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795攥着围裙边安静了好一会儿，你想安慰他，但又觉得说什么都显得假惺惺。

  “只是吃个饭而已。”

  “先吃饭吧。”

  795的声音和你撞到了一起，他楞了一下，随即笑了：“嗯，我明白。先去吃饭吧，要凉了。”

  他笑得毫无异样，甚至连光圈都没有不寻常的跳动，好像真的已经想通了一样。你心里悄悄地松了口气，你点点头。

  “我去盛饭。”他说着，转身往厨房走去。就在这个瞬间，你发现他的手仍紧紧地绞着围裙一角，你看见他手腕内侧因为过分用力而突兀隆起的两根筋。

  竟然学会了掩饰自己的心情吗？

  “795.”你叫他。

  他笑着“嗯”了一声，转过身来看你。他眼睛里的光圈愉快地跳了一下，每次你叫他795，他都会小小地雀跃一下。你从没见过任何人像他一样为拥有自己的名字而如此快乐。

  又或者，他只是因为你在叫他的名字而快乐？

  你张了张嘴，你发现他松开了握着围裙的手，那一小块布料还没完全复原，皱巴巴地翘着，上面的笑脸花纹被乱七八糟的褶皱堆成一个古怪的，泫然欲泣的脸。

  “我好饿啊！”你说，“我想要多一点饭！”

  他都这么努力想要藏起心情不影响到你了，如果还是失败了，那对他来说未免也太糟糕了……你暗暗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不露出半点破绽。

  “好！”795笑了，他把围裙扯扯平整，那个古怪的表情又恢复成了普通的笑脸。

  “795.”你又叫他。

  他第二次停住脚步：“怎么了？”

  “一直以来照顾我，辛苦你了，”你真心实意地说，“我很开心有你在我身边。”

  你以为这会让他开心一点，没想到795反而慌乱起来了，他咬了咬下唇，又攥紧了衣角：“你，你决定要和易晃复合了吗？”

  “没有啊！”你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听起来很像啊！”

  “哪里……”

  “哪里都很像！”795拖着哭腔打断了你的话，往前走了几步，像是想走到你面前来，却停在了客厅中央，“刚刚还在说易晃的事，突然就开始对我说谢谢，还是谢谢这种事……什么照顾你，在你身边……这不是告别的时候才会道谢的事吗？”

  他死死地咬着牙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可以再多给我几天吗？我知道很任性，你已经对我很耐心了，但是我还是没想到该怎么成为人类，拜托了，再多给我……”

  “喂！别哭啊！”你冲过去垫着脚揉他的头发，795被你揉得低下头来，你毫不客气，一把把他的脑袋按在自己肩膀上，他不敢抱回你，只是像只大狗一样乖乖地任你抱着胡噜，眼泪全蹭你衣服上了。

  你叹气：“刚刚不是还挺会扮演情绪稳定的嘛，怎么突然就哭起来了。”

  “……还是被看出来了吗？”795的声音闷闷的，“我还特意重算了平静的笑容的程序然后才开始笑的。”

  “算这种东西倒是挺厉害，别的事情怎么就那么傻啊？”你敲他的头，“都说了要用脑子啊，他抛下我这么久，我怎么可能就因为他的一句话就立刻决定要和他复合啊……而且他才回来一周诶。”

  795立刻被你说服了，他嘟囔道：“因为太紧张了……”

  他抬起头，眼眶还是有点红，蓝光圈跳动两下：“去吃饭吧。”

  “不用再抱抱了？”你挑眉。

  “不用了，”他好像有点不好意思，伸手抓了抓被你揉乱的黑发，“去吃饭吧，你不是饿了吗？”

  你眯眼打量他，他被你看得视线左右乱飘，一会儿飘过来和你对上一下，又迅速闪开了，还会不好意思了，好可爱哦……

  你松开他：“那我就洗干净手坐着啦！”

  795如释重负地点点头，快步往厨房走去，一会儿又探出头来：“所以刚刚你说的谢谢我，就真的只是想谢谢我，对吧？”

  “是啊。”你说。

  “不客气！”795笑着说。你看出这不是什么计算好的符合情绪的笑容，单纯的快乐沿着他嘴角眼周的笑纹流动，他眼睛微弯，蓝光圈被挡去大半，这瞬间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机器人，他看起来生机勃勃。

  “明天，你还是去吧，”795说，“如果真的让他在那里等一整天，那也太可怜了。”

  你笑了。

  ——

  也不是你故意想来得这么晚，只是，都周末了总不能还要求你早起吧？起床了总得化化妆挑下衣服吧？然后还又安抚了一下795——虽然最后这个步骤795本人表示并不需要，因为他已经完全没事了。

  总之，等你到了易晃所说的餐厅时，已经十一点多了。你远远地看了一会儿易晃，他估计是担心被服务员赶走，他经点了几样点心，但那几个蒸笼就只是摆在桌上而已，他完全没有动过筷子，他安安静静地坐在窗边的位置，看上去有些落寞。

  你走到易晃桌边，清了清嗓子，试图引起他的注意。

  “你来了啊！”易晃抬起头来，自然而然地对你笑了笑，仿佛刚刚的落寞只是你的错觉，“我正在想要点什么菜呢……因为这些都凉了。你觉得芝士糯米鸡能好吃吗？我怎么感觉又恶心又吸引人的。”

  他的态度也太正常了，看起来完全不对你的出现感到惊喜，好像这不是你们分手以来第一次坐在一起吃饭，而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饭局一样。你莫名地有些不爽，但没说什么，只是拉开椅子在他面前坐下。

  “你看看还要加什么？”易晃把打了好些钩的菜单和铅笔递给你。

  虾饺、凤爪、牛仔骨、叉烧肠粉……嗯，你喜欢吃的全都点了，你招手叫服务员：“就这些吧。”

  你对面的易晃笑得灿烂无比：“果然口味没什么改变，还是喜欢吃这些呢！”

  ……怎么听起来像在暗示些什么。你一本正经摇头：“还是有改变的，我现在比较养生。”

  “奶茶不喝全糖了？”

  “怎么可能！都喝奶茶了还计较全糖半塘，我是傻子吗？”你捏紧拳头。

  “完全就是老样子啊！”易晃乐不可支地摇头。

  你撇嘴，试图转开话题：“约我出来，想跟我聊什么？”

  “聊什么都可以啊，”易晃摊手，“只要是跟你出来。”

  “我不是说这个，”你皱眉，“你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

  “你没有什么想问的？”他反问你。

  有，太多了，为什么要分手？为什么要回来？他去哪了？为什么偏偏是现在回来？为什么又想起你……有不少问题曾彻夜彻夜地困扰你，让你在被子里蜷成一团哭泣，后来你有了795，你大哭时不再需要自己拥抱自己，再后来这些问题的答案也不再重要了。

  直到他又回来。

  “我问的话，问到你不想回答的问题，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吧。”你说，“你能说什么，就说什么吧。”

  “全都可以告诉你。”易晃坐直了身子，他十指在餐桌上交叉，好像虔诚祈祷的信徒，“我什么也不会瞒你的，只要你想知道，我全部都会说的。”

  “如果我什么也不想知道了呢？”

  易晃重重地咬了下唇，松开时留下一道浅浅的凹陷：“已经对我完全没有好奇心了吗？”

  你不语。

  易晃执着地看着你，长睫毛在眼尾压出一小朵黑色的花：“真的什么也不想问吗？”

  你还是不说话。

  像赌气一样，易晃也不说话了，你们僵直地面对面坐着，死死地盯着彼此。

  最后他叹了口气：“算了，那换我问你吧——我可以问的吧？”

  “可以。”你硬邦邦地说。

  “那个伴侣型机器人……”

  “他叫795.”你说。

  易晃啊了一声：“好奇怪的名字。”

  “我也觉得很奇怪，”你点点头，在易晃讶异的注视下继续说道，“但是这是他自己起的。”

  “他自己……？”易晃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伴侣型机器人还能给自己起名字吗？”

  “一般不能，”你直视他，“但是他觉醒了。”

  易晃惊诧地睁大眼睛：“觉醒……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你点头。

  “等一下，等一下。”易晃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我需要缓一下。”

  你帮他把茶倒满。

  “是真的觉醒了吗？”易晃问。

  “真的。”

  易晃重重地倒进座椅里，半晌才吐出一句话：“不愧是以我为原型订制的机器人。”

  “……说不定没有跟你相似的设置在，人家觉醒得更早呢？”你抽了抽嘴角。

  “谁知道呢。”易晃耸肩，“难怪那天他会是那样的反应……”

  “等一下，”易晃又坐直了，“他是为什么觉醒了？”

  “因为我把他当做你的替代品，但是他爱上了我，他不想再做替代品了。”你回答。自己这样说好像有点自恋，你摸了摸下巴，好在易晃完全不这样认为，他的表情慢慢变得严峻了。

  “然后你还跟他住在一起？”易晃问。

  你点点头。

  “操，”易晃一脸沉痛地说，“我还觉得有他在真是太好了，这样我就没有竞争对手了，没想到这家伙才是我最大的竞争对手。操！”

  易晃很少讲脏话，在过去你们交往的两年里，他讲脏话的次数一只手就可以数过来，现在这短短一句话里居然带了两个脏字……再配上他的表情，你嘎嘎地笑出声来。

  易晃很无奈地看着你笑，还叹着气摇头：“都是报应。”

  “对，报应。”说完你又乐了好一阵，才想起件事来：“哎，你怎么都不怀疑我的话啊？我说他觉醒，说他爱上我，你就立刻相信了，而且也……”

  而且也不觉得机器人爱上人类是件可笑的事，不觉得你和这样的795仍然住在一起非常畸形，甚至不觉得把作为机器人的795当做竞争对手是一件荒谬的事……他因为你的一句话，完完全全地把795当做正常人了。甚至你都没有给795这样的待遇。

  这些话你都没有说，但易晃从你脸上读出来了。

  “你别这个表情吧，别把我想得太好了。如果是别人说，我肯定不会是这个反应的，”易晃挠了挠头，“但是从你嘴里说出来……我一直觉得你特别理智，特别现实，如果你做出了这个判断，那肯定是有你的道理的。”

  你垂眸。

  “本来打算慢慢来的，现在看来，已经不能慢了，”易晃咬了咬下唇，仿佛下定决心一样，左手捏拳，右手从怀里掏出样东西来拍到桌上推到你面前，“请和我结婚！”

  你错愕地看着被他推过来的那东西。

  那是一张银行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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