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36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3      字数:11773
  几案被拍得“砰”一声响,上面的杯盏哐哐哐乱晃,马氏被吓了一大跳,身上一抖,刻薄和愤恨的表情顿时被吓没了,片刻之后眼睛就湿了,继而伤心和委屈,走到朱允炆的边上眼泪蒙蒙可怜兮兮地哽咽道:“夫君最想见的怕不是张平安,您还惦记着那个狐狸精这么多年了您还不明白么,当初要不是那妖精迷惑您,您多用心思在朝政上,或许情况要好得多。这个女人是毒妇不祥之人,夫君一定要远离她。”

  朱允炆的嘴角微微一阵抽动。

  马氏见状又软下口气说:“这些年来,无论夫君得意还是失意,一直不离不弃在您身边的是谁咱们一家人一条心,而那些勾引迷惑夫君的人,不过因为您当初是天子,图荣华富贵罢了”

  朱允炆的脾气不坏,耳朵被吹吹风气就消了,刚才脸上的怒气也平息下来,他叹了一口气道:“姚姬和她的儿子都不是你说的那样,你们错怪她了。当初兵荒马乱,姚姬把小子抱到百姓家,只是担忧小子的安全,肯定没什么坏心眼。”

  马氏忙道:“这就对了,那女人当然精贵她的儿子,那是她在夫君面前讨好处的本钱;可是夫君要明白啊,在她眼里自己的儿子比夫君要紧多了,这不明摆着么”

  朱允炆道:“我已风烛残年,再说这些有何益处现在只有文奎在我的身边;文圭从小就被关起来与世隔绝,怕是指望不上;另外就只有张宁,我连名字都没给他取,好不容易知道了下落,你们就别争了,若我们父子三人团聚,有何不好”

  一旁的郑洽沉默无语了很久,他很看不惯马氏“后宫干政”,但她和建文帝天天在一块儿,郑洽自然不愿意去得罪,所以一直忍着。现在听到朱允炆如此说话,他便忍不住拜道:“臣也如真人一般见解,张平安这回到常德府,多是得伪帝宣德及胡灐绞谝猓牌桨脖救丝隙u幌牒驮勖枪獠蝗ァ9食冀裕蒙璺ㄓ胝牌桨擦纾嗷ズ粲Γ獬鲆馔狻br >

  马氏轻轻说道:“知人知面不知心”

  朱允炆皱眉回头道:“你别总认为谁都要害你,世上哪有那么多坏的”

  郑洽正色道:“上次宦官王狗儿能安然无恙,全仗张平安及时告知内情在香灰案上与之内外呼应;张平安从姚夫人口中得知王狗儿的身份,是将王狗儿当自己人看待的,不然为何要救他尚有这次,臣这么快知道张平安到常德,也是他自己透露的消息;若他意欲与我们作对,为何又要把实情告知方泠”

  朱允炆听得频频点头:“小子身上流着我高皇帝的血脉,我朱家的子孙绝不会忘本。此事应依郑少傅之言,派个人过去留在小子身边,并让姚姬负责与之协调。将局面稳住,对各处诸臣也少几分危害。”

  “仙君圣明。”郑洽拜道,“现在南直隶的方泠与张平安交好,桃花仙子也和他有交情,可派她们前往常德府作为联络人。他们能相处得来,便能事半功倍,更能避免节外生枝。”

  “桃花仙子”朱允炆沉吟片刻。

  郑洽忙提醒道:“王敬止。”

  朱允炆恍然,忙点头道:“我知道是谁了庚辰科殿试,我真看走了眼。当年王敬止的学识出类拔萃,众官已议定推荐他为状元;可此人其貌不扬,我见了一面不喜,才钦点了胡广为庚辰科进士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并赐名靖授翰林修撰。哪料燕王反叛后,王胡二人的作为截然相反。我待没有赞成众官的推荐点王敬止为状元,可他却自尽殉国;我待胡广不薄,岂料此人在国难当头时还惦记着家里养的猪燕王一打进金陵,胡广便折节投降,哎”

  朱允炆陷入了回忆中,良久才看向郑洽说道:“桃花仙子不是曾在彭天恒手下小子前年铲除了桃花山庄,把彭天恒也杀了,桃花仙子和小子能相处融洽”

  郑洽忙道:“说来汗颜之至,臣还被张平安活捉过,幸亏有方泠在其中说情才被放了;但臣对张平安并无芥蒂。只因当时情势各为其主,所作所为皆为人之常情,臣自问这点心胸还是有的。况此事尚有隐情,彭天恒身亡,多有自取之嫌。彭天恒此人是个武夫,为人狠辣”

  作为有进士功名的正牌文人,郑洽有机会就要贬低一下武夫,文武之争相互看不顺眼,是有历史根源的。郑洽继续说,“当时彭天恒拿了张平安的把柄,几番要挟结下怨恨;然后此人又抓了张平安的一个手下是个妇人,将她百般yin辱施以酷刑致残。新仇旧恨一积下来,张平安抓住机会活捉了彭天恒,岂能饶过他”

  朱允炆点点头:“这样说来,小子和彭天恒之间是私怨,和桃花山庄其他人并无仇恨。”

  “真人所言极是。”郑洽忙道,“那时张平安被抓住把柄,曾找桃花仙子商量妥协,又通过方泠的关系,他们的交情匪浅。故臣才进言让她们去做联络人。”

  朱允炆道:“郑少傅识大体有良谋,考虑周全,如此安排甚是妥当;同时让姚姬负责此事也好,无论如何姚姬是小子的生母,事情定无纰漏当年若有郑少傅在我身边辅佐,或许大事尚不至此也。”

  郑洽动容,忙跪倒在地:“陛下圣嘉,臣惭愧之至。燕王叛乱时,臣刚中进士,只是小小翰林待诏,无缘参与机要国事,未能为陛下效犬马之劳,悔矣恨矣。幸今日尚能君臣相伴,微臣愿尽肝脑之力,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快请起。”朱允炆竟然离座亲自去扶。后来朱允炆又露出歉然,觉得亏欠了那些至死追随自己的忠臣,二人说起话来唏嘘感概。神殿里一时充满了沧桑之感。

  文奎今天很低调沉默,心里却腹排父亲的做法:身为干大事的人,太心软太替他人着想了,干大事就得狠,哪能婆婆妈妈什么都想着别人

  第一百三十二章 老石匠们说

  桃花仙子到常德府送信之后就留下来等待郑洽的回复,这个地方是建文余党的一个门户据点,是连通西南山区和中原的重要信息交换地。表面上看,它本身是个采石场。

  采石场距离常德府城池并不远,而且在大路边上。它最重要的要求是隐蔽性,布局采石场的人要达到这个隐蔽目的,并不是将它藏起来,天下之大莫非王土能藏到哪里去与其藏不如设法让它看起来正常,正如“大隐隐于市”。建在大路边利于交通;距离城池不远利于市场,采出来的石头可以供给常德城比较大而集中的市场。于是它的存在看起来就非常合理了。

  这地方本来叫“水凼坳”,如今山坳里的水早被放干,一百多号壮丁在那里采出和粗加工石料,这些人大部分来自于附近的村民。

  从村子里抽调劳动力的模式类似于军户,比如一家有两三个有劳动力的男丁,就可以抽出一个来到采石场工作;不同的是军户迫于社会规则无法选择,而采石场的壮丁都是自愿的,因为有报酬,采石场支付的钱粮对于普通农户来说是一笔非常丰厚的收入。就是这么一份卖苦力的工作,也不是想来就可以来的,首先要熟人的引荐知根知底老实本分,然后长得要强壮有力,如果做过石匠便能被优先录用。

  百多号壮丁在山坳里干活,场面热闹不已。人们扬起沉重的铁锤,得鼓足劲喊出来,如同一声高亢粗矿而沧桑的歌;铁锤落下去时,又要大声“嘿”地喝一声,气势苍劲有力。

  老石匠们说:使劲喊出来,能避免内伤。

  上百斤的石锤,突然砸在硬物上,这种简陋的劳动若非亲眼所见,难以体验到它的艰辛。偶尔会有人受伤流血,人们无时无刻不在挥洒着汗水,简陋的生产条件受伤丧命也无法避免它会带来亲人的泪水常德府城池中那高大的城楼华丽的庭院井然的文明,谁说不是一个个普通明朝男儿的血泪汗凝结而成

  从山腰上采出来的石头,运送道路狭窄,必须要人力抬到大路上,才能使用运输工具。做城墙和宅院地基的巨石,上千斤重,几个汉子利用木棒和绳子抬着走,汉子们只能依靠自己的肩膀和双脚,须得咬着牙承受深深压进肩膀肉里木棒的沉重压力;走前头的人还要吆喝鼓舞士气,一旦松懈后果不堪设想。

  常年吆喝的声音,演变成了抑扬顿挫的歌声,那歌声响亮而豪迈,悲凉而有力,如同古老的文明,有过辉煌与华丽又有血泪与悲歌。那简单的调子,从来没有过曲谱,却唱响了深厚的感情,默默地付出没有语言只有这样一曲简略而感情丰富的歌。也许,南京旧院里丝竹管弦经过文人和佳人的加工,才变得如此美妙与精致;那么,山间的这些歌的水准同样不属于此。

  它们在空中飞扬,在山中回荡。

  除了百多号壮丁,采石场还有一些雇佣的村妇,负责洗衣做饭;石场附近搭建着一些简陋的棚屋,作为临时搁放工具休息和监工呆的场所,也有一些离家远的壮丁晚上也住在这里,好几天才回家一次。

  等天色渐渐黯淡的时候,山谷中的歌声和铁石撞击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干了一天苦活的壮汉们到棚屋群附近喝水吃饭。石场上免费为本场人员供应三餐,就算那些晚上要回家的也会先吃了饭再回去,能为家里减少一份口粮。

  采石场除了山坳里打石头的一片地盘,在山上还有一座宅子。和山坳里的简陋粗矿相比,宅子的光景又是另一番景象。虽然房屋看起来也不太结实,墙壁多用竹编泥糊再涂以石灰,但是却要整齐干净多了;只有前面的一道门坊是全部用石头建造的,上面还刻着几个字:水凼坳采石场。

  一个采石场除了需要壮丁劳力,还得有这么一个组织管理的机构,负责和联系“客户”管理人事酬劳分配结交当地官吏等事,否则采石场无法有组织地正常运作;当然还有一个最重要的职能是作为建文余党内外的消息联络点。

  这所宅子平时接待的人物各色各样,有要扩建地基的乡下豪强财主城里来订购石料的各种人官府的官吏甚至地方上的乡老里正;如此正好让来往的关键人员混在其中很难让人注意。桃花仙子就是其中之一,她和一起来的随从已经在这里住了三天,时不时还出来走走,照样平静无事。

  白天还是很有人气的一个地方,不过一到晚上就清静了。毕竟是在乡下山间不比城里,等采石场上的壮丁一走周围就死寂一般安静,附近的农户又歇得早灯火都少见,偶尔有一两处亮着灯光的地方,为了节省灯油本来就微弱,亮光是若有似无,还不如天上的星星明亮。

  桃花仙子在宅院的屋檐下走了一会儿,一股子孤寂的感受就慢慢浸透了她的全身,周围似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她忽然想起了第二次见张宁的时候,是在桃花山庄,也是走都走空了,幽静的夜带着几分恐怖;可是今晚却比在桃花山庄那晚更加难熬。

  她也怕鬼怪之类未知的东西,但恐惧并不可怕,真正难以忍受的是孤独,就像现在也许孤独也不是最难的,最难熬的是连个能相互牵挂的人都没有。

  平日里喜欢调笑的桃花仙子,现在也笑不出来了,脸色在刚刚入夜升起的薄雾中显得分外苍白。薄薄纱巾里的眼睛也流露出压抑的伤感情绪来,与左脸上的疤痕相应相衬,一时间她的一张脸好像多了几分凄凉。

  她想起了好姐妹方泠,这时候恐怕正期待着怎么到常德府和张平安鱼水合欢,哪顾得上惦记自己呢;还有张宁,自己在他的心里怕是根本没什么分量,就像他结交过的许多人一样,有事碰到一起了能算个熟人说得上话,没事怎能想起

  郑叔叔说得对,无论怎样还是要成个家好。

  桃花仙子心里堵得慌,难受了好一阵,见天色已晚,初春的天气又冷飕飕的,不如早些睡觉钻进被窝里暖和暖和,省得想太多。

  她转身往回走,这才发现身后还有个后生,就是她的随从。随从今晚一直跟在身边,她竟然把人完全给忽视了,回头看到了才想起不是自己一个人呆在这儿。

  随从姓施,没大名,人称石头。孔武有力的一个年轻汉子,长脸厚唇,在桃花山庄时就是桃花仙子的下手,认识有好几年了。

  桃花仙子正想找个人说几句话,说什么都行,便一改上下态度,和气地随口问道:“这两天为你收拾房间的小娘,长得如何”

  石头不假思索就答道:“嫁人了,生过娃。”

  桃花仙子一听笑道:“哟,你早就和人搭上话了连这都问清楚啦”

  石头摇摇头道:“俺看出来的,没生娃的婆娘屁儿翘的,生了娃的屁儿扁。”

  桃花仙子听到“屁儿”这个词,忽然觉得有点刺耳,心里一阵不舒服。不过她了解石头,本来就大字不识的人,能指望他说出什么名堂来她便忍耐下来,俩人沉默了许久,她又轻轻叹了口气:“你倒是说几句话啊,这两天咱们又没事,说点闲话不要紧的。”

  石头愣了愣又道:“庄上的东家待人好,顿顿打牙祭,就是肉里头盐巴放得多。”

  “哦”桃花仙子一脸倦意,“我回房睡了,你也回去歇着,晚上别睡太死。”

  石头使劲点点头:“成”

  桃花仙子进得门,回顾了一下房间,便慢吞吞地坐到了梳妆台前。她轻轻摘开脸上的纱巾放在梳妆台上,看着铜镜,只见里面映出了一张模糊的脸,她把脸贴进铜镜,就看见了脸上一道疤痕。时间长了疤的颜色已经变浅,但是伤口没长好,疤痕仍然非常明显,就像一件完整的陶瓷生生有条裂纹。很快从她嘴里呼出的热气就让铜镜表面蒙上了一层水汽,里面的影子很快就看不清了。

  她也不去擦,就干坐在椅子上很久,左思右想,最后还是只能想起张宁,想起在桃花山庄的那一晚。其实那晚也没干什么事,至于谈判的正事早就不在意了,当时觉得很重要的事经过时间的洗刷回头再看真的不算什么。不过那晚的一幕幕场景却好像变得更加清晰起来。

  怀念那温和而耐心的声音,怀念那专注看着自己的眼神,怀念放在木头饭桌上的朦胧灯火,怀念黑漆漆院子里的那颗大树,还有没开花的荷叶

  或许,真正让她难以忘记的原因只有一个:当时桃花山庄几乎就只有两个人,他别无选择只有和自己说话,只有和自己相处;没有别人,没有比较和争取,若是世上仅有两个人可能反倒更好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重要人物

  正道是春宵苦短,初春的清晨冷飕飕的,就算孤枕被窝也叫人恋恋不舍。桃花仙子习惯性地一清早就醒了,可一想到起床后也无事可做便懒着不想起来,懒在被窝里一会儿又睡着了。照这么过日子,她一天睡上六七个时辰是一点压力都没有。

  再次进入梦乡,不知什么时候再次被人叫醒,她便拉了被子蒙住头,没好气地说:“不吃早饭了,别管我。”

  这时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都中午了还吃早饭你怎么还在睡”

  桃花仙子很快听出来好像是方泠的声音,意识到自己正在湖广常德府,和方泠分开了的,心下顿时纳闷,便掀开被子一瞧,只见一张笑盈盈的美人脸,不是方泠是谁她惊讶道:“方妹妹怎么会在这里”

  方泠道:“你走了不久,我把春寒梨园的事交代了一下,就到常德府来了,设法联系上了郑叔叔郑洽。郑叔叔正有事要找我们办,就一起到这里来找你。”

  “他人呢”桃花仙子看向门外。

  方泠掀掉她的被子:“起床再说,郑叔叔在客厅里等着。”

  桃花仙子瞧见外面的太阳,果然快到中天了,便飞快地起来穿衣梳头,又叫人打水洗漱。从起床到整理好用了不到一刻时间。在房间里瞧着她打扮的方泠忍不住轻轻说道:“女儿家可千万不能懒,照你这么收拾,天生丽质也不知要被你糟蹋成什么样。”

  “天生丽质,算了吧。”桃花仙子随口回了一句,手指下意识轻轻摸到自己的左脸。很快她又假装是伸手拂弄鬓发,将手顺势向左鬓抚过,她实在不愿意在任何人面前暴露出自己内心的自卑和脆弱。

  收拾整齐,二人便一起出了房间,沿着屋檐向客厅那边走。到了地方,果然见郑洽正坐在椅子上不慌不忙地喝茶。三人见面又唏嘘寒暄了一阵,眼看到午饭的时间了,郑洽却交代庄上的人先不送饭过来,又带着方泠和桃花仙子换了个僻静的地方说话,叫几个随从守在外面。

  桃花仙子一看这阵仗,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大事了”

  “没发生什么事,不过有个很重要的消息要告诉你们,然后要你们去办一件很重要的差事。”郑洽在上首的椅子上坐下来,又招呼道,“稍安勿躁,坐罢。”

  桃花仙子和方泠便依言入座带着好奇心静待下文。俩女子坐一块儿,桃花仙子的美貌实在和方泠没得比。并非桃花仙子的相貌差了多少,只是那身打扮实在乏善可陈,头戴一顶巾冒士庶男子常见戴的帽子,两耳各垂一块乌纱巾轻轻遮掩住脸颊;虽然两边侧脸都遮住了,但她的目的显然是为了遮掩左脸的伤疤,这帽子的造型之丑,形状宛若北方百姓爱戴的狗皮帽。因为戴了这顶帽子,身上也就只好穿男服了,一身宽松的月白本色直缀,连同女人天生的身材曲线都掩盖了个彻底。

  而方泠则是截然相反,她身上又素又普通的襦裙,和平常人家的女子仿佛没有区别,但裁剪之合适细节之精致绝非一般妇人具备的,那微微闪亮的指甲精致的唇红手腕上的白玉镯子,将素色点缀出雅致,浑然一体,内敛含蓄而精妙。

  郑洽的目光从二人身上扫过,自不多言,只用长辈和上峰一般严肃的口气说话,声音却放得极低:“对这个消息情知的人名单都要上奏,所以你们未经允许不能向任何人泄露。”

  她们听罢都肃然点头称是。郑洽这才低声道:“我们已经确认湖广巡按御史张宁正是建文皇帝第三子”

  方泠一听神色骤变,颤声道:“郑叔叔是说平安本来姓朱,是皇子”

  郑洽点点头,遂将姚姬夫人如何将张宁抱养出去又如何相认大概说了一遍,然后说道:“张平安受伪朝之命负责巡查辟邪教底细,及是宣德即位后监视我们的重要人物;但由于他的真实身份,他应该是站在我们这边的人。所以我们与张平安保持联络极为重要你们的第一个差事就是作为联络人留在张平安的身边。全权负责此事的人是辟邪教教主姚夫人,今后日常奏报都和姚夫人联络,偶尔可以和我互通书信。办这个差事的人十分重要,上峰多方考虑才决定选你们二人,望你们将差事办好。”

  他见方泠脸色不对,便好言道:“方姑娘和张平安本有交情,应该不难相处罢”

  方泠轻轻点头道:“本来挺好的,突然知道他是皇子,一时间倒不知怎么面对了。”

  郑洽道:“令尊宁折不曲,忠贞不二,是为了效忠建文皇帝,报君主知遇之恩;张平安既是建文之子,虽是皇子,不能和伪朝那帮皇亲贵胄相提并论,你无须多虑;桃花仙子王姑娘,令尊王敬止,在当年南京城破时自裁殉国以全名节,忠贞可嘉。尔等皆是忠良之后,勿忘先辈为何而死”

  这么一番话,把祖宗先辈都抬出来了,方泠和桃花仙子无话可说,只得应承下来。

  郑洽又道:“第二件差事,也决不能泄密。不久后上峰会派一个很重要的人到常德府来,与张平安面见。咱们这个地方的人要绝对保障此人的安全,所以你们二人与张平安见面后,要与他商议此事,让他早作安排,避免见面时被官府探子跟到。记住了。”

  方泠想了想问道:“我们和姚夫人从未见过,如何与她联络上”

  “下午我会详细与二位说这事儿,你们明日启程。”郑洽缓缓说道,“你们去找张平安时也要有合情合理的由头,他不是派了一个名叫赵二娘的亲信去南直隶收编旧部么你们明早离开采石场后,先往东走,又咱们的人指引,等着赵二娘返回常德府时,叫她带你们一起过去。”

  桃花仙子想起在春寒梨园时和赵二娘一起偷听方泠的私房事,挺合得来的,便脱口笑道:“赵二娘认识我,这件事应该不难办。”

  郑洽严肃地点点头:“我们先吃午饭,下午再准备准备。眼下的事是建文君亲自交待的大事,二位一定要全力以赴,不能出任何差错否则后果非常严重。”

  方泠和桃花仙子回房准备东西时,桃花仙子便悄悄说:“郑叔叔说有个重要的人下来和张平安见面,恐怕这个人就是建文君吧你想想,君上不久前才确认了张平安是自己的儿子,父子都二十多年没见面了,于情于理都要见上一面才好,难道今天郑叔叔拉着一张脸那么紧张。”方泠忙道:“既然郑叔叔没和我们明说,我们还是不要议论的好,况且平时也要提防隔墙有耳,以后别提这事儿了。”

  第二天一早,在郑洽的安排下,方泠和桃花仙子便被护送出了常德府,在驿道上等候赵二娘的人马。果不出所料,赵二娘带着以前扬州采访使司的一帮密探细作正过来,“恰巧”在路上碰见。

  赵二娘当然认识她们,不仅以前见过面,刚不久前还专门去春寒梨园送过信。虽然彼此之间交情不算深,但在江湖上遇到熟人也是挺不容易。相互一番嘘寒问暖,赵二娘便问起她们怎么忽然到湖广来了。

  方泠便说收到张宁的信,知道他在常德府做官办的事,有个茶园子,便想着过来投奔他。赵二娘一寻思,便揶揄道:“东家确是招女人喜欢呢。”

  赵二娘在南直隶就听说了“顾春寒”的名声,怎么算个名妓级别的人,在南京过得好好的,哪里用得着大老远跑到常德府去投奔人唯一的原因恐怕是想去厮守一起。

  至于方泠会不会影响张宁的正事,赵二娘便不用多虑了,反正把人带过去再说,让张宁自个处理。于是两处人马合到一块儿,一起大摇大摆地进入湖广地界。赵二娘身上有张宁签押的公文,越城过塞十分轻松。

  到了湖广布政使司治所武昌府,因为张宁走之前留了一个人,所以赵二娘再次确认张宁去了常德府,这才带着一众人继续前行。

  此时常德府采访使司依照扬州碧园的老路子,也张罗起来了个茶园,取名“沅香茗”。他们与常德官府已经谈妥,征用了园林庭院;常德府的府库又有一批茶叶茶具,是从茶商那里抽的实物税,又被知府拿了不少出来巴结张宁。徐光诌负责张罗茶园子,一切都很顺利;关键是地方官的“配合”,知府也没办法,权力的模式是自上而下,虽然巡按御史品级低,但别人是要回北京见皇帝见朝廷重臣的,要是得罪了后果可能会很严重,随便说两句常德府吏治很乱之类的知府这官还当不当了

  眼下采访使司按部就班地组建,只等赵二娘带来有经验的密探,就能依葫芦画瓢把扬州的那套东西复制起来。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失去归宿感

  赵二娘把人带到沅水茶园,邀功般地说看我带谁来了,张宁这才发现方泠和桃花仙子居然也到了这里,顿时对赵二娘是夸也不是责怪也不是。上月张宁叫人顺路带信去春寒梨园,当然不是想把方泠接过来;他自己在常德府这边还一堆麻烦,很多事都没找到方向,这种时候并不适合让女人们都在身边羁绊牵挂但是人都从大老远的地方来了,还能怎样,总不能马上将她们撵走吧

  人马到了常德府,按张宁的计划是首先把名单造册,建立上下组织,然后和重要的几个人商议展开细作布置。不过现在出了点意外,他打算先接待方泠,将其它事推辞到明天。张宁几次到春寒梨园,方泠她们都是亲自接待,诸事热心;如今她们来了,张宁应该亲自款待和过问她们的食宿等事。

  她们先被带到后园将放行李稍事休息,然后才去园子里临沅水的一处楼阁与张宁见面叙旧。桃花仙子把东西一丢,什么都不顾了,忙着叫人打水沐浴更衣,又梳妆打扮。方泠见状不禁领会地面带笑意。

  及至见面,虽然彼此之间都是熟人,但礼数还是不能缺的。相互见礼时,桃花仙子正想像平时一样抱拳拱个手了事,忽然想起方泠说的话来“动作慢下来就显得柔美了”,当下便红着脸慢吞吞地将双手交叠放在小腹,垂下眼睛,微微屈膝作了个万福。

  张宁见状愣在那里,没反应过来,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片刻后才赶紧起身做出一个虚扶的动作:“仙子不必多礼了你这大礼,我受着怎么如坐针毡一般是不是水土不服,哪里不舒服”

  方泠憋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遮住嘴笑出声来。

  张宁随口道:“不是外人别装了,就平时那样挺好,爽快。”

  桃花仙子本来就很不好意思,又被人善意地嘲笑了一下,当即便红着脸道:“哟,倒说我装,我瞧你们才装得像模像样的,一来二去似真的一样,这叫相敬如宾”

  她不提还好,一点破之后,张宁随后真感觉方泠这回的态度变了许多,礼节也周到了,多了几分恭敬顺从少了几分亲密,称呼也要加个大人之类的,生分了不少。

  之后她们谈起这次行程的目的,张宁恍然领悟,原来方泠正是建文那边派过来的联络人。建文党羽的反应速度挺快,自己写信透露了消息不久,他们就很快做好安排。又听说负责和自己联系配合的人是“姚夫人”,张宁心下顿时多了几分期待,他已经开始期待收到“姚夫人”的书信,那娟秀而饱满的字体,读起来如口齿生香。

  既然方泠二人身负差事,张宁便打算让她们先安顿下来。园子后面有个别院,是张宁及家眷住的私人院子,他便亲自带着方泠和桃花仙子去那边,给她们安排住处。这边临水,又有高墙隔开了茶园子的噪音,是比较清静之处,正好她们舟马劳顿能好好歇一阵子;而且这个院子的后门不进客,到时候方泠传递消息时也有一定的隐蔽性。

  办完这些事已近黄昏,张宁便和老徐等人一块儿吃饭,吃完饭便留在了沅水园子里,不再回府衙的行辕了。

  平时张宁经常住在常德府衙门旁边的行馆,因为吴庸等人也住在那里,他便称官员住茶园子里有失身份,和吴庸一块儿在行馆下榻,实则不想让吴庸太多掺和到正事中,相当于排挤吴庸。

  他这也是没办法的,作为主持此事的官员,自己就和“乱党”有来往;若不提前留心防备,时间一长被吴庸瞧出事端来如何收场眼下张宁仍处于迷茫,诸事挂怀烦心,担忧的东西太多了这大约就是精神压力的来源。

  方泠带来了姚姬的消息,他又更多地考虑起自己的处境。眼下还得保护好官员的身份,这种身份地位能获得的能量太大了,办起实务来官府给予诸事方便,而地方上的权力和势力最大的就是官府;如果失去了这种身份,唯有投靠到建文党羽那边,能有什么资源可以利用,又能做些什么呢

  突然之间张宁失去了“归宿感”。哪怕他有着现代阅历和思想,也会对这种感受产生惶恐。前世他混得没这么好,但也在一家不容易垮掉的国企大企业里有固定工作,这就有了归宿感,渺小的个人在依靠一个大型利益集团,又有被认可的学历工作资历为依托,自身定位和发展都有方向:自己在社会中的立锥之地作用和存在感都多多少少有了依附。

  而现在的自己,究竟属于哪个位置究竟如何参与到这个社会规则中的,起到了什么作用他失去了归宿感。

  当老徐文君赵二娘以及方泠等人,看着他手里握着一定权力受人尊敬,貌似年轻有为有能耐的时候,谁又了解他内心的惶恐和不安

  两面派完全是在玩火,不是那么好玩的。可是“取”与“舍”究竟该如何取舍舍官身,自己能获得的能量和资源会大幅下降,更加不利于自己隐隐包藏的“野心”,仅以建文余党那点势力,要搞出声势来不知要猴年马月;舍出身,可能这辈子都无法安心,哪怕想想她也无法面对,更可能被建文那边的人暴露出来,到时候在朝廷官场有再多功劳和资历都是白费,一夜之间可能被夺走一切,隐患在胸如何安心

  和无数个旁晚一样,张宁又带着焦虑与忧心回房歇息。刚进门,就见小妹正在床边折叠衣服,洗完晾干的衣服被收进来,她正认真地折好放置。张宁不得不认可小妹做这种小事非常精细,那衣服被收拾得和崭新的一样,也许只有简单的心境才能做出这样的活来。

  小妹听到脚步声,急忙回头看,脸上的表情在刹那之间惊喜:“哥哥,我就知道是你回来了”

  张宁道:“茶园子不是安排了几个丫头过来,家务事让她们就行了,不然我好像把妹妹当丫鬟使唤似的。”

  小妹摇摇头:“我能照顾好哥哥,每天做点活,然后等哥哥回来,挺好的。”

  张宁有些疲惫地在椅子上坐下来,每天好像没干多少事,可总觉得累,或许劳心也是很磨人的。他琢磨了一下小妹那句话,微微点了点头觉得有道理,小妹以前在老家是帮着云锦铺子上的活,一起的都是亲近的家人和亲戚,过得简单充实;现在让她成天什么也不做,确实挺无趣无聊。

  他忽然发现桌子上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小楷,没任何书法可言,只是一笔一划很正经,他马上就认出来:“小妹写的字”说罢拿起来瞧。

  小妹恍然大悟,急忙跑了过来想夺他手里的纸,红着脸道:“我照着书抄写的,写得太丑了,刚才忘记收。”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前赤壁赋,北宋苏轼写的。”张宁读了一句便道。

  小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哥哥给我讲讲故事。”

  “都多大了,又要听故事。”张宁随口说道,想了想说道,“你要是真想学诗文,从这种赋开始难了点,先学简单的唐诗吧。字少又好背。”

  小妹小声道:“平时见哥哥老是写写算算,字儿好看,我一时图好玩随便抄的我学这个有什么用啊,大伯不是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我又不能去考科举。”

  张宁笑道:“哪里没用小妹要是多学点诗文,以后就可以叫一个书香门第知书达礼,身价高了,不仅能挑更好的人家日子富贵安乐,还能选夫婿的相貌人品学识。什么事儿不是这样,自己有多大的价值,才能选多高的条件,如此而已。”

  小妹听罢默不作声。

  张宁和她说了会儿话,一时间把烦恼给忘了,兴起便说:“先背一首简单的,明晚等我回来了,小妹背给我听。我想想嗯,就这首:春眠不觉晓,处处蚊子咬”

  小妹正不知想什么心事儿,听到这里“噗嗤”就笑出来,没好气地说:“有这样的诗吗”

  “背错了”张宁汗颜,“真不是故意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这还差不多。”小妹若有所思地沉吟一会儿,眼睛笑弯了,高兴地说,“我懂是什么意思。”

  张宁道:“那便好,我给你写下来。”

  笔尖在纸上游走,张宁的心境忽然好起来。现在不正是春风细雨的季节么孩童时背诵的诗歌,简单朗朗上口,忽然忆起触景生情,原来仍旧如此美好。

  小妹在耳边善解人意地轻轻说道:“哥哥刚才脸色不好,是不是又遇到难事了”

  张宁露出一个微笑:“没事,小妹不要管那些俗务,哥哥看见你这样简单开心平平安安地生活就心满意足了,你会成长成一个漂亮而有气质的姑娘。”

  第一百三十五章 信手一棋

  采访使司虽然不是正规编制的官府机构,但从决策监督到执行体系一应俱全,常规而有些呆板的办事组织方法。这是常德府采访使司组建起来后的第一次议事。

  除了张宁和吴庸等人,还有被任命为细作头目的徐光诌,以及桃花仙子。桃花仙子能参与,如同两年前张宁第一次到扬州见谢隽时一样,谢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