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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默默猴      更新:2020-07-18 06:00      字数:5241
  取出一小块木板模样的物事,小心翼翼搁在榻缘。

  耿照这才发现是一本硬衬的绣金簿册,两面裹着锦绣缎子的薄板间钉着线装绢册,册里却连一个字也没有,页与页之间夹着一张张大小不一、jīng粗各异的零星纸头,竟一本用来夹画的吸墨册子。

  耿照坐起身来,揭开封面,见夹的那张纸泛黄陈旧、布满绉折,似是被捏成团之后才又细细摊平,纸上以炭枝一类绘着一名浓眉大眼的少年,身上的短褐松松垮垮地披着,袒露出结实虬健的xiōng膛,手里提了双男子样式的软靴,正不住滴着水;图面虽只画了xiōng膛以上的部位,以及一只提靴的右手,却能想见他jīng赤双脚,涉水而过的模样,笔触稍嫌稚嫩,神韵的掌握却极其生动。

  “那是我们头一回相遇。

  ”蚳狩云抱膝垂首,盯着那幅炭枝速写,面上露出一丝温柔的神气。

  “他害我的银票掉进水里啦,说什么也要给我捡回来。

  我本想一爪捏碎他的喉咙,无奈不识水性,心想等捞上来再杀他罢。

  ”不知想到什么趣事,忍不住笑了起来。

  耿照翻过那幅速写,果然有着大片晕开的黑红墨渍,这图居然是画在柜票的背面。

  想到掌管天罗香的蚳姥姥居然jīng于绘画,姥姥画这幅画的时候兴许还很年轻,想到画中之人便是名动天下的太祖武皇帝……耿照只觉极不真实。

  这若是个圈套,也未免准备得太过周折细腻,连黄旧的往日时光都成了共犯帮手,才能透着一股子的怀缅与沈醉。

  接着的几张也都是炭枝速写,画中人的衣着模样也都差不多,作画的纸头有从帐册里撕下的,也有旧春联的下半截;背景从水边、山边乃至篝火夜星,似可见着两人行旅痕迹。

  还有一幅是独孤弋睡着的模样,他jīng赤上身,枕着恣意舒展的强壮臂膀,既酣倦又天真。

  耿照已非不晓人事的无知少年,这幅画里所蕴含的缱绻温情,浓得几欲透出纸面。

  只有在缠绵过后、身心俱都满足已极的少女,才会在夜里偷偷拥被而起,于随身的绢上留下情郎童稚的纯真睡颜。

  他抬望蚳狩云一眼,看尽世间百态的老妇人早已过了含羞别首的年纪,只垂眸含笑,低声道:“一开始我们就知道是露水姻缘,至少我是知道的。

  那时,我是教门里最年轻的织罗使者,野心勃勃,从没想过跟个籍籍无名的渔村少年过一辈子。

  我能给的,就只有这么多啦,再多的他也要不起。

  ”耿照翻过了一大摞炭枝速写,终于看到头一张彩墨,画里的男儿依旧浓眉大眼英风飒飒,却换过一身快靴锦袍,腰带上还坠着一块流苏白玉,虽说“人要衣装佛要金装”,但不知为何总觉得这身打扮不适合他。

  “……后来,他就被接进镇东将军府了,我才知道他是独孤执明的庶长子,连他自己也不晓得。

  我一直在想有天离开他时,他不知道会有多伤心,为了那一天我练习了很久……没想到,却是他先离开了我。

  ”后头作画的纸,就不再显得那样凌乱了。

  jīng心裁剪、宛若信笺的纸头上,画着身着武服、铠甲戎装的独孤弋,画工比前页更显jīng致,布局总是规规矩矩的,人在中央,天地留白,前中后景层次井然,着墨肯定是事后才细细填满,却少了那种亟欲捕捉某个瞬间的兴起与急切。

  更重要的是:画与画之间,看得出少年逐渐成了青年,独孤弋的身形拉长了,那股子属于少年的单薄清瘦渐被结实魁梧所取代,每一幅图间隔的时间更长,刻画得也更细致,但有几张是没画完的,或画到了一半,又以重彩浓墨胡乱抹去,终究还是舍不得丢,一并夹进了册子里。

  “我们一直没断联系,或许彻底分开,比想像中更难。

  那时我们都被身边的事折腾得jīng疲力竭,谁也不想再提分合聚散。

  ”姥姥淡淡一笑。

  “除了打仗那几年,他年年都来看我,待上一夜,没天亮就走。

  连登基后我们也算常见,三两年里总遇得到一次,五月初七在桃源村桃花坞的湖畔船屋里,多半是我等他。

  ”耿照很难想像这是什么样的约定。

  没有书简往复,没有消息互通,一方是平望都日理万机的九五之尊,另一方是江湖上争盟争霸的邪派首脑,他们之间到底是情是爱,是肉欲抑或友谊?怕连二人也说不清。

  “所以,他一定是死了。

  ”蚳狩云轻道:“二十几年来,我年年都到桃花坞,却再也没见过他。

  如非身故,岂能如此?”这并不能解释蚳狩云对耿照的态度。

  思念独孤弋是一回事,或许在她心目中,天下无敌的独孤弋绝不可能突然bào毙,她依旧年年前往桃源村小屋,等待那人忽然穿过垂杨柳荫,无声无息出现在身后,但独孤弋不会变成一名少年,他的儿孙一辈里也没有如耿照这般年纪之人,再说耿照的形容相貌,与画中人浑没半点相似。

  难道老妇人认死的,就真是残拳而已?“我们最后一次相见时,他说:“我这回来东海,是想给残拳找个传人。

  可惜来晚了一步,那小子天资不坏,自个儿偷练内功刀法,居然颇有火候,这下想要教他废功重练,可就难如登天啦。

  也罢,各有各的缘法,不必勉强。

  既然来了,不如我传给你罢?””蚳狩云见他目瞪口呆,也无丝毫不悦,拂了拂裙膝,怡然道:“他说的每件事你要都当真,几个脑袋都气坏啦。

  我只道是逗我玩儿,冲他冷笑道:“你明知我练不了,成心气我么?”谁知道他真从怀里拿出一摞纸,上头密密麻麻填满了狗爬字,也不讲章法布局,总之难看得紧,一望便知是他亲笔。

  “我心想他都做了皇帝,便找不着代笔润色的大学士,好歹裱糊成卷罢?这般丑陋,是想弄瞎谁的眼?没来得及取笑,转念又想:不对,这回他是认真的。

  这纸里写的东西,他不想让别人知道,只能自个儿琢磨,藏着掖着偷写;写完了,就立刻赶来东海,找他心目中的传人。

  ”耿照浓眉一皱,喃喃道:“这就怪了。

  太祖皇帝说过独孤寂“定见已成”,是万万不能回头练残拳了,难道在他心目中,东海还有其他合适的传人?”蚳狩云笑道:“你比你看起来的样子聪明多啦,一下子便抓到了关窍。

  ”耿照苦笑:“我就当前辈是赞我好了。

  ”两人相视一笑,气氛在不知不觉间和缓了许多。

  “他一向……不是个讲规矩的人。

  ”半晌,蚳狩云轻叹了一口气,摇头道:“什么开宗立派留名千古,半点没放心上。

  他做的,不过是想做之事罢了,或者是他觉得非做不可的事。

  过往相见,他总会带些小东西讨我欢心,有时是好吃的糕点,有时是路旁采的一朵漂亮野花。

  我从来都不爱这些,那都是他欢喜的。

  ”她抬望耿照,忽抿起一抹意味深长、似笑非笑的chún勾,眯着眼说:“我要的,一向只有武功。

  年轻时我只想压倒同侪,早日跻身教使之列;等手握大权,又一心辅佐门主,补救本门内功不足以驾驭《天罗经》武技的缺陷,老实说我在教门内得以平步青云,晋升得如此顺遂,多少是讬了他的福。

  “我俩情浓时,我想学的,他总是一股脑儿全教给我,毫不藏私。

  我学会“败剑”的时间,怕还早了独孤寂许多年,只不过那时他才粗具构想,还有许多未及锤炼完满之处;后来我再见他施展,与当年所授颇有出入,求招的心思却淡了,保持原状也没甚不好。

  ”盈yòu玉所使的诡秘剑招,想来便是这门尚未完熟的“败剑”雏形了。

  耿照想起盈yòu玉与黑衣女郎交手时,于险中求胜的迅辣剑法,虽非无敌,却有股难驯的狂烈与野性,临敌时来这么一下,确实防不胜防。

  太祖武皇帝年少所创的剑式粗坯,即有如此锋芒,经他千锤百炼、曾压胜无数高手的完整“败剑”,该有何等惊人的威力!而腹婴功不足以驾驭人称“七玄第一武典”的《天罗经》,则是天罗香最大的秘密,不仅外人不知,教门内亦秘而不宣,如明栈雪之流的门主候选,或蚳姥姥这般掌大权者方可预闻。

  耿照虽听明姑娘说过,料不到蚳狩云竟坦承以告,心中五味杂陈,尚存的一丝提防戒慎,自此益发淡薄。

  姥姥续道:“他与埋皇剑冢的“千里仗剑”萧谏纸乃一师所授,连萧谏纸的武功,他也不瞒我。

  萧老儿迄今仍一无所知,他的独门绝技“云海苍茫诀”和“八表游龙剑”,我都会着一点儿。

  ”耿照心中微动,沉吟道:“我听说太祖爷与萧老台丞斗气,才一怒将他贬出京城。

  会不会……他是想将这份手稿交给台丞,却怎么也拉不下这个脸,故而假讬前辈,心底却盼着有朝一日,台丞能从前辈这厢取得?”蚳狩云浑身一震,淡淡的笑意陡被震散了似的,只余一抹残映,凝于饱受岁月侵蚀的面上。

  她不得不重新衡量眼前的少年:最初她以为他心思机敏,而后才发现他心细如发,不易受变乱纷呈的外物所迷惑,总能专注地把握细节。

  到得这时,她却觉得他对于人情世故有种极其锐利的直觉,足以越过横亘其间的岁月残垣,看见隐藏在背后的善良与诚挚。

  ——他真的……是你派来的罢?你还记得你留了东西在我这儿,想起要来拿了么?真是的!一看……就知道是你啊!老妇人静默良久,仿佛不想从思忆里抽身离开,片刻才拈袖搵了搵眼角,长叹一声。

  “不是萧谏纸。

  他说啦,“将来有个人出现,你就把这交给他,我不知他何时来、生作什么模样,姓谁名啥……我等不到那时啦,神棍也是。

  ”我从没见过他那样沮丧,仿佛干了件天大的错事,再也无法弥补似的。

  “他说:“我师父让我们等待时机,以拯救黎民苍生。

  异族出现时,我们以为时候到了……你要是见过异族就知道,牠们没点儿像人,个个都是鬼怪。

  谁见了不以为世道将乱,苍天降下了妖孽来?““可我们错了。

  时间还没到。

  异族不过是水滚前的浮泡沫子罢了,那真正天杀的玩意儿还没来。

  我同神棍都错了,错得离谱。

  我把百年难遇的猛将强兵、不世英杰拿来争天下,让他们死的死、散的散,才发现要打的对象还未现世……万一牠明儿来了怎么办?韩破凡、武登庸都已不在,万一我打输了,谁来拯救苍生?””耿照听她喃喃出神的口吻,复诵那呓语般的内容,完全理解如此浅白混乱、毫无章法的话语,何以能牢记数十年。

  在静室听来已是如此慑人,若由天下无敌的独孤弋口中说出,该有多么诡异!“我从没见过他这么忧虑。

  他并不害怕,只是焦躁难平,仿佛一切都乱了套,却找不出相应之道。

  那次之后,我就再没见过他了,隔年平望都传来皇上驾崩的消息,我只当他是诈死逃离朝堂,以摆脱那帮令他喘不过气来的臣工。

  我年年都盼着他在远方玩累了,终于又回到桃花坞来,好让我把这束纸头还给他。

  ”耿照将那本织锦册子翻到了后半,吸墨的薄绢间不再出现图画,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写满歪扭小楷的纸片。

  “前辈——”他不敢多瞧,忙阖起簿册便欲递还,蚳狩云却摇了摇头,并未伸手。

  “他那天说的话,我一句也听不懂。

  我只知道你在这节骨眼上突然来到了冷鑪谷,身上带着残拳余劲,就像他说的,一看就想起了这些纸头,决计不会弄错。

  所以,我不能让你就这么死掉。

  ”老妇人淡然一笑,眸里却闪着bī人的光。

  “我们还有时间,从里头找出救你一命的法子。

  如果独孤弋说得没错,要接替他来拯救天下苍生的,恐怕就是你了。

  ”第百四四折惊燕回翔,流沔移光这一日,越浦城里始终刮着风,远方乌云宛若接鳞,一路密密麻麻压向城头。

  天还没大亮,市集里开门做生意的、各门桥外列队准备进城的,都被湿浓厚重的乌翳压弯了腰,心知晌午前是见不着日头了。

  夜幕将以另一种形式侵占白昼,无论人们欢喜与否。

  做为东海商业最盛的城市,地处要冲、三川汇流的越浦一年到头都有市集,那怕是风雪yīn雨,未至涝灾之前,绝不歇市;就算西边城门被洪汛冲毁了,东门、北门等照样开市。

  在越浦百姓看来,营生营生,有营才有生,日子若要过将下去,总得开门做买卖。

  乡下赶集时那种bào雨倏至、众人一哄而散的情景,在越浦城里是决计没有的。

  但这雨却始终下不来。

  西南侧朝鑫门的桥市边上,大把大把的垂柳翻腾如翠浪,泊岸小舟莫不收起旗招,被风刮得磕磕碰碰,闷钝的木质敲击声卷入风里,倏又无踪。

  流入朝鑫门的伏公圳,水面最处宽不过二十余步,对比越浦诸多联外的人工水道,显得格外寒碜。

  盖因修建之初,本为城外农田引水guàn溉之用,农民运送作物入城贩卖,取道伏公圳最是便利。

  故越城浦早年,此间市井极盛,圳上横跨着大大小小的桥梁共一十七座,不但方便城中居民往来,满载瓜果时蔬的小舟更能直薄桥下,舟主系舟于砌石岸,迳往桥畔柳荫陈物chā标,满城风闻,形成桥市。

  随着越浦城区扩大,各水陆通道陆续启用,行会、城尹府对集市的擘划亦已成形,朝鑫门于焉没落。

  迄今摆摊的多半是无行无会的散农,或自吃之余拿点鱼虾换零花的船户,行会不为难这些辛苦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他们叫卖;逛朝鑫门桥市的,也都是些旧习难改的老越浦,虽是一片寥落景况,有人就爱这里的闲散随意。

  时人诗曰“柳下风餐常鹤发,陈桥是处贩新鱼”,庶几堪喻。

  五更开市的朝鑫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