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126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9      字数:11799
  几个月时间。湖广是内地省份,兵源十分有限,只能从百姓中抽丁练兵;这些以前只会种地和做手艺活的人,经过几个月时间训练,朱冕不认为他们有什么战斗力。叛军凭借的也就是火器,欺负同样羸弱的内地卫所兵还行,面对京营的强弓硬弩也讨不得多少好,只要冲近肉搏便胜券在握使惯刀枪的老兵打起仗来,就和手艺娴熟的匠人干活一般和生手比岂能相提并论

  于是朱冕观察了一番前方的工事群,决定试试进攻。他当然记得英国公张辅的话,不过防守并非只守不攻。

  神机营得到军令后先架好了重炮,不管三七二十一就乱轰了一通,但效果不太好。神机营装备的大将军和虎尊炮都是抛射巨弹的火炮,从半空落下去威力不小,但恰好砸中低矮土墙的机会就太小了,几乎没有对工事造成任何损伤。

  只能以士卒进攻才能凑效。神机营左掖受命调兵进攻正前方的一个营寨,几百人组成的方阵在鼓声中开始向前慢慢行军,过了一段时间就传来了火铳爆响的喧嚣,空中的硝烟和尘土罩得视线朦胧不清。

  那边一个营寨里只有一百来人,若是全部投入一线进行密集齐射则没法换队了;若分三队,一队就只有三十余人,一轮齐射三十多枚弹丸一大半是打不中任何东西的,这样的杀伤如何能挡得住步兵几十步冲锋

  看不清叛军是怎么部署的,官军数百人迎上去根本没被打退,铳响后一众人就叫喊着蜂拥而上一直到墙边也没停止。接着许多硬竹篾和木板就搭了上去,人们飞奔而上;腰墙能很好地防御弓弩火器,但太低矮对冲到跟前的步兵防御是完全没法和城墙比的。

  营寨中一阵短暂的厮杀,很快就在中央竖起了神机营的旌旗。剩下的叛军翻墙逃跑,有的情急之下掉进了外面自己挖的深沟里爬不起来。官军在很短的时间就攻下了一座寨子。

  接着朱冕下令继续攻打别的工事,突破了一处之后就更加容易了:官军可以从正面和已经拿下的工事中两面进攻,更加分散守军的防御,简直一攻就下。

  各处工事里的叛军见状纷纷开始逃,朱冕即刻下令五军营马兵尾随追杀。叛军死伤一路,溃不成军,幸亏五军营马兵将领担心追得太远中埋伏没有继续追击,否则叛军溃兵得在二十里的逃跑路线上损失殆尽。

  小半天时间,朱冕的人马就占领了三山湖工事群,胜得实在过于轻松。据各部将领的禀报,叛军守军明显太少,战线又拉了近二十里之遥,兵力稀薄根本挡不住进攻。

  朱冕一时间想起叛军是不是诱敌设伏之计,遂派斥候四下出动打探,却未见伏兵,叛军其他人马已经远至西面二十里远的地方。他又观察刚刚占领的工事,沟挖得深,墙上还有装沙的麻袋,显是用的了工夫的。如此局面,让朱冕忽然觉得周梦雄是不是个完全外行的草包本来就是无名之辈,又是湘王的姻亲,还真可能是裙带关系上去的无能之徒。

  第四百五十四章 武将莫贪功商贾莫贪财

  北面晏公庙附近乱哄哄一片人,都是从三山湖工事里被驱赶回来的朱雀军乱兵,大伙丢盔弃甲帐篷武器几乎丢失殆尽,也失去了建制,乱糟糟地混在一块儿。

  人群中一个后生对着土里冒出来的石头踢了两脚,他看起来很生气,好像那块石头惹到了他似的。接着他发现宽松的裤腿上不知在哪里磨破了一个大洞,又心疼地弯腰查看,拿手拍打着身上的尘土。他的举止十分怪异。

  后生的名字叫王大柱,以前村里都叫他大柱大柱哥或者王家大小子,从军后登记名字也就叫王大柱,武昌府人氏。新军建立之初,低级校尉十分欠缺,都是从新入伍的壮丁中由上官直接指定;大柱是个大个子,站着时像根柱子似的,上面来人瞧了瞧,说了句以后你就是小旗长他就稀里糊涂做了“士”,手底下包括自己六名大兵,从此衣服也换了铜纽扣的。但是他没料到因此给自己带来了巨大的改变,村里的王财主被请到县里了一次,回来就心甘情愿地把自家的地划了几亩送给大柱家都是水田好地,是的,白送还说了好些好话,从此村里人见着大柱家的人都客客气气的。

  大柱还记得一次休假回家的场景。身穿熨得平平整整的军服,特意换上检阅礼节时才穿的白色里衬,又拿着军中发的白纸条到府库里换了一包布匹皮子盐巴扛回去,顿时就衣锦还乡了。一家族的人都来迎接,好似当了官似的。虽然他知道见多识广二舅公悄悄说未料祸福,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感觉自己一下子高大起来同村最漂亮的姑娘,自己打小就喜欢的人小翠,也突然暗许芳心。

  村里的同龄青壮,要么是泥腿子一身破烂在地里刨食,要么偷鸡摸狗和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远近厮混。大柱这样突然“体面”起来的后生,长得又高大,当然很容易就俘获了村姑小翠的心;因为小翠长得漂亮,已经被在县里开粮铺家境殷实的余家相中,但她都没同意,还悄悄送了亲手缝制的荷包表明心意。

  大柱非常满意目前的生活,而且在军中还有肉吃。有一次上官让喊口号,团结与荣耀,他渐渐已经理解什么是荣耀了。

  但是这样满怀高兴的心情,刚一上战场就被浇了一盆冷水,被官军轻松击败,被狗一样撵了回来;连大柱很爱惜的军服也弄破了,刀枪也不知道丢在哪里了。所以才有刚才生闷气的一幕也许二舅公说得有道理,将来武昌城里的建文皇帝被拉下去了,自家一不小心就会变成乱党头目,大祸临头。

  “狗日的,官军好凶听说京营里的人,在北边一个人能杀十个鞑子”旁边有人小声议论着。

  “你杀过人么”

  “不知道,先前在墙后头,上边喊就放枪,娘的面前都是烟,谁知道打没打中”

  就在这时,旁人突然停止了议论纷纷站了起来,王大柱转头一看,只见一个系绿色腰带垮刀的将领骑着马正走过来,腰带有颜色的都是中高级将领,绿色的是总旗官,这对下层士卒们来说也算大官了。那武将扬着马鞭就大骂:“坐着干甚,没事干了一会儿大营里会送粮过来,要吃饭就先去砍些柴回来”

  大伙儿都是老百姓出身,天生怕官,哪怕不知道这将领什么部队的,总之是官,于是大家都规矩了。

  王大柱要好点,他是小旗长,平素经常和总旗官这一级的武将在一起。他忍不住就走了过去,说道:“禀总旗,卑职是虎贲营第六军四哨一大队的小旗长王大柱。”

  那武将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们大队的队正叫啥”

  王大柱毫不犹豫就答:“吴保吴大人。”

  武将点点头,那吴保听说还在湘王面前露过脸的人,所以认识。武将便问:“你有什么事那边的一群人,没长官么,你带他们去砍柴。”

  王大柱道:“卑职就想问一句,咱们在这里干甚么,能不能打回去”

  “呵你还有点冲劲。”武将笑了笑,“那敢情好了,等会儿会来一个大人,就是将你们这帮乱七八糟的败兵重新整编,明日一早就出动。”说罢那武将也不愿意和王大柱多费口舌,拍马就走。

  留下大柱一肚子迷糊,饶是他懂的东西少,也看得出来眼前乱七八糟的这帮人没法短时间重新打仗,何况是明天就上将和兵都是乱的,周围大多不认识的人,名字都叫不出来,在战场上怎么弄

  “兄弟,咱们的小旗长死在三山湖那边的沟里了,刚才那长官要咱们几个跟你,咱们就跟你混了。”一个起码四五十岁的老卒过来套近乎。王大柱也是好相与的耿直后生,当下就带几个人出去砍柴禾,然后等着上头发米。

  果然太阳偏西的时候,从营寨那边过来了几架牛拉的大车,送粮食来了。一队骑马的人簇拥着一个黑胡须马脸大汉也来到了乱兵驻地上,大柱认识这个人,就是新军三营统帅周梦雄。周梦雄常常在军中训话,大伙儿都认识。

  周梦雄随行的几个武将分开过来,随意就开始指定将领。让乱兵临时跟随新指定的武将,然后由各将整顿自己的兵士队列,什么番号都没有就是第一队第二队共第十一队。

  过了许久周梦雄也爬上一个土坡,大声训话:“明天大军出动,人数一定要够。你们虽然刚刚重新编了队列,但只需跟在大军后面,暂时无须打仗,故不必惊慌;等过了这几天,老夫会派人重新整顿恢复各哨的建制”

  于是王大柱就从士变成了一个兵,因为每一大队只指定了一个武将,其他的都是兵。当晚大伙儿就露天在地里烧一堆火,围着火在寒风中凑合了一晚上,帐篷兵器什么都没有,也没人放哨。

  次日一早,大伙儿从秫秫发抖中被号角声惊醒,然后煮饭吃了,被临时的武将吆喝排成队列。接着就发武器,一人一杆木柄铁头的短枪,火器就没有的。队伍里有的兵头盔也弄丢了,有的没丢,只能这幅装备不齐的样子组成队伍。

  很快就来了个中年粗腰大汉,召集各队队正亮了军令,成了这股乌合之众的主将。大伙儿在将领的命令中,排成队列开始向东南方行进,就是昨天败兵逃来的方向,看样子是真要打回去

  王大柱拿着一杆觉得没什么用的短枪,跟着队伍穿过杨庄湖南岸的工事群,很快发现更多的人马从北面过来,汇成一条长长的人潮,继续向南面行军。

  军队都是步兵,走得非常慢,这么走了才半个多时辰,上峰就下令停止行军,就地休整。在“败军”中的大柱是非常纳闷,新军就是在训练的时候也不准这么拖拉,今天走走停停的不知道搞什么。

  这时“败军”主将巡察队伍,来到了王大柱所在的第一大队,队正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将军,咱们这是要去收复三山湖地盘”

  那中年大汉笑道:“咱们大军先撤离了三山湖防线,然后才落入官军之手,为何要急着收回来此行我军只是做着想收复的样子,但又似畏惧不前。目的是引诱官军主力来攻。”

  队正听罢恍然道:“原来大帅是用诱敌之计,若是敌兵不上钩怎么办”

  中年大汉道:“那朱冕认定我新军在战阵上不是他们的对手恐怕这么打也真不是对手。眼看着上万的人马伸手就能灭掉,他能不上钩么大帅周梦雄已料定了,要劝武将莫贪功,就如劝商贾莫贪财,现在四匹马都拉不回朱冕。等着罢,他一定会出兵。”

  队正又问:“等官军出兵来攻,咱们又得往回跑”

  中年大汉道:“本将就是奉命来给各部解惑的,免得这么折腾之后诸位士气消沉军心不稳。昨日朱冕率神机营及五军营马兵攻占三山湖防线,本来只是试探进攻;后因他想知道咱们是否有伏兵,派人在方圆二十里内搜索,因此耽搁了时辰,在三山湖各营寨里留了一晚。如果今天我们没动静,官军极可能从三山湖防线后撤,他们一旦固守县城江边一线大营,咱们无法强攻。故我军须诱敌深入寻找战机,做出要夺回三山湖防线的样子,大军陈列在旷野;朱冕有恃无恐,必来攻打,再次延缓他们后撤的时间。”

  于是行军的大股兵马如此磨蹭到了中午,又准备砍柴做午饭了。不料很快来了传令兵,下令全军立刻拔营后撤至杨庄湖防线。

  众人立刻重新整顿队列,调回方向沿大路往回走,这下走得很快了,不到半个时辰已经能看到杨桩湖面,南岸错落的营寨工事群隐隐在望。

  人们分别越过营寨,王大柱所在的“败军”十一队被要求继续向西北行军,暂时整顿编制,不再有新的军令了。

  第四百五十五章 围合

  对于朱冕来说,守住北面战线就能交差。但作为武将,守住防线不败和歼灭数万叛军的功劳是完全不同的,明军战功以首级计算,周梦雄的几万大军便是无数首级。

  朱冕先调五军营半数人马近万人至三山湖防线,巩固其后卫,以免前军变成孤军。做好准备之后已觉得毫无危险,然后自率神机营及五军营马兵向北进军迎战,准备在旷野一举击溃来犯的叛军。但官军还没赶上,叛军突然就跑了;继续前进杨庄湖南岸的一道沟墙营寨群横在面前,无法追击。

  这时官军的战线拉长,实际上已经陷入了未察觉的危险境地。精锐的神机营和五军营骑兵已深入至水网地区二十里,后面在三山湖北面是五军营半数人马巩固的后翼,这些兵马都是京营北路军精锐,重兵前置;而县城是朱冕认为的重镇,留守有五军营余部;东西两头中间就成了软肋,只能以卫所军构筑工事驻扎。

  周梦雄趁机下令后军平远营两万众从长江边南进,中军忠武营大部也从北面绕道尾随其后。这条路看起来绕,实际距离县城也不过数十里之遥。

  朱雀军探知县城中留守的是五军营之后,果断放弃趁虚攻占县城的打算,进而以重兵从中间穿插。县城北面江边的卫所兵大营被一股新军进攻扰乱,竟不能出兵阻击,坐视新军大量兵马从防区中向南进军。

  新军一天之内就抵达了三山湖北岸防线的东侧官军前锋的后面,然后开始挖沟修墙,赶工构筑大量营寨。责任朱冕前军后翼安全的五军营一部,得到的任务是防守后方,分兵驻扎在营寨里;等到他们意识到叛军是要从后面包围时,仓促集结人马向东进攻,此时叛军已经在后面部署了三万多人的重兵。

  与此同时,周梦雄预先远远部署在湖泊外围的伏兵,分批进入指定地点开始修沟墙防御工事。这一带的湖泊众多,大致分布是四面围合,除了东面出口有一二十里宽,别的陆地都有细窄的地段,要阻断道路十分容易。

  朱冕几乎是忽然之间才发现,自己莫名其妙被包围了。他打算试探进攻叛军,到陷入围困,前后就两天时间而已。

  从三山湖防线急报的军情,让朱冕现在还一脸迷惑。他觉得自己已经非常谨慎了,试探进攻叛军时,也考虑过后方安全,所以留有近万的五军营部队在后;东面的出口宽达十余里,如何能堵住完成围困

  到现在,朱冕还没有走投无路的感觉,仍然能保持镇定。他下令前锋向东撤军,然后先行回五军营驻地,准备亲自视察叛军如何在背后堵截他们的。

  一行人经过三山湖北岸营寨继续向东走几百步,便看见了叛军的活动范围。他们已经在那边修了两排沟墙营寨,两排错落如“品”字不对称,成网状布局。按照南北防线的宽度计算,这种营寨起码有三十几个;每个营寨目测有好几百近千人驻守,算来两天之内叛军在这里已经部署了约三万大军。

  朱冕观察了战场之后,心下已有了数。虽然叛军三万人断后路,但防线宽十余里,兵力其实比较单薄,只要从一个地方攻破,官军就无所谓被包围之势了;也许还能趁机歼灭深入到战场中的这股叛军。

  等到前军神机营及五军营骑兵撤回三山湖,当天官军精锐几乎全聚集到了此地,步骑近三万人,全是京营将士。朱冕决定次日就发动对腹背叛军防线的进攻。

  但朱冕发现这次的进攻明显十分困难,步兵蜂拥而上,立刻就遭到密集排枪齐射,而且叛军使用类似神机营火器的三轮击,轮流放枪火力非常密;侧面其它营寨还会用火炮炮击。官军进攻损失巨大,还没冲到营寨前面就被打得七零八落,接近也失去了锐气。

  第一天下来毫无战果,这时官军上下才渐渐有点恐慌起来。

  被围困的官军粮草不足。之前朱冕压根没打算长久出征,粮仓在城里,补给线在江上;突然困在这湖泊之间,人马三天内就得断粮,就连弹药箭矢也不够支撑太久。两三万人加上几千匹马要吃粮,他们短时间内得不到补给,不用打自己就得完蛋。

  京营各营将帅现在还没放下对叛军新军的鄙视之心,在中军朱冕面前大骂叛贼卑鄙。其中一人提出了一个战术,将数万人全部集中在一起,以人海浪潮涌过去。

  但是这个战术恐怕无法达到预计效果。若近三万人集结展开成方形横面就有一百七十余人,至少宽两三百步,算上马更加不止;两三百步宽度的人潮涌上去,前后要同时遭到几个营寨的枪炮屠杀,若是情况不好说不定全军陷入混乱崩溃。而若以纵队进攻,便是添油战术。

  次日,朱冕一面下令神机营以火器攻打叛军营寨,一面派斥候至四方数十里打探其他出路。但一整天同样无果,出路已被堵死;除非从湖泊水面游回去,时值十月下旬湖面几乎都冻得要结冰了,京营将士多北方人不会水的占多数,下水无疑是找死。

  也许能让县城中的官军临时收集小船木筏运送粮草,不过要满足三万人的补给运输,恐怕找到这么多船只需要很长时间。军中等不起那么久了,因断粮的消息已造成军心动荡。

  朱冕本来就不是京营武将,只是受张辅委任的主将,平时尚能以权威指挥各营,此时已有无法调动的迹象。五军营骑兵将领要求马兵率先突围,从营寨之间的间隙中冲出去。

  骑兵要强冲付出一定伤亡应该能突围,但如此一来留下来的步军战力就进一步被削弱。朱冕欲阻止,险些酿成兵变被杀,最后也没能阻止眼看无粮草喂马的骑兵抗命欲走。

  陷入合围才两天,朱冕终于感受到了窒息般的恐惧。战场上,一步失手后果便非常严重,生死只在一念之间,干系千万人的性命。

  第四百五十六章 周英雄

  第三日,兵部尚书朱恒亲自押送粮草至军中,受到周梦雄的款待,被接到了三山湖战场外。

  二人登上了刚刚修筑完工的一栋箭楼,高达二层楼,顶上如同一个亭子四面透风。少顷,有一半老徐娘抱着古琴登楼,款款在泥炉中为他们温好酒,然后坐在一旁弹琴助兴。

  俯视下方千军万马枕戈待旦,周梦雄却悠哉悠哉地端起一盏酒淡然道:“敬朱部堂,为你接风洗尘。”

  “英雄,周老英雄,下官不敢当啊。”朱恒情绪有些失态地双手捧起酒杯。朱恒本来就是个不修边幅也不喜排场的人,此时的光景让他觉得过于做作,浑身不自在;而且又因忽然听说周梦雄将官军主力围困,情绪难免有点适应不过来,说话也有些不利索了。

  “轰轰”突然炮声如雷响起,震得箭楼几欲坍塌,刚刚满上的酒杯里的酒水都溅了出来。“砰”地一声弦响,琴弦断了,琴声戛然而止,只见旁边坐着弹琴的妇人脸色都变了。

  “哈哈哈没事没事的,你还怕炮能打到这里来么”周梦雄大笑道。

  朱恒转头看战场上的光景,抱拳作了一揖,不禁说道:“谈笑间灰飞烟灭,周老英雄真有诸葛孔明之风。”

  周梦雄听罢又是大笑,毫无官场上谦恭的作态了,他夸张地站起来,拍着朱恒的肩膀,指着前方成片集结的官军马兵:“朱兄,你可知为啥京营要从这里死冲”

  朱恒只得低调而恭敬地问:“为何”

  周梦雄一挥袍袖:“四面都被老夫堵死了,京营陷入重围无路可走,又没粮,就算这里是刀山他们也得冲”他说罢仰头犹自喝干杯子里的酒,又重重地拍在朱恒的肩膀上,震得朱恒那文人的小身板都歪了,“朱兄又知为何外头的官军不来救”

  “愿闻其详。”朱恒很配合地好言道。

  周梦雄遥指东面,“从鄂王城到这里不过二三十里地,老夫布了四万余众大军,层层营寨,堵得水泄不通”

  谈笑间,忽闻西面马蹄如暴雨疾雷响彻大地,潮水一般的马兵汹涌而来。饶是此地不是最前线,眼皮底下面对这样的阵仗也是相当震撼。琴师只是一介妇人,实在没有周梦雄的胆识,此时早就谈不下去了,她的手指都抖了。

  少顷,只听得枪炮齐鸣,前面白烟成片腾起。骑兵汹涌而来遇到横在前方的营寨,如同大江中的激流冲在中流砥柱上,从中间断开分两边涌来。接着马兵踩到了埋在营寨之间的深坑陷阱,一时间人仰马翻嚎叫回荡天地。一个个陷阱被无数的人马尸体生生填满,后面的铁骑才踏着尸体在营寨间迂回奔走,两边都是火枪爆响,骑士们如同在刀山火海中行走一般。

  血腥与硝烟弥漫天地,饶是在高高的箭塔上仍然气味浓烈,妇人已经做干呕装了。周梦雄却说:“朱兄,干一杯,今日请你看的这出戏,与宫廷中长袖细腰的戏相比如何”

  “着实壮观有气度,气吞山河。”朱恒翘首眺望。

  周梦雄回头扫了一眼那妇人一眼:“刘麻子不是说你见过世面么弹啊,真是败兴”

  “老爷,奴奴家的琴弦断了。”妇人吓得跪伏在地。

  就在这时,大股骑兵已经从营寨中间的空隙冲过,却见后面一大群拿长枪的步兵逼了上来,人数之多如人海一般。失去锐气的官军骑兵不敢上前强冲阵,只得又乱纷纷地掉马向别的方向突围,沿途在各营火器射程内穿行,烟雾缭绕铳声络绎不绝弹如雨下,人仰马翻的场面四处可见。眼睛看得见的地方,随处可见人和马的尸体,地上成片的血污,尸山血海如同修罗场。

  流血还没结束,前方黑压压一片官军步军正慢慢逼近,人群上空的长兵器如一片树林,旌旗在空中好似云一般在风中飘荡。

  朱恒问:“此地被围的官军是京营官兵”

  周梦雄轻松地说道:“神机营剩下的全在这里,还有五军营马兵全数和一半的步军。这一仗下来,京营就剩躲在鄂王城的五军营残部,还有在九江那边的三千营。”

  朱恒道:“兵部得到的消息北路军统帅是武进伯朱冕,朱荣之子。此人也算得上大明名将,手下又是精兵强将,不料竟如此一败涂地。”

  听到这里,周梦雄一张胡须横生的马脸掩不住的得意之色,“正是,武进伯也是在南京之役的时候头像燕王的一干人竖子不过如此当年若老夫掌兵,何至于此”

  说到这里,周梦雄的脸色闪过一丝怀古悲凉的惆怅,又被一种激动的红色覆盖,脸上呈现出丧心病狂一般的异样红潮。

  朱恒忙道:“当初在武昌,人人都催促周老英雄尽快出兵,您为大局作想不急不躁方有今日之大胜;不过老夫等当初也是担忧在九江的湘王”朱恒此时已经把姿态放得很低了,没办法,别人不懂这场战役获胜的巨大功劳,朱部堂还能不懂么

  “哪里哪里,不可同日而语。”周梦雄顿时收敛了些猖狂的作态,“老夫也有错,高估了官军的能耐,以至于让湘王又多了些时日的艰险。”

  朱恒长叹了一声,“这是定鼎天下的一战啊”

  周梦雄的情绪渐渐落下,正色道:“突破北线只是前提,关键还有九江一役。”

  二人一齐俯视下方,战火仍在延续,火光和血光搅得天地不得安宁。

  在九江的张宁还没能知道北路军的战况。前阵子有内侍省密探夜里从甘棠湖偷偷出去,探得了些外面的消息,周梦雄已经率兵出动。此时张宁认为周梦雄的军队还得和官军北路周旋好一阵子,能不能突破北线不知道,但张宁无论如何也料不到会这么快有战果。

  随着时日临近冬月间,气候越来越冷,城中伤病很多缺郎中,情况已一日不如一日。城外的阵地在前段时间逐渐弃守,因为兵马疲敝已无能为力,现在唯一的防线只剩一道残破不全的城墙,随时可能破城。

  每当旁晚时,九江就是一座死城。官军的火炮不再咆哮,火器也消停了,从城上换下来的将士疲惫不堪死气沉沉。除此之外,城里的百姓也几乎销声敛迹,兴许有少数没跑的也不知躲在什么地方,街上不见人迹。

  张宁的足迹遍布九江城每个角落,几乎每个普通的士卒都能经常见到他。他的脸明显消瘦,也显得十分沉默,但总会说几句鼓舞士气的话,告诉士兵们周梦雄的大军已经长驱南下,只要坚守就能活命。连于谦有一次也说,若非王爷亲自坐镇九江,任谁也守不住这座残城。长达数月的共事,张宁已经逐渐消除了对于谦的怀疑。

  此刻说什么上下一心激愤人心的话已无用,大家的身心都疲惫了,但需要时刻提醒人们两种东西,求生欲和希望。希望就是不确定的周梦雄大军实际上张宁的内心里更加糟糕,远比表面上表现出来的迹象消沉,他只是忍耐着不愿意动摇军心。

  有时候他会陷入自己的心理陷阱,进入抑郁状态,觉得一切都无望了。

  历史的客观规律,便是天道大势,也许不是这么就能改变的自古到今,在王朝盛世时期起兵,都是死路一条想改朝换代者,无非末期趁乱逐鹿中原或自有大权从高层政变燕王实际上也是先有势力再有机会,饶是如此那条路也不可复制

  无数的想法萦绕在张宁的心头,蚕食着他的希望。人心远比想象中脆弱。

  有时候,他觉得现在就差最后一步,如一把利剑不知什么时候落到头上,九江城墙不知什么时候被官军攻破;只是这么等待着那一刻。甚至他会觉得,很期待那一刻的到来,这样省得提心吊胆了。

  “只是有些放不下母妃和小妹,不知道以后她们会面临怎样的劫难”张宁终于在一天晚上将心里的话念叨了出来。

  第四百五十七章 九江之役1

  天才刚刚蒙蒙亮,张宁就从噩梦中惊醒。刚醒的片刻还记得梦中的情形,稍过一会儿等头脑渐渐清醒,转眼就把梦境忘得几乎一干二净了,很奇怪的体验。他最后只记得很少的零碎的东西,好像腹侧被一把菜刀砍进了腹部,不是别的刀就是一把又宽又短的菜刀,感觉就像真的一样,现在想起还一阵肉紧。

  他起身披上灰色的皱巴巴的上衣,蹲在屋子中间的一盆炭火旁边烤火。破旧的窗纸上灌进来清晨寒冷的风,让他有些贪恋这一盆余烬所带来的些许温暖;犹豫着一会儿要不要出门视察城中各处防务。在无望的憋闷中,不仅不能激发出人的潜力,反而变得消沉而懒惰。

  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也许该忍住寒冷的空气出门;或者嫌内外温差太大,实在不想出去,那又该做点什么呢他什么也没做,只是蹲在炭火旁边拖延着,仿佛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

  姚姬现在一定很担心自己,而且会对未来充满忧惧和压力;但是她同样能稳住宫廷内外的局面,甚至在人前嘴角依然能浮现出叫人敬畏的微笑所以张宁在心理上才常常能依赖她。张宁想象着她的样子,每天依然穿着华贵的衣服从头发到指甲都整理得十分精致,圆润的感觉让人安心。

  但张小妹恐怕就没那么镇定了,她会怎样,躲在房间里不愿意和人说话嗯,很可能是这样,以前张家人遇害时她的行为也是如此。

  就在这时,陈旧灰黑的木门响起了“笃笃笃”的三声敲门声,接着只见辛未走了进来。

  她回顾房间目光停留在张宁身上,疾步走了过来,声音有些激动道:“刚得到消息,周将军的新军在鄂王城击败官军北路,歼灭其大部主力”

  “什么”张宁腾地站了起来,搓了搓手又问道,“消息属实”

  辛未转头对门外说道:“进来禀事。”

  “是。”一个青衣年轻人躬身入房,面对衣冠不整的张宁,他看起来有点紧张,忙从怀里掏出一叠薄薄的纸递上来,“卑职在湖广地界见到了内侍省的兄弟,这是他们给的详细卷宗。”

  张宁忙接了过来,随手一翻发现一张标注了线条文字的图纸,一面细看一面听旁边的后生说,“周将军的人马在鄂王城西面的水网区域预先准备,又诱敌深入,成功把官军北路主力诱至设伏地区;然后以中军后军数万人马突然从长江畔穿插,堵住了官军的退路,并将这些人马围死在设伏圈。官军被一分为二,里面的没粮,外面的没兵”

  张宁又见卷宗上描述了战术,以沟墙营寨构筑阵地,发挥火器之长避免近战。这时他逐渐恍然大悟,这么一看,兵员素质完全不如京营的新军能击败官军就想得明白了。又看战役发生的时间,掐指一算,离周梦雄誓师出征不到十天

  “本王果然没选错人,哼”张宁激动地在房间里来回急走,“如此一来,张辅的兵马只剩中路和南路。究竟有多少人没有准数,但从各方面猜测总兵力不会超过十万;等周梦雄的新军南下就有六万人,加上九江城的永定营和九江军两万多人,我军兵力总数便可达八万余众。这下子至少从人数上咱们吃不了什么亏。”

  辛未忙问:“那我们是不是要打赢了”

  张宁随口道:“很有希望。”他的头脑又灵活起来,抖了抖身上的衣裳,“来人,把这份东西拿到于谦那里去,告诉所有的文武将官我这衣服怎么这么皱,辛未,你马上给我熨平,出门要穿,还有我那把短剑装饰呢笔墨侍候,我要给周梦雄写信,辛未你再找一两个靠得住的人过来,旁晚来见我传李震来见我”

  过了一阵子,于谦便径直来到了张宁住的厢房说话,外面还有几个武将等着想见面;侍卫长李震被人叫来了也只能先等于谦等人先说大事,只好在屋檐上等着。

  张宁在桌案上摊开地图,拿着尺子量了几处感兴趣的地方,对于谦说道,“现在最先做的应该是与周梦雄取得联络,可惜九江四面被围,来往书信风险较大,很容易落入官军之手。”

  于谦淡然道,“可派人通知周将军,让他率先进占瑞昌城;瑞昌也是江畔较为重要的城池,养有供传递紧急军情的信鸽,只要把瑞昌的信鸽和九江城的信鸽交换,王爷便能用飞鸽传书与周将军传递用兵计划,以便里应外合相互协同。就算运送信鸽时被官军截获也不会泄露机密,并且可以多次尝试运送信鸽,咱们可以通过信笔书信的形式确认真伪。”

  “这个办法好,今晚就办。”张宁干脆利索地说。

  于谦又道:“周将军的大军一旦增援至江西,我们第一步目标应该是从九江城突围,以便得到弹药粮草补给,修缮损坏火器。”

  “廷益与我英雄所见略同。”张宁用直尺轻轻敲了一下地图,“我刚才也在想从什么地方突围。”

  于谦道:“仅凭猜测,我认为张辅会在城南聚集重兵,因为只有这一面的地形广阔,才有利于周梦雄的几万大军展开部署;我们可以反其道而行之,从城西北面的陆地走廊攻击,避开重兵设防。只是仅凭猜测就选定突围方向,万一进攻不利后果不堪设想,极可能被官军反攻突破城防陷入无立锥之地的危险,功亏一篑。”

  旁边的辛未时不时抬头看张宁一眼,她正在房间里用熨斗装开水烫衣服,这种事在此时显得有点尴尬,所以她默默地没说一句话,只是很关注地听着张宁等议论大事。

  女人很少会对战争厮杀有兴趣的,除非干系切身利益,显然辛未非常期望张宁在这场厮杀中取胜。长达数月的陪伴,在这座孤城里辛未是张宁身边唯一的女人,不仅在身边帮助他,偶尔还会侍寝,可以说是尽到的是一个伴侣的责任;她认为张宁是一个恩怨功过分明的人,她将来有资格分享他的成果前提是在战场上取胜。

  张宁道:“在此之前咱们为了观测敌军炮阵部署而试造的巨气球,现在尽快赶工完成,或许能帮助我军探明张辅的兵力部署。”

  于谦听罢眉头微皱:“王爷真的能让人飞到天上去”这确实有点挑战于谦的认知,通常于谦认为张宁还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但偶尔他总会提出一些“奇思妙想”,让人觉得儿戏一般故弄玄虚。

  不料张宁一本正经地说:“理论上是可行的,事到如今自然应该试一试。”

  他一面说一面就提起笔在纸上飞快写了个方程式,水蒸气和碳加热生成一氧化碳和氢气,并算出一氧化碳和氢气混合物的平均式量;再用大气平均式量和计划的气球体积,计算浮力。可惜一堆符号对于别人来说完全等同于鬼画符,和故弄玄虚没区别,再加上他严肃的表情,此时看起来有点滑稽。

  反正失败了也没什么损失,张宁当下就叫李震进来,下令他把前阵子准备的丝绸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