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五.入庵(一)
作者:沈青月      更新:2023-02-01 15:14      字数:2785
  两个小丫头在房中来回奔走拾掇,地上已置了一口小小的雕花木箱。敞开的箱口处,可见齐齐码放的笔墨纸砚和一垒垒的书卷。

  站在箱前,覃楠兮一手扶着箱盖,细细检视了一遍,才吩咐小丫头合箱落锁。

  “等,等~就这样怎么行?”一直在一旁懊恼伤感的小飞冲上来,架手拦住她:“你哪里受过什么委屈?打我认识你起,就没见你穿过粗布衣裳。你这家里的衣裳若真一件不带,等到了那庵堂,可怎么吃得消?”说着,她不管不顾的就要把几件丝缎衣衫团成团往箱中塞。

  覃楠兮慌挡在箱前,扯住她道:“小飞,我是奉懿旨入庵为国祈福的,不是去那里躲清静偷闲。再说,那若水庵佛门清静地,断断见不得这些俗物的!”

  小飞听罢,眼中蕴蓄的泪再坠不住,啪嗒一声,落在手中的玉色云缎斗篷上,哽咽起来:“你这丫头!那个太什么妃的,又不是要你去死,只是让你嫁给司徒。且我看那小子,对你也是十分的好!再说了,他那人,我也算交与过两次,是个一等一温和的,人又生的俊朗,你何必当众抗旨?你嫂嫂说,昨日那情形,那太什么妃的,随时可以置你个大不敬罪。你是疯了?要当众提起先皇赐婚的事,明摆着是说那老婆子要你乱了伦常,嫂嫂嫁小叔?你这是找死啊!”小飞越说越激动,一把将手中的衣衫掷在榻上,狠狠瞪着覃楠兮质问。

  “胡说什么?”覃楠兮警觉的回望了屋里低头忙碌的两个小丫头一眼。找了个借口打发了她们出去。只待两个身影消失在楼下,才又接道:“都是些什么村话,也没遮拦的乱嚷乱叫!”说罢,行到小飞身旁,一面替她拭泪,一面又道:“慢说是命我入庵为尼,就是要处死我,我也绝不能应昨日那道旨的!”

  “为什么?”小飞红透着眼眶愕然,随即又自作聪明的接道:“你是因为那个冷鼻子冷脸的混蛋司徒逸?你这又是何必?他不是说你和他再无瓜葛?是他悔婚在先,你大可再嫁他人!到时候,让他独自己吞了黄连满心里苦去!”

  覃楠兮静定的眼神倏忽一闪,悄然咽下心底那最幽深的念想,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不能嫁司徒,与他人无关。”

  “那是为何?”小飞胡乱糊了把腮畔的泪,起身作势要追问到底。

  覃楠兮转身,缓缓靠向半开的菱窗。窗外,远远看的间府中的一泓碧池。池上已然结了几层冰。虽尚不坚硬,却也晶亮透明,折着天光,明晃晃的刺人眼目。那水晶般的池面上,覆着未及融化的残雪。西风一过,浮雪旋转飞霰,卷起一层如绫似纱的雪雾,极轻薄,却也极冰冷。

  覃楠兮吸了一口窗口冰冷的空气,淡淡道“我不能嫁给司徒,因为他是司徒,而我是覃楠兮。”那声音飘渺冷淡的一如远处冰池上的雪雾。

  小飞顺着她的目光空望了一圈儿,转头盯着她,不耐烦道:“你到底在说什么?我听不懂你们的哑谜!你若当我小飞是朋友,就明明白白的说,若只当我是你收留的一个丫头,那不说也罢!”

  覃楠兮听罢,忙回身挽起小飞的手,眉眼一弯,暖暖笑慰:“小飞爷自然是我的朋友!我覃楠兮长这么大,除了幼时有旭哥哥伴在身边,这些年,也只有雪蕊和小飞,曾这样长长久久的陪伴我。你们在我心中,已亲过姐妹了,还怎么说是不是朋友这样的话?”

  小飞听罢,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转道:“那你就告诉我到底为什么?”

  “小飞,你看”覃楠兮抬手指向窗外,指尖远处,是园中枯败光秃的梧桐树:“春华秋实,四季轮转,这是天道必然;而兴衰相伴,此起彼伏,这是人道自然。前几日,你不也曾说起今年的多灾多难,青徐二州大旱,兖州河患。如今,不仅四下都是饥寒交迫的流民,大楚域内更是谶歌纷飞。可即便这样危机四伏,皇帝的心思却还在如何排除朝堂异己上,而萧国舅更是肆无忌惮,纵容诸氏族子弟圈占民田,与民争利,甚至连百姓的功业封田都不放过。”

  “哦,你,你是说前次所遇的那车夫,他家的战功封赏田被大户五两银子强买去的事?那大户就是萧家人?”小飞恍然想起那个断了腿的车夫,不由歪着头,试图理解覃楠兮何以将着看似不相关的两件事相连。

  满目的清光遥遥落向远处,覃楠兮点了点头,幽幽道:“即便不是萧家人,也是氏族大户。一叶落而知秋意萧索,那车夫,绝不会是独一个。民间怨愤壅塞,朝上也不过是凭借着武力震慑人心,外面,还有声名朗朗的天潢贵胄在相机欲动,只怕是,百年名望岌岌可危了。”

  “你是说,萧,萧家会……”小飞震惊的凝住覃楠兮,想从她澹然的目光中找寻答案。

  “恐怕不止是萧家呢。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萧家若千丈之木,若连他们都会朽倒,其他的,不过是随势败落罢了。”覃楠兮轻描淡写,史书读的多了,这样的势落势起,她已不觉稀奇。

  “那是好事啊,这萧家,就没一个好东西!他们倒了,正好,百姓可有盼头了!”小飞说的兴奋,口无遮拦,忘了覃楠兮的亲嫂嫂正是萧家女孩儿。话出了口,却也幡然回神,忙不迭补救:“我,我是说萧家的男人,也不光是男人,也有女人……呃,总之就是除了你嫂子之外的姓萧的!”

  覃楠兮含笑望着她手足无措的样子看了许久,仿佛看够了热闹,才开解道:“无妨,我嫂嫂已随了夫姓,早已不是萧家人了!”

  “哈,也是,你嫂子和你哥哥两人恩爱的很,她自然事事听你哥哥的!这剩下的萧家人都倒了,百姓可有盼头了。”小飞出身底层,依旧带着质朴的期望,期望明君青天能他们幸福平安的生活。

  望着小飞,覃楠兮缓缓摇了摇头,哀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只求没有绵延的祸乱战火,这样百姓还能有一丝辛苦的生息。”微微闭起眼睛,父亲枯瘦病弱的身影浮现眼前。直至今日,她才彻底明白父亲的苦心。

  “所以,你不能嫁给司徒,否则到时候覃家必然受到牵连?”小飞不知道覃楠兮深沉的心疼,又自作聪明的猜测她的心思。

  覃楠兮无奈笑笑,摇头道:“是,也不是。”

  小飞歪头疑惑“什么叫做是,也不是?”

  抬手略理了理被窗口寒风吹乱的发丝,覃楠兮转身面向小飞,认真道:“爹爹一生辛苦,他对萧家深恶痛绝,已为当初允了哥哥的婚事后悔不已,我不能让他垂暮病笃中更添失望悲痛。”

  小飞半懂不懂道:“哦,那还有什么?”

  覃楠兮幽幽一叹:“哥哥苦心费尽,绸缪蛰伏,若我此时嫁给司徒,他实则是前功尽弃了!”

  “他,他不是让你虚应吗?”小飞眨着眼,她已越听越迷糊了。

  “那是哥哥糊涂了!我哥哥生性执拗,固执己见,又曾经过先皇朝时的许多起伏。他以为保住爹爹和他的官位,就是保住了覃家实力,将来才有可能厘清朝野,实现他心中清平世界的愿想。其实,他错了,覃家之势,不在官位,而在声名。我若嫁了司徒,只能是保了虚,丢了实,反倒输了覃家之势。”

  小飞摇头道:“听不懂,你们这些人,真真儿是七巧心思,太难解。罢了,不说这些个了。你午后就要动身了,这些家常的衣裳一定要带些,去了那里,又没个人照顾你,一个人,你可怎么好?”说着,小飞眼圈又通红。

  “小飞”覃楠兮取下她手中的衣衫,挽住她的手恳切道:“这一次,我只怕是回不来了。今后,我爹身边,就劳烦你,劳烦你替我尽心了…..”话未说完,她哽咽难言。

  小飞泪眼婆娑,狠命点头,呜咽断续道:“你,你放心。我会,会照顾好覃大人。等你,等你回来!”

  覃楠兮泣不成声,不住摇头。入庵为尼,自此佛门青灯孤苦一生,又如何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