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泥牛
作者:苏眠说      更新:2023-01-09 21:41      字数:3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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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犹疑着,将手覆上了她抱紧自己腰身的手,缓缓摩挲,仿佛有甚依恋。她的手纤白而柔嫩,如开春的白兰花,此刻却凉得令他心头一颤。

  她的身子紧贴着他的背,好像在他的脊梁骨上种了她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那样清晰地搏动。她实在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身量比去年初见时高了不少,此刻依偎着他的背,一片温软,吐息都能渗进他的颈项。有些黏,更多的却是痒,仿佛是那旧衣的领子挠出来的。

  “阿苦。”

  “嗯。”

  “你讨厌我吗?”他低垂眼睑。

  “讨厌。”

  “那为何随我回来?”

  她不说话了。

  未殊慢慢地道:“去年年底,璐王杀了几个人,你知道么?”

  “我知道。”她的声音闷闷的,“小王爷把他们挂在了横城门上。他们是乱民。”

  未殊低头,看见自己手掌包覆之下,她的双手紧紧抱着他,如此亲密的靠近,温柔得令人窒息。“他们不是乱民,他们只是有些事情没想通。”

  “是大历和大昌的问题么?”

  “嗯。”

  “那你想通了么?”

  “我没想过。”

  阿苦愣愣,“你没想过?”

  “那个人问我,我父亲知不知道我在伺候舍卢人。”他闭了闭眼,“可是我并没有父亲。”

  这话很安静,很寻常,可是轻响在初春的早晨里,就如滞了雾气般迟缓而怆然。她想了很久,想不出来如何宽慰他,终了只道:“总之我随你回来,我也不会再走了。”

  他抓着她的手回过身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她的眸色浅,这也许是她唯一一处不像汉人的地方,但这很足够说明问题了。他想的很多,说的很少,他经常在思量,跋前疐后不曾有个痛快,可是今日,这句话竟然便这样轻飘飘地出了口,明明该当郑重,却好像没了一点分量:

  “你介意吗——我是你师父?”

  她呆了。

  最开始的时候她并没明白他在说些什么。这九个字入脑,好像只是混沌的一声响,炸得她一懵,然后脸就红透了。她还没有想清楚这九个字的意思,脸就已经红透了。

  瓦当上滴滴答答不断滑落隔夜的雨水,落进檐下的小水坑里,溅起一圈圈的涟漪。庭中一片湿润,草木被洗得碧绿,抽芽的小花娇怯怯地探出头来。她的瓜子脸上一双湛湛的眼,正无知地忽闪着,她不知道自己有多好看,她从来都不知道。

  她是真的傻了。

  “师父……”嗫嚅了半天,却只说了一个开头。

  他仍是静默地看着她,那目光明明温和,却无端带了压迫,她想躲,却无处可躲。

  他终是寥寥一笑,松开手,又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什么,好好休息。”

  ***

  小王爷自打从九坊回来以后,脾气就变得极其地恶劣。

  他本来是个顽劣的性情,府中的下人早已习惯了;然而此刻比往常都不一样,他将自己一个人闷在屋里,时不时传出砸摔东西的震响,一群下人窝在帘后门口听得胆战心惊,可他谁也不曾传唤。

  要打要骂也给个痛快啊,不带这样折磨人的……

  厨房已备好了膳,可是谁也不敢去叫王爷用饭。

  直到有个面生的小厮站了出来,“我去吧。”

  总管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这小厮一身短打还算干净,头发包着帻头,露出一副还算清秀的眉目。总管没见过他,想应该是新来的,才会胆子这样大。

  于是总管抬了抬下巴,“你去吧。”

  那小厮应声端走了膳盘,推门而入,又周到地合好了门。

  众人立刻又把耳朵贴了上去。

  “孤不用。”是璐王的声音,冷厉得像一根绷紧的弦,马上就要断裂了。

  那小厮却没有说话,众人只听见他将膳盘放在桌上的一声轻响。总管心里一紧,这果真是个不懂规矩的!

  “孤说了不吃你没听见——”

  璐王暴戾的声音戛然而止。

  众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

  然后,里头竟然便没了声息。

  “你,”晏澜难受地滚了滚喉咙,“你怎么来了?”

  她安静地解开帻头,任长发披落下来,晃了晃脑袋,眉眼都是他熟悉的样子,那样温柔而优雅,“我听闻你在找我,不想你费事。”

  他说:“我找不到你。”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说话,活像个受了委屈的妇人在耍赖,可她听见之后,却似乎心情变好,嘴角勾了起来。

  像一轮残月一样,勾了起来。

  “我已经不在九坊了。”她说得很轻巧,“我在白虎街那边找了活做。”

  他眉头一皱,“怎么回事?”

  “我爹赶我出来了。”她将手搁在桌上,手指甲无意识地抠着膳盘上的金漆纹路。

  他笑了,“在你打了我一巴掌之后?”

  她点了点头,“他知道了我与你一处……就算我打了你一巴掌,他也不能解气。”

  他说:“那你当初该多打几下的。”

  她细声细气地道:“可我没舍得。”

  沉水香袅袅上升,将空气凝成缠绵的云雾,缓缓沁入肌肤。他忽然拉了她一把,她便跌进了他的怀中。

  是从那草原上来的少年,身躯结实地紧绷着,蕴藏了豹一般矫捷冷定的力量。她过去很贪恋他这怀抱的气味,她已经许久没有闻见了,这样干净的气味,与她过去所熟知的整个世界都不一样。

  “嫮儿,”他侧头轻吻她的发梢,她闭上了眼睛,“我是舍卢人啊。”

  “嗯?”她懒懒散散地应了一声,声调微扬,是不自知的魅惑。

  他的唇贴着她的太阳穴,轻轻开合:“你还走不走?”

  “我能走到哪儿去?”像是被他的气息烫着了,她哑了声音。

  他轻笑,笑得有几分浮荡,像误入春闺的浪子,将铜扇柄磕了磕手背,“也对,你走不出我的手掌心。”

  她说:“一着不慎,我除了认输,也没有别的法子。”

  ***

  圣旨传来的时候,已经是真正的春日光景,司天台里花木扶疏,红白茶花开到了极盛,刻香镂彩,宛如善睐的女子流眄多情。未殊难得地没有去考星塔上,而是搬一把圈椅坐在后院天井边看书,蔷薇花还没有开,从高高的院墙上泼下来漫天的紫藤,喧宾夺主地缠满了花架。风吹过,庭中草木相和,间关一二黄鹂啼鸣,婉转催人流连。

  他一手执着书,一手搁在椅扶手上撑着头,长发铺在雪白的衣袍上,眉目静默,好像看得很入神,可是书页却始终没有翻动。

  与他相隔几步远的石桌石凳处,正有个少女在认真地点检着药材。

  她绕着石桌走动,将药草一一归类放在一处,动作已尽量放得轻微。她今日穿了一件碧色素缘云间半袖,大约是嫌热,还将里衫的袖子捋了起来,露出小半截洁白如藕段子的手臂。薄绿百叠裙轻得好似没有重量,随着她的来来去去在草叶间拂动,宛如蝶儿轻颤的翅。她看来看去,又发觉哪处不对劲,跑去房中拿来了一本书,便站在原地翻看。

  他终是将书合上,“有什么问题?”

  她头也不抬,“你帮不着。”

  他好脾气地没有搭理。她螓首微垂,咬着唇,盯着书的样子像在跟什么较劲似的。阳光被重重藤萝筛得稀薄了洒落下来,她难得有这样安静的时候,他感到新奇,同时也感到美好。

  这时候,无妄在月门边探出脑袋,朝他招了招手。他站起身来,走了过去。

  “圣旨。”无妄悄声说,“古公公在前头候着了!”

  他眉心一冷,望了一眼庭中的少女,便往正堂走去。

  古公公本已坐下,见到他来,又站起来,笑逐颜开:“老奴要恭喜仙人,贺喜仙人!”

  未殊面色不动,只掸了掸衣襟跪下来,“请公公宣旨吧。”

  古公公在他这里软钉子吃得尽够,这会子也只是一僵,便抖开明黄帛书念道:“黎民苦旱久矣,日前普降甘霖,皇天共沐,天命所赖,社稷之福,着司天台监正入宫听赏,钦此!”

  未殊领旨谢恩,便欲叫无妄来送客,愣是叫古公公给喊住了:“仙人,那场大雨,当真是您给求来的?您本事可太大了!”

  未殊淡淡道:“在下并没那么大本事。”

  古公公皮笑肉不笑:“我这里恭喜仙人,实在也不是这桩事。”

  未殊眼帘微抬,“公公说的是?”

  “圣上还有一份口谕。”古公公脸上的肉都笑在了一处,“命仙人入宫听赏时,将那个女娃娃也带上。”

  未殊没有随他笑,也没有接旨。他只是站在地心盯着古公公,目光幽深得看不见底。

  古公公没来由地感到心悸,小心翼翼地说:“仙人……接旨?”

  未殊将袍襟一揽,再度跪了下去。

  他的声音很冷,像是从井底转上来的水,因为从未见过天日,所以冰寒刺骨。

  “臣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