恃兵多,定然立功心切。”

  张宁微微点头,心道周梦熊是在支持自己的明智决定不知怎地,他忽然又想起胡滢来,胡滢教会了他官场上要沉得住气;也不知这老“同僚”现在混得如何了。

  周梦熊又道:“马队不会率先出击,刘鹤举将马队布置在侧翼林中,目的应该是想等我军溃散时进行追杀;如果两军僵持,马队也可能在期间从侧翼或后方试图破阵。”

  “周将军言之有理。”

  “若是能正面击溃官军,追击至城下,须得防着城内有投石炮。这东西一般都布置在城墙内,没接战之前发现不了;明军的投石炮一般射程三百步到四百步。弩炮和火炮一般会放在城墙上,既然探马没看到,永定卫应该是没有的。”

  两天后,腊月二十七日清晨,卫城兵终于向西挺进。除夕之前,也不知那刘鹤举存心想让很多官兵过不了这个年,还是想年前立个大功欢喜一下。

  这边的营寨基本修好了,周围挖了一条深壕沟,修筑八座箭塔,四面用木头和土墙构筑了防御圈,墙外用削尖的木头和竹子弄了拒马桩,整体完全是座临时的小城一般。正东门修筑了一道辕门,木匠出身的士卒不忘在上面的木板上刻了五个字:永定营左哨,另雕刻一只朱雀图,甚是美观。

  张宁下令杂兵守营,战兵出寨集结,背营结阵。

  牛角号以三声长三声短的节奏连续吹响,各小队在队正的带领下小跑着出营,步调整齐秩序良好。中军大旗在空地上竖了起来,各队以此为坐标列队结阵。

  全哨有三种旗帜,一面中军大旌旗画着黑墨朱雀,第二种是各百户大队的方旗写着数字,第三种小队的朱雀三角旗插在队正的背上。中军大旗是黄色,其它红色,一时间人群中旗帜飞扬,十分漂亮。

  阵营分作五个部分,成密集方阵排列。中军位于中央;最前面是第三大队,两排全副武装的步军,每排六十一人,手持两丈长的长矛,背着铁皮木方盾和短枪两枝腰佩单刀,身披竹甲,基本是武装到了牙齿;后面是第一第二大队火枪兵,四排纵深,装备火绳枪和单刀圆盾;右翼是第四大队,面向南,防御侧翼;第五大队在最后面背靠营地,作为预备队。

  整个阵营凭借澧水河为左翼,背靠营寨,两面暴露的防御性队列,以火绳枪队为核心,等着迫不及待的官军来攻。

  等了许久,东面还算整齐的脚步声大响,人马嘈杂,黑压压的一片人马自地平线上涌了过来。因为地面植被较好,并没有灰尘满天的景象。

  等越来越近了,张宁看清楚官军果然还是步兵为主,南面侧翼的一小股马队跟着大部缓慢前进。远远看去,官兵的衣甲其实和张宁军有点相似,将领一身铁甲头盔不同,士卒着甲不全,衣服也是灰色的裤子颜色较浅,同样戴宽沿帽,只是帽子上插着一些红缨。人马上空竖着的如林兵器,看来还是长矛为主。

  估算着官兵的进军速度,他们肯定无法携带重武器。当然官军也应该认为“叛军”没有重型远程武器,因为从西部山区下来,太重的东西根本搬不动。

  于是官军行进到二百余步的距离才停下来,几个弓兵抛射弓箭,定住阵脚,后面的大股兵马陆续前进结阵。旌旗飞扬,一面大旗上写着字:永定卫指挥使刘。目测官军总兵力超过一千,占地面积几乎是这边的两倍。张宁策马到阵前,注意观察那些刚从村子里训练出来的农户军士,人们的脸色不出意外地露出了紧张。

  其实张宁的感觉是阵前几乎没有什么畏惧感,因为很多人在一块儿,居群动物的人类抱团时其实并不会觉得恐慌。他此刻反而有些兴奋。

  这时对面走出三骑,挥舞着旗帜走了几十步,大喊道:“来者何人,出来见面认一认。”

  打之前还要屁话两句,但也不能不接招输了气势。张宁想起在徐州时汉王的干法,可能见面就干起架来,当下便点韦斌和张承宗同往,这两个人在校场上格斗时张宁见过,很有些身手。

  这边三骑也扛着一面朱雀旗出阵,前行了七八十步停下来。张宁朗声喊道:“大明建文皇帝三皇子在此。”

  “哈哈”那边三个大汉突然大笑起来。中间的胖汉拿着长矛回头指了一番,喊道:“强弱分明,你们招摇撞骗的什么三皇子现在来投降,本指挥使可以免你一死。”

  张宁道:“刘指挥莫非脑残了,我等率军攻城,难道大老远跑来投降的建文皇帝乃大明正统天下皆知,我军以正义伐不义,难道要向依附篡国者盘剥士卒百姓乞要荣华富贵的无耻小人投降”

  “糙”胖大汉骂了一句,“反贼居然倒打一耙”

  张宁笑道:“多费口舌无益,刘指挥请回,咱们战场上真刀真枪的来岂不更好”说罢拱了拱手,喊了声走,带着两员武将调马便回。

  张宁策马从阵前横着飞奔而过,大喊道:“诸位堂堂七尺儿郎忠臣良将之后,愿意一辈子背负冤屈骂名躲在深山苟活吗”众军纷纷吼道:“不愿意”张宁又道:“南京江南中原膏腴之地,我们的故土,夺回一切痛杀奸贼,复我大明”

  “万岁复我大明”阵营上顿时呐喊震天。

  “击鼓备战”

  片刻后牛角声的苍凉呜咽在朝阳中鸣响,鼓声震天如雷。对面的鼓号也很快响起来,一时间山水之间热闹极了。

  很快对面五排弓兵就向前挺进。韦斌扯着嗓子大喊:“准备盾牌火枪手擅自开枪者,斩”

  弓兵行进至一百五十步开外挺了下来,在吆喝声中拉开了弓弦,箭头斜向天空。低空的一只白鹤惊飞,扑腾着翅膀向澧水河上飞去。

  第二百一十章 浓云闪电

  卫所兵在这个时代就是明朝的主力正规军,但对面的弓兵在一百五十步开外就拉弓,倒让张宁十分诧异。他自己不会射箭,但韦斌手下有会骑马射箭的人:眼前的地势东面略低,什么时候弓箭射程有那么远了

  这时周梦熊在旁边说道:“这边的明军常用轻箭,因西南少民武装几乎不着甲这一轮弓箭主要是袭扰。今天算他们运气好,没起风,不然一阵风给他们吹到河里去。”

  “砰砰”弓弦的密集爆响从空气中荡漾而来。张宁几乎能感受到蚕丝的剧烈震动。

  韦斌的声音大喊道:“举盾”

  抬起头,只见几百根箭矢雨点一般以弧线轨迹急速飞行,无数的羽毛划破空气,呼啸而至。片刻之后,大部分箭矢都灌入这边方阵之中,但很快就淹没在树林一般的长枪中,如同雨点落进了湖面,没激起什么波澜。轻飘飘的箭头连盾牌外面的一层铁皮都打不穿,很多直接弹开了。其中偶尔有人“啊”地痛叫,估计有箭矢没打在盾牌上,直接插身上去了;不过队列丝毫没有动摇,显然被射中的士兵身上的竹甲也防住了大部分伤害。

  稳住稳住。张宁心里默念着。这轮弓箭攻击,给人心理压力更大,看样子杀伤反而不是重点。

  对面的弓兵射完一轮箭并未纠缠,陆续往后退走。官军阵营中一阵吵闹,过了一会儿,大约两三百长矛甲兵开始向前移动。他们的队形转换十分娴熟,后来的甲兵先排成纵向稀疏的队形;前面的弓兵也变成八排。然后甲兵就从间隙中前进,到了最前面。

  “咚咚咚”鼓声响起,官军四五百人排成队列开始缓缓前进。张宁这边仍然一动不动,看着他们表演,战场如同一场大型的粗矿歌舞盛会。

  近至一百二十步时,众将纷纷回头看向中军位置骑在马上的张宁,他仍然毫无动静。

  大约七八十步,因为横向展开的长排人群,让中间的距离看起来更短。双方面对面,几乎能看到对面的人长什么样子了。

  这时张宁中军一声锣响,然后听得他喊道:“下令火枪队攻击。”话音刚落,韦斌便下令道:“准备”

  最前面的一面方旗平放了下来,然后再升起,最前面的两排长枪手蹲了下去,随后的一排火绳枪在总旗官的吆喝声中平举起来。侧翼的总旗官把佩刀抽了出来,高高举在空中。

  高举的刀锋反射着太阳的亮光,一排火枪突然出现在面前,推进过来的官军将士面露惊讶之色,他们的表情在七八十步开外十分清楚。不过他们并没有慌乱,许多官军将士见过火器,知道那种炮仗火门枪瞧着吓人,实际上打不了多远,威力也有限得很。

  “停停”官军那边的喊声清晰入耳,而且大家都是说汉语,感觉简直太熟悉了。“上重箭”

  七八十步,复合弓射的重箭头杀伤力就很可观了。但是马上张宁这边就是一声锣响,前列的总旗官向前一挥佩刀,大吼道:“放”

  噼里啪啦熟悉的场面就出现在了张宁的面前,白烟夸张地腾起,火光在烟雾中闪亮,如同云层里的闪电。骑在马上的张宁居高临下眺望官军那边,前排接二连三突然倒下,清新的空气中隐隐笼罩着一层血舞,惨叫和嘈杂声顿时弥漫开来。

  “换队,准备”烟雾笼罩中,喊声和木哨声不断响起。

  没一会儿,一声呐喊,又是噼里啪啦一顿爆响。

  官军那边刚刚才开始出现的混乱,又倒下一片人之后,一哄而散,后面的弓兵被甲兵裹挟着调头就向后跑。张宁见状大喜,喊了一声:“下令进攻。”但阵营中的将士们士气大振,正呐喊“万岁”“必胜”等等,根本听不清张宁的喊声。他只好对旁边的传令兵道:“叫军乐手敲锣,下令进攻。”

  然后才听见韦斌吼道:“立正,准备进攻进攻”他的声音已经有点嘶哑了。看来要做武将不仅要武功高,嗓子好也是一项技能。

  “齐步走”

  方阵陆续开始移动,等待鼓点协调后,队列的脚步声也更加整齐,几百人的队伍声势空前,缓缓向前逼近。

  远处的马队正在四处驱赶乱跑的士卒,让他们在军队南边聚集,一群人乱作一团,骑马的人挥舞着鞭子在人群边上来回奔走。

  中央的空地上,尸体中有个人捂着肚子坐了起来,只见密密麻麻的人大步逼近,他忙抬起一只沾满血污的手臂喊着什么。但行进的队伍不可能有丝毫停顿,很快许多双脚就踩了上去,人群里传来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

  面对张宁军主力的逼近,官军侧翼那帮混乱的队伍不可能在短时间内集结恢复战力,中军的刘鹤举部几乎全是步兵,成方阵排列,后面不再有预备队。

  张宁军已经成大股攻过来了,摆在刘鹤举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鼓噪正面拼命,要么赶紧撤退,但是相距甚近临阵撤退恐怕不能保持建制。

  很快官军后军开始调头往东走,留下了一股人马试图断后,但是那些人的队列已经出现乱象,面对大片“叛军”惶恐不安的表现十分明显。侧翼的马队开始后撤,一帮还未整顿好队伍的人很快一哄而散,在南面杂乱而奔,顿时影响了官军的秩序。

  韦斌随即下令追击,前队的步军拿起长枪,猛冲而上,奔袭中横队参差不齐但气势很强。官军留下来的大约两百人见状转身就跑,有的拿着长矛一时难以转身,干脆丢掉了兵器;将领也不试图阻止崩溃,他们有马爬上马背跑得更快。

  官军的步兵方阵本来就呈密集队形,突然撤退之下,人多拥挤就造成了堵塞,很快就被尾随而来的军队追上了。“叛军”端着两丈长的长矛,从背后对着捅过去,人群里的惨叫简直是震耳欲聋。许多士兵拿长枪捅完之后,后面的队列逼着他们前进,一下子没时间把长矛拔出来,干脆丢弃,从背上抽出短枪,继续拥上去,对着面前的后背就猛插。官军后面的人惊恐地往前挤,很快队伍大乱。

  第二百一十一章 兵临城下

  野地上鬼哭狼嚎,张宁骑马带领后面的预备队跟上去,极目而望,只见前面人头攒动一片混乱,连自己的人马也失去了队列,好在打着旗帜还保持着基本的建制,追击中刀枪乱舞人山人海如同突发了大灾害。奔跑嘈杂中,听得有个人大骂:“狗日的没把俺们当人捅”张宁伸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只觉得手掌有点粘,摊开看了一眼,好像沾了血泛红一般。

  乱糟糟的人马中,隐约看见了韦斌的身影,他正骑在马上,挥着又细又长的马刀,左右乱砍官军队伍散乱后毫无招架之力,众人都在跑,谁也不想停下来厮杀,唯恐跑在后面。

  胜利来得太突然,张宁几乎还没有心理准备,只是心底本能般地冒出一股子狂喜。战场上疯狂的景象如同人们的情绪发泄。

  张宁忽然之间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身后的草地上一片狼藉,横七竖八地摆着尸体,还有没死的在地上爬;耳边的厮杀声还在继续,他的脑子里一时间一片空白。

  沿途很多人投降了,降兵丢掉了长兵器,双手摊开放在脑门上惊慌地往人堆里挤。只见一个拿火绳枪的军士抬起枪“啪”地开了一枪,几步外一个降兵双手捂在胸口跪扑到地上,其它人更加恐慌,纷纷跪伏在地。旁边一个将领骂了一句什么,来回指着吆喝一阵,叫了一些士卒过去看押降兵。

  追击了一阵,敌兵已完全跑开,大片分散在野地里,后面的杀起来就没那么容易了。除了骑马的几十个人能追上,后面的步军渐渐落后;因为那些败兵大多都丢掉了沉重的重兵器,有的把身上的盔甲等物都扔了,跑起来非常快。之前的那股百多人的马队和骑马的武将们,更是早就跑得影儿都没了。

  沿路追杀了十里地,永定卫城出现在视线中时,前后估摸着才花两刻时间,比急行军的速度还快。等张宁靠近城池,只见吊桥已经拉起,城门紧闭,官兵已经上城据守。护城河边还有不少乱兵在嚷嚷,估计想让城里的放吊桥让他们进城。

  千总韦斌被告知城里可能有抛石车,让他停止靠近城墙。但一时间根本没法约束住士卒,鼓手号手等人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只能靠传令兵四下喝令将士。

  一群官军乱兵被追逐到了河边,几个人惊慌之下跳入河中,冰冷的河水顿时让他们哇哇狂叫,身上没来得及脱掉的部分铁甲让他们像抱了石头一样浮不起来,冒了两下头就再也看不到人影了。剩下的人走投无路,只好跪地乞降。武将们和传令兵们一起骑着马来回奔走,将各处的军士喝令回来,过了许久才渐渐在瓮城外约五百步的地方整顿队列。

  周梦熊从后面骑马追上了张宁,抱拳道:“贺喜三殿下以少胜多击溃官军,大获全胜,在下佩服之至。”

  张宁故作淡定地回了一礼。周梦熊又道:“在下注意到三殿下用兵,是以火器队为中心的战法,军中的火器甚是堪用,殿下手中定有高人。”

  “如何拿下此城”张宁扯开话题道。

  周梦熊回头看着被驱赶在一堆的降兵道:“既有降卒,再造些竹木筏到河对岸去抓些军户百姓来,驱赶到墙边去挖墙角不过这样也不容易凑效,只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正经攻城的法子,还是蚁附,可是我们人太少。孙膑言,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战之,敌则能分之。此法至今仍然实用三殿下为何一定要攻取此城”

  张宁道:“既定的方略就是拿下永定卫。”

  周梦熊指着前方,劝道:“卫城虽小且矮,却修建得体十分坚固,强攻定是下策。”

  张宁又虚心问道:“什么是蚁附”

  周梦熊道:“就是以优势兵力拿云梯强攻城墙,虽然伤亡会很惨重,但也能消耗守军实力,最后攻取城池。守城本来就占尽地利,所以攻城要付出代价。”

  “这法子也太笨了。”张宁随口道。他确实也没那么多兵员去耗。

  周梦熊不以为然道:“通常作战,本来就是以正取胜,以多打少,以强击弱。”

  张宁转头看向卫城北面的澧水河面,虽然河流就在城边上,但是想截流水攻好像不太现实。这种大型水利工程需要花大力气,自己只有几百人,没法抓太多的壮丁去挖修水利,除非有上万人马,那就简单了。

  “先和将领们再商量一番,不行就挖墙角。”他说道。

  过得一会儿,韦斌等武将集结完人马过来。几个人在一块儿商量了会儿,认为从十里外的营地过来攻城太浪费体力,决定把营寨搬到卫城附近一里地的地方驻扎。

  如今张宁军连云梯都没有什么攻城器材也无,也没准备好,所以暂且休战。官军兵力大损,估计不太可能再次出城野战了。于是众人开始部署新的工作。

  一部分人管理俘虏,降兵有超过四百人之多,他们被缴了所有兵器,身上的铁甲也被逼着脱了,成了“朱雀军”的战利品,然后俘虏们被押着去营地扛木头,营寨里的木料直接运送过来,比重新砍伐树木加工要省事。还有一些人去打扫战场,主要也是拾捡兵器等物,然后拔铁甲,官军的铁甲明显比朱雀军将士穿的竹甲好;此外是救治伤兵,大多数是官军的伤员,因为他们崩溃之后抵抗甚微,对朱雀军的杀伤实在有限得很。

  铁甲成了将士们的抢手货,很快就被瓜分殆尽,尝过头上飞下来一片箭雨的滋味之后,大伙还是不会嫌弃盔甲太重的。

  路上有总旗官在骂骂咧咧地教育士卒:“看见官军的下场了吧,打起仗来一跑死得更快,被人宰畜生一样。谁他娘的临阵逃跑,就是想害死大伙”

  众人忙着搬运东西,搭建新的营寨,中午也没造饭,大部分人吃了些泡米和水袋里的凉白开了事。降卒们的东西丢得一干二净,更是啥也没得吃,只能喝河水。

  下午时,几十个伤兵从沿途就弄了过来放在临时的空地上。断胳膊断腿的满头血污的被捅了没伤着要害的,都躺在担架上痛苦地叫唤,苦不堪言。而自己人的伤兵自然得到了比较好的救治和照顾,人们大部分来自凤霞山的几个村子,军中多少都有几个沾亲带故的人。

  大脑袋陈盖建议把那些敌军伤兵都杀了,“一来省得拖累咱们浪费粮食,二来也叫兄弟们知道,打了败仗没什么好下场。”

  张宁心里觉得这样干有点不人道,想了想便说:“抬过去放到卫城旁边,离开后让城里的官兵出来救他们。这些人失去了战斗力,弄进城里去还能给他们增添负担。”

  大部分武将都赞成张宁的主意,虽然彼此战场上你死我活,可到底都是汉人,相互本来也没什么私怨,大伙只是觉得做人不应该做得太绝。快到旁晚时,一队人马便护送着抬伤兵的人去了卫城送人。

  而那些降兵则被成排地反绑在竹竿上,驱赶到一块地里。四周挖了一圈深壕,里面插上许多削尖的竹子。然后派人当值看管。他们只能在野地里露宿,升一些篝火御寒,帐篷和被子自然没有的城里也不可能把降兵们的东西送出来。

  第二天早上,一部分降卒被挑选了出来,被告知要去城下劝降。陈盖在面前骂道:“都给老子好好劝,若是不识好歹胡言乱语说咱们的坏话,回来就得抽鞭子”而张承宗却喊道:“大伙照陈将军说的做,劝降劝得好,回来有腊肉吃。”

  人群里微微有些骚动,许多人转头看向营寨上,果然凉着一些腊猪肉和香肠军户们本来就穷得叮当响比老百姓还惨,加上永乐以来国家消耗巨大,底层军士恐怕真是难逢难月能吃上肉,他们的表情里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是降兵。

  韦斌集结了三队人马,驱赶着降兵们向西进发,沿途将领们还想方设法地教他们怎么说之类的。

  及至城下,卫城上鼓号齐鸣,官兵拿起弓弩兵器在城墙上严阵以待。但城下的兵马并没携带撞车云梯等物,又不能飞上城头,好像不是来攻城的。

  火绳枪兵窸窸窣窣地装填好了弹药,然后吆喝着让一群降卒到护城河边上去。他们乱糟糟地小心翼翼靠近,待城头上的官兵看清楚过来的人是降兵,便未放箭。城头上一个武将先声夺人大骂道:“不要脸皮的东西,苟且偷生,还要替反贼来劝降不成”接着又有一个人大喊道:“滚回去罢”

  后面的张承宗喊道:“快喊话,一会有肉和白米饭吃。”

  终于有个降兵壮起胆子对着上面大喊道:“兄弟们,建文皇上的三殿下说了,只要开城投降,绝无性命之忧,他老人家会比卫所将领们对待兄弟们更好”

  “卫所当官的把兄弟们当奴隶一样,又要种地又要卖命,种地所得大部分被盘剥,打仗死了也是白死,别傻了”

  第二百一十二章 兵不血刃

  每天太阳都会下山,晴天的旁晚景色通常非常漂亮。但今晚吸引张宁的景色倒不是澧水河岸的自然风光,而是俘虏营的光景。他和几个武将及侍卫正骑马在营地四周巡视,忽然在俘虏营旁边停了下来。

  众人顺着张宁的目光看去,那些降卒正在吃饭。营寨里的将士已经吃过了,然后才把锅盆碗筷借过去调拨了军粮。

  很久没见过吃饭能吃这么香的场面了,很多人吃完了碗里的饭正双手捧在脸前“西里呼噜”地舔。张宁看着十分诧异,以前做官时,却是见过一些官员反应军户潦倒的文字,比如杨士奇有一本奏章称“各地卫所将士饥瘦”朝廷大员短短的一行字,倒没想到这么有分量。张宁亲眼所见,顿时有所体会了。

  他转过头时,正碰到贴身侍卫徐文君的目光,和她没什么好说的;然后打量了一番周梦熊,欲言又止,终于没开口说话。他一踢马腹,离开了俘虏营,继续巡视营寨周围。

  自从杀吴庸灭口之后,张宁觉得他的想法也在不断改变,原本认为自己变得冷血无情了,今日却发现有些根深蒂固的观念还是不容易大转变的。他想起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