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124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9      字数:11797
  出来列队,军营驻地外面的街面上已经聚集了大片的人马,乱哄哄的还没来得及整顿。到处都点燃了火把,不知什么角落里的狗也“汪汪汪”嚷了起来。

  王致远心急火燎,不愿意再磨蹭耽误时间了,当下上马率领一部分人马急着出动,留下心腹继续驱驰剩下的人。他们沿着大街向中间走,到十字路口便转向南,直接插进府前街中部。

  不料队伍刚刚过十字路口,就听见长街深处传来了“咔咔”沉重整齐的脚步声,那是许多人列队行进时才会有的动静。王致远看向长街南面,弯弯的街道上不见人,但远处的房屋中火光向空中散发,加上听到的动静,他心里不禁一沉。

  没过多久,几匹马便迎面出现,接着火把的亮光,辨认得出来马上的人戴着宽沿铁盔,身穿朱雀军的灰sè制服。有人吼道:“你们是哪营的人,去干什么”

  王致远情急之下回应道:“九江军北营,不久前接到中军令,全赢向南门调防你们是干什么的,是不是走错了别挡道”

  这时对面大股步兵列队进入了视线,当前一员骑马的武将,身材魁梧远远看起来有点像第三军的指挥张承宗。那魁梧大将喝道:“中军没有任何调兵的命令你们擅动兵马,是要造反立刻放下兵器,抓了带头的,余者无罪”

  王致远扬起一张纸,“盖了巡抚大印的军令,传令兵刚走,你们要干什么”又有人嚷嚷道:“上头信不过咱们汉王那边来的人,想除掉咱们,狗ri的”

  “砰”一声铳响,接着九江军那边火光一通闪动,放了一阵枪。中间几个骑马的,回避不及,顿时有俩人摔下马去。闹哄哄中有人喊道:“造反了”接着朱雀军那边稀里哗啦一阵响动,许多人把火枪举了起来,战马嘶鸣,几个骑马的掉头就跑。

  巡抚衙门就挨着府前街南边,距离不远,铳声听得十分清楚。刚开始还零星响,很久就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这座古老城池的夜晚,忽然之间就热闹起来。

  张宁听到枪声,走到大堂门口,循声眺望,但只能看见就近的一些屋顶什么也看不见。此时此刻让人想起了过年时的光景,鞭炮声昼夜不停,爆响在空中萦绕。

  衙门大门口两排士卒站着严阵以待,样子叫人看了平添紧张。想来侍卫也很紧张,因为大伙儿猜一下就能知道这中枢附近没兵了。最近的第三军刚刚调走,李震的近卫队两个总旗也尽数出动捉拿jiān细,剩下的除了这十几个拿火铳的,那边的厢房门外有一小队士卒,其他的就是一些传令兵和书吏杂役。

  就在这时,大门外一个人喊道:“自己人小心着点别拿那玩意对着俺。”

  一个军士走进巡抚行辕的大门,很快见到张宁就站在大堂外面,遂上前禀报道:“北营王致远部反了,在府前街北面的十字路和第三军打起来,那帮反贼不禁打,没一会儿就往北退。第三军另一股人马从东边街头推进,这会儿应该接敌了。”

  “九江军其它大营动静如何”张宁问。

  军士道:“卑职不知道,待会儿回禀张将军,让张将军派人去问问”

  张宁抬起手挥了一下,军士便抱拳道:“是。”

  不一会儿,辛未便和另外两个青年疾步走了进来。辛未走到张宁身边,小声说道:“拿住了三十余人,别的四散逃跑人手不够逮不住。李将军的人把jiān细先押到了知府衙门的大牢关起来,您放心,上了镣铐,留人守着跑不掉。”

  张宁道:“等今晚过了再审,若是不招供也别弄死了,留着以后送武昌详加盘问你们立了大功,若非内侍省的人发现jiān细行踪,咱们蒙在鼓里准备不足,后果不堪设想。”

  辛未微微一笑:“都是分内之事。”

  大堂外面东侧的厢房里,还有三个武将,门口有军士把守,他们也没有要闯出来的意思,只是坐在椅子上很安静。一个大汉用很显眼的神sè侧耳听着枪声,他眼睛看着屋顶,耳朵上偏,听得聚jing会神。

  “王致远的人。”另一个说了一句,半天才这么一句话。大伙儿不知他怎么断定的,不过一想也应该是王致远,因为九江军四大营,这里三个指挥使,就王致远没来。

  没有人接过话来说,屋子里又安静下来。三人都心事重重的,他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是王致远造反还是朱雀军有预谋地各个击破,一个个对付他们

  不一会儿,又有人骑马到了巡抚行辕外面。来的人是个很年轻的小将,此人是指挥使张承宗的亲兵头目,也是他的亲戚,常常跟在张承宗屁股后面。所以张宁也认识,只是从来没问过叫啥名字。

  小将上前禀报道:“王爷,末将奉张指挥之命前来禀报。王致远已经完了,这帮人不经打,一打就大半投降。一小股人马往西北边跑,吴将军已经分兵堵截,张指挥各路合围。除北营王致远部,其他三营都没动静,据报那些人毫无准备,只有一些人乱糟糟地跑到大街上听铳响。”

  张宁这时松了一口气。及至三更时分,终于有人来禀报,王致远部死伤惨重,带着剩下的人投降了。

  ..

  ..

  第四百四十七章 围城与美景

  九月初,晴了一阵子气温有所回升,但太阳离大地越来越远是凡人无法改变的事,阳光照shè在人们的身上再也没有夏ri的火辣,正是秋高气爽的时候。九江城附近的旱地水田一片荒芜,在城外只见军队,不见农夫。在江南地区这个季节可不算农闲,不仅可以收各种各样的水果蔬菜,还能种豆类作物,不过没人愿意跑到战场旁边优哉游哉种地你是打探军情的jiān细或许远离城镇的乡下现在正是劳作的时候,景象会全然不同,毕竟除非大军路过的地方,没有人会吃饱了撑的走几天羊肠小道跑到乡下去闲逛。

  张辅终于肯脚踏实地地攻城了。他经过几次试探xing地急攻,又暗使内应烧粮,都没成功,显然“捷径小路”不是那么稳当的。现在他别无办法,只能按部就班开始了攻城的综合工程。

  离叛军土堡前哨阵地和城墙一里远,正在进行一轮庞大的土木工程。一道长长的工事正在修建中,以土夯版筑的墙为基础,然后用木头修藩篱,外面有马桩,中间有寨门箭楼炮阵,东线的工事从白水湖边蜿蜒延伸,一直到长江边。

  大地上叮叮当当地搞建筑,光着膀子的汉子抬着沉重的重锤夯着土墙,人们的吆喝声和粗重的呼吸与火热的场面融为一体。来往的人中有工匠和民夫壮丁,大部分是士卒,他们分工干着各种活,搬运木头泥土打桩修筑藩篱,挑水的加工木料的混在一起,纷乱而有条不紊,士卒变成苦力,将帅变成工头。

  汉人最擅长的就是守城和攻城,因为士兵都来源于社会各阶层,中原文明在社会发展中处于时代领先水平,组织xing和分工发展让人们更适合打这种复杂的战争,将士们很容易就能组织起来分工干活就好比游牧民族的军队更擅长劫掠和野战,因为马背上讨生活的牧民天生就会骑马shè箭,稍加组合就是一支骑兵。各有所长罢了。

  实际上就算是军队大部分也是在干活,而非作战。出征的部队大多时候是在走路运东西,然后修建营地收集柴火生火做饭,干这些事;一场打几个月的战争,真正冲锋陷阵的时候反而少之又少。

  不过这种劳动自然不同于纯粹的工地,对面时不时就要来一炮,铁球砸坏刚修好的东西也便罢了,经常还要死人。不仅如此,工地后面还成列着大股步骑军队,防备对面的守军冲出来反攻;好在守军从来没进攻过,只是在那边布炮阵打冷炮。

  官军也不是好惹的,被炮轰了也会报复。他们发现用重炮远程还击作用不大,因为在接近一里地的距离上只能打实心弹,而且是高抛角度抛shè,砸过去就只是一个坑,还没准头。官军用船运来了回回炮的部件,在工事前面设阵地,用回回炮扔开花弹;这玩意在蒙元时期就被鞑子用来攻城,百年过去了照样好用,特别明朝人进行技术改造,又制造出插销机关的开花弹后,威力不仅限于抛石头砸城墙。

  开花弹用整块石头掏空而成,里面装满火药和砒霜巴豆等毒物,合炸弹和毒气为一身,打到敌军阵地上石头先炸开碎片伤人,接着毒物四溅,比起一炮一个坑的实心弹显然效果更好。朱雀军那边喝了一壶,他们接着就开始挖沟挖坑,这边用回回炮就跳沟里躲碎片,等打完了再把毒物扫到坑里掩埋;因为抛石机回回炮shè速极慢,这种方法不足以造成太大的影响。回回炮还面临敌军的火炮攻击,目标太大又不能移动,高高杵在那里,不像火炮可以埋在土墙沙包上面;朱雀军用三门炮同时对付一台回回炮,通常不断调整角度连发三四炮就能击毁一台。

  你来我往,战斗一直没消停过,只是近一个月里再也没有高强度的战役。除了东线,南路大军早已抵达城南,同样在那里修工事。南路军一部分人马绕到了甘棠湖西边扎营,然后在甘棠湖到长江之间的狭窄陆地走廊上修工事。

  这么一修,九江城已经被彻底堵死,出路只有从北边的长江,已经东西两边的湖泊。但是长江面是官军水师控制,湖泊上没船没水军。另外还有一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路,李工堤。传说是唐朝官员李渤修建的,方便了交通,同时建桥安闸调节税时。但是这条窄小通道显然易守难攻。

  张辅与两个部将爬上了城东门外的一座土山,远远地观察城内的景sè。这座土山也是人工工程之一,城外远近共有四座,张辅上来的这座最高也最远。在这里放一门炮,可以直接轰城头,高度比城墙还要略高一些;本来可以修得更近让碗口铳等小型火炮也能打,无奈敌军也有炮,靠近了修不成。

  “贼军的重炮最远能打两里地,此处亦有危险,英国公快下去罢。”一个部将劝道。

  张辅摆摆手制止了他。两军对垒已超过一个月,张辅对叛军的火器xing能几乎已有全面了解,距离超过两三百步,无论是什么炮都没有特别准的准头,只能打个大概;可以反复shè击调整以击中目标,但是突然一炮在一里地外命中这个山头是几乎不可能的。张辅觉得自己这点风险都怕的话,甭打仗了,回家养老更好。

  他看了很久,首先发现叛军的布兵有些特点,城头上多“真匪”;而之前在另一个山头上看到沟墙工事那边多汉王军降贼,特别是西北面官军兵力比较薄弱的地方,沟墙内几乎全是降贼。张辅从这点发现中至少猜测到了两点:第一,经过王致远部内乱之后,叛军对汉王降军的信任已大幅度下降戒心很重,降军的忠诚度士气也应该极度降低加上九江军在城外,可以善加利用,不断诱降进一步削弱叛军的兵力。第二,由于围城工事的完成,叛军土堡沟墙工事作用已不大,他们的防御逐渐偏向城墙,所以才会把大量降军部署在沟墙工事上。

  就在这时,张辅发现有一队人走上了城头,其中一个人在众人簇拥之下走到了城墙边上。天气晴朗空气明净视线极好,张辅远远地几乎能看到城墙上的人大致动作虽然看不清脸和长相,但他凭情形的猜测觉得墙头上那个人可能就是贼首朱文表。

  朱文表以前叫张宁,考过科举当过京官,真是可惜同在京师官场张辅从来没见过此人,也不知他长什么样。或许在某种场合下见过,但张辅很早就是国公朝廷重臣,那张宁当官时就是六七品的芝麻官,这种官在京师何其之多,张辅不可能注意他。

  但现在张辅不得不很重视这个人,除了他割据湖广搅得天下不静,张辅甚至有些尊重的心态这样的对手值得尊重。在张辅看来,此人在军事的一些方面绝非等闲之辈,放在人才济济的大明朝也是少数,比如兵器的应用治军,甚至包括一些谋略。王致远作为内应布置得滴水不漏,而且行动的时机很果断,就在兵临九江城下刚刚不久,张辅事前虽觉得这种手段是诡计,却也认为十拿九稳了,哪料最后还是没成功。而且连杨士奇都投奔过去了,不论自愿还是被逼,杨士奇是什么人,如果什么乱寇绿林之辈,张辅断定杨士奇就是走投无路也不会折腰。

  对方好像也正往这边看,张辅看不清那人的脸,但能感觉他正看自己。俩人就这么远远地对望着,张辅更加认为他就是朱文表了。

  平素十分严肃严谨的张辅在偶然之间,生出了一种顽心。他抬起手,故意多次指向东面的一处。

  所指的方向,有一处张辅之前就发现的美景,在白水湖边。那里有一个古sè古香的亭子,橙红的树木,地上也铺着一层美丽的落叶,远远看去,清澈的水jing致的亭鲜艳的叶如同化作了一副美妙的图画。

  张辅指那里的意思很明显,就是想告诉朱文表:景sè很美。在这种剑拔弩张兵临城下的时候,张辅告诉他自己还有心思看景sè,就是在表明一种镇定和自信,势在必行胜券在握的心境。

  在气势上压倒对方。张辅摸了胡须,继续观察着。旁边的武将也顺着张辅的动作饶有兴致地瞧那亭子,却不知所以然,呆若木鸡。

  他希望城头上开炮想打自己,那样的话就暴露出朱文表生气的心情了。年轻人,经不起“调戏”,争强好胜本是人之常情的。

  不料此时额外地安静,换作平时对面还会时不时打一发冷炮,今ri反而没有炮响了。张辅等了很久也无动静,俩人继续这么望着,好像在作无言的交流。

  “唉”张辅终于微微叹息了一声,转身招呼随从一起离开土山。

  ..

  ..

  第四百四十八章 朦胧的雾

  距离沟墙工事一百步左右的地方有一条土沟,隐隐伸出一个脑袋来,接着一块镶铁圆盾挡在了前面。一大早的,天还不太亮,雾不大却影响视线,虽近只能看见个影子。

  那人扯着嗓子大喊道:“从汉王那边来的兄弟们,汉王是当今皇上的皇叔,虽做错了事,皇上念及亲情仍不忍杀,对待以前汉王的人也甚是宽厚。只要你们投降,朝廷定会既往不咎

  兄弟们,为叛匪卖命有什么下场英国公率精兵五十万而来,已经把九江城围死了,迟早要把这里的叛军灭掉现在不过来,等打完了可就没那么好说话了大伙儿还等什么呢,你们觉得九江这点人能打过五十万大军

  朱文表已经不信你们了,所以才派你们到城外的土沟里吃灰他们设阴谋害了王致远,下一个就是你们中某一部不是一条船上的,迟早要与兄弟们算账”

  “轰”忽然一声炮响,那脑袋缩了回去,喊声也消停了。不料没一会儿又伸了出来,盾还没拿起来,忽然“砰砰砰”一阵枪响,那人连一声叫唤都没有就在血雾中倒进了沟里。

  没一会儿,白的雾水中出现了无数的人影。官军没有敲鼓,没有呐喊,甚至没有整队成阵型行军,他们疏密不等地自由向前慢慢地走。人们走得很慢,甚至有点小心翼翼,没有厚重的脚步声,只有盔甲上的铁片撞击的叮当响和系索的脚步,几乎没人说话。

  一个年轻的武将走在最前面,他一手放在刀柄上一手拿着一面旌旗,微微弓着背,身后是无数平端的长枪。握旗杆的手抓得很紧,指节因为太用力发白了。因为前面没有人看见,他没有掩饰胆怯的表情,瞪大的眼睛里全是恐惧,吞口水的声音自己都能听见。想起平日和士卒们吹嘘自己如何如何勇猛,一上阵都是扯淡,谁他娘不怕谁不是爹生妈养的。

  武将终于放开了握刀柄的手,伸手进怀里掏出一块粉红的丝巾来,先放在鼻子前闻了闻,然后胡乱拢在脖子上。听说女人用的东西能辟邪,希望不会被铅弹击中。“各路神仙,俺媳妇天天给你们上香,看在那份心上保佑我”他悄悄念叨着。

  “砰砰砰”忽然铳声大作,迷雾中火光乱闪。最前面的小将忽然把旗杆往地上一戳,伸手按住喉咙大张着嘴,发出一阵奇怪的声音,血从丝巾和指缝里浸了出来,他一头歪倒下去。后面也陆续倒下了更多的人。

  “杀杀”有人大喊起来,无数的人一窝蜂开始向前跑,最前面的没人挡着跑得最快。一个军士冲上来,一手拔起地上的旌旗,丢下还在地上抽搐的小将就奔了上去。

  白蒙蒙的薄雾中喊声震天,后面的某处大鼓敲得咚咚直响。铳声也凌乱地响起,雾里时不时看见火光闪动。前锋已冲到了土墙前面,但是面前有一条深沟。拿长枪的举起来对着墙头上的人乱捅,人群里的火枪噼里啪啦乱响,箭矢嗖嗖直飞。墙后的人也很乱,有的人站着开火对射,有的人拿着通条在手忙脚乱地捅枪管,没有齐射的组织,更多的火绳枪哑火嚷嚷着要火种。雾水湿气大,火绳很容易熄灭,这种天气十分正常。

  许多硬竹编的篾板从沟边倒下去搁在了低矮的土墙上,官军士卒忙乎着拿锤子在尾部猛敲打桩固定。人们随即抽出短兵器从竹篾上冲了过去,跳进土墙后面。飞溅的血似乎染红了白雾,刀兵盔甲拉出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惨叫声,利刃进入的那种恐怖的闷响,乱作一团。

  “饶命饶命”有人跪地求饶,但不知哪里刺来一枪,直接从他的胸膛上插了进去,接着一只脚就将其踩翻在地。“啊啊”有人靠坐在墙边上大张着嘴,脸已经扭曲,双手捂着腹部,血污中肠子流出来了一截。

  叛军几乎是全线崩溃,纷纷向后跑,枪械刀盾丢得到处都是。后面列阵的几股人马被乱兵一冲,没放一枪也掉头就跑。也有成队的九江军一起丢械投降,幸免被乱兵杀死。

  不知有多少人一口气跑了将近一里地,直接奔到了第二道墙前面。墙上有个武将拼命喊:“乱兵上不来列三重长枪阵蹲下,兄弟们在上面齐射退敌”

  但是惊恐的乱兵哪里能列什么阵,他们挤作一团,不知将领在哪里,身边也不是自己一队的人,闹哄哄一片丢盔弃甲,有的人被挤下沟里去了,爬都爬不上来。而且败兵的时间也太少了,很快就有大股的官军尾随而至。

  人群中什么声音都有,“军爷饶命。”“朱文表罪该万死,我不给他卖命了”“别开枪,我给您磕头了”但是很快响起了铳声和弦响,人群退无可退,越挤越密,更多人掉进了沟里。乱军没有工具,压根不能从深沟里爬上墙。

  这时有人骑马大喊:“别杀了”“别杀了”“愿意投降的,丢下兵器手放脑袋上,过来”

  奇怪的是,全线都崩了中间还有一小股人马结成严密的圆阵在对峙。两层圆阵,不少人披头散发一身血污,却排列得十分整齐,前面是拿短兵器的,后面是拿长枪或火器的,一共只有几十人。零星有铳声,圆阵和周围都有人倒下,混乱的官军纷纷避开,换了几股拿火铳的人列队上来,拿支架架上火器。

  官军中一员大将策马而来,喊道:“你们没活路了,投降可免死”那边一动不动,没人开火也没人回话。

  有人对大将说道:“这股是真匪。”

  大将等了一会儿,抬起手一挥:“杀了。”“噼噼啪啪”一阵硝烟,中间的人圈如同一大堆稻草被风刮了一样散架。

  这时,山坡土堡上的火炮轰鸣起来,白雾里能清晰地看见黑漆漆的铁疙瘩在地上跳动飞行。

  骑着战马的张辅来到了第一道土墙边,看着沟墙上铺着的无数竹篾,不远处传来人们的惨叫声和炮弹撞在地面上的沉重闷响,但是张辅无动于衷,巍然坐在马上面不改色。

  “传令各部,押走俘虏后,撤”张辅道。

  旁边有个一脸泥污的武将忍不住说道:“咱们好不容易才攻下,英国公”

  “外面是深沟,站不住人;又在火炮的射程内。让将士们站在旷地上挨炮吗”张辅转头冷冷道。

  官军退得比较迅速,当太阳从白水湖那一头爬起来,雾渐渐散去时,人已经从墙后面的旷地上都得差不多。一道墙内外,再次留下了大量的尸体,狼藉的兵器杂物。一面破了几个洞溅上血污的黄色朱雀旗歪歪地插在地上,在无风的狼藉中耷拉着如同奄奄一息,几个分散的士卒慢慢走过来,一面弯腰随手摸某具尸体的鼻子,其中一个上前拔起了旗扛在肩膀上。

  张辅远远地看着,他抬头看了一会儿高处的土堡,又回顾右边的城墙,目测猜测着双方可能行军的路线。

  此时叛军在外围的工事作用已经很小,几乎形不成掎角之势,因为工事失去了主动进攻的形势。如果官军攻城,从工事中侧击攻城部队,意味着要从官军围城工事前面过,将军队的侧翼暴露在官军的火炮和军队攻击之下;唯一只有牵制作用,要攻城必须放一股军队在左翼工事盯住城外的叛军。

  张辅感觉到战争的主动权已经全数掌握在自己手里,也就是自己想打就打,由不得对手;不想打就不打,除非他们愿意拿所剩无几不断消耗的人马来进攻官军的围城工事。

  死守。在一座孤城一座被围死的城里死守有什么用张辅很容易想到,叛军是在等援军。

  锦衣卫已经送来了情报,把湖广的兵力部署报了个大概。武昌有很多军营,是从去年底才开始陆续招募的新丁,人找齐至少是三四个月前的事,也就是几个月前武昌的军队只是一群农夫流民。这样一股军队,刚刚放下锄头拿起刀枪,应该还比不上卫所中世袭的军户。

  张辅多次寻思调整战略部署,现在再次想了一遍。

  北路大军虽有许多地方卫所兵,但其中有神机营余部和五军营,乃大明精锐。九江的叛军主力已经困死了,如果这时候调北路军直接进攻武昌,情况会不会有利一些只要北路军击败武昌的新丁乌合之众,就能捣入建文割据政权的老巢,九江的这帮叛军围住不用管他们死活。

  或许事情没那么简单,醴州岳州还有叛军的水陆大营。武昌如果顶不住,建文政权应该会从这两个大营调兵回援。那么醴州或者岳州空虚,湖广北部的川军等部是否应该趁势从西线南进

  改变方略会让局面变得更为复杂,但想来是利大于弊。弊只有一点:主动进攻武昌,叛军便是以逸待劳,还可以修工事据守要地,与己不利;而围死九江等待,形势就能反过来,北路官军以逸待劳,等待武昌军劳师远来,成围城打援之局援军一定会来的,不然九江守什么最要紧的是贼首朱文表也在九江城。

  第四百四十九章 降卒

  白水湖东岸,一处很大的营地门口矗立着一座木竹搭建的高高箭楼,顶上那一层坐着一个军士。这时他居高临下,看到路上尘土滚滚,一支马队由远及近。军士瞧了一会儿,忙站了起来挺直腰。

  来的人是英国公及几员大将,还有一些随从。不一会儿,又有人从大营外的营帐中陆续出来,站在大路上等着迎接。英国公张辅来到营前,也不下马就喊道:“随我进去看看。”

  这里是一个极大的营地,新建的还没完工,许多人还在里面挖土修墙修棚屋。军营十分奇怪,因为土墙藩篱后面是深沟,构造有点像叛军在城外修的工事,奇怪的地方是防御面向里面因为这是一座俘虏营。外面有几股军队驻守,全副武装;里面修工事的是一大群俘虏,手无寸铁。

  “几乎全是汉王降兵,几个营的人加起来应该快超过一万五千了。”刚刚迎接张辅的人禀报着,“一个多月前打湖口县,被围死后一下子就投降了四五千人;湖口水战,叛军水师溃败,上岸后除去逃跑的陆续又有几千人投降或被俘;最近我军几番进攻九江城外围堡垒,俘获甚众,还有的半夜偷偷爬出来投降。”

  张辅只顾观察,这些人很顺从,丝毫没有要反抗的迹象。管营的武将继续说:“汉王覆灭后,这帮人也不算罪大恶极留在这里每天要消耗很多粮食,幸好有长江船运,不然真是军中一大负担。末将以为,英国公不如给朝廷上一份奏折,让朝廷诸公找地方划一块地出来,改这帮人为卫所兵,让他们去屯田种地好了。”

  “这么多人,送走要分走多少兵力咱们的人马虽多,但兵法言十而围之,围住九江要多少人,每天都有伤亡损耗,兵马并不是那么富余的。”张辅道。他调转马头,踢了一脚马镫,“选两千人出来,明日五更送到东线换上宣大兵的衣服。”

  武将问道:“末将哪里去找那么多衣服”

  张辅道:“你的人,和他们换穿什么不是一样,九江军的衣服穿了人能变”

  “是。”武将答道。

  张辅想了想压低声音说道:“告诉俘兵,让他们换上官军衣甲,换个地方训练成咱们的人。别告诉他们是去前线,这是军机,出了流言拿你是问”

  “是是”

  城东门,一大早就炮声隆隆硝烟弥漫。待硝烟稍退,只见成片的人在藩篱外集结,缓缓向城墙靠近。前面是一大群不成阵营的士卒,他们手里没兵器,大部分没盔甲,如同一群刚刚战败的溃兵,扛着麻袋沙包。他们被后面披甲执锐的几股军队驱赶着向城墙那边走。

  城墙上的骑炮子母铳轰轰齐鸣,接着火枪又响,箭矢飞了出来。城下的乱兵抱头鼠窜,很快后面驱赶他们的军队便列火器齐射,一时间只见那股乱兵如同转进了风箱的耗子,惨不堪言。有的人终于扛着沙包到了护城河边,丢在河边掉头就跑。

  张辅在藩篱后面默默地看着外面的情形,这时他听见后面有人叹了一声气。他便回头对众将说道:“不用俘虏填河挖墙,咱们就得用自己的士卒上,与送死何异咱们还敢驱赶民夫壮丁么,将士又不是鞑子,敢干这种事只要有人参一道奏章,老夫就不用挂帅了。”

  张辅又道:“汉王降军先是跟汉王起兵谋反,后又投降湖广叛贼继续谋反,反贼其罪难赦,今日帮助我军攻城,也算将功补过。”

  城楼上的一个武将道:“肯定不是官军自己的人,哪有拿枪杀自己人逼上来的”

  于谦道:“也不会是征的民夫役丁,张辅不敢那么干,一道奏书弹劾他就脱不了身。”旁边的张宁接着便说:“驱赶上来的人是九江军俘兵,只是换了衣服果然是,慈不掌兵。”

  一个文官说道:“要怨就怨汉王的兵没护住自家的王,这下走到哪里都被当炮灰。”

  张宁立刻唤来一个武将,交代了几句。

  没一会儿,那武将就带着一些朱雀军士卒在城墙上大喊:“九江军过去的兄弟们,伪朝军不把兄弟们当人,赶你们上来送死。”“别帮官军填河了,跳河里来躲,一会儿湘王放梯子接你们上城。”“让狗日的自己来填”

  喊了好一阵,果然无数的人直接往护城河里跳,南方籍的士卒大多数都会游泳,不会游的趴在河边也能逃过一命。只不过进了十月的河水,水冷得就不用说了。有人当先,就越来越多的人效仿,因为官军下令没填住河就是死罪,回去肯定要死,还不如跳河看看运气。

  等到官军退走后,张宁果真没食言,放了梯子让一帮乱兵陆续上城,然后送进城中生火取暖。河面上有些体弱的已经被冻死了,飘在水里十分凄惨。

  过了两天,天下小雨,城内外的军事行动都消停了。因为这种天气进攻是得不偿失,气温越来越低,淋湿了容易生病;而且也不会有什么战果,要是能一下子攻下城池,早就拿下了,还用等到这时候么

  张宁下令把获救的俘虏重新武装,分三股又送到了城外的各工事中。让他们自己去向剩下的九江军述说投降后的遭遇,那就是被当成送死的炮灰驱赶上来填河,后面架着火器刀兵,退是死;前面是城墙上的攻击,进也是死。幸得湘王识破了官军的伎俩,没有屠杀俘兵。

  第二天下午,张宁便冒雨来到城东的土堡,开始了自己的演讲。

  因为天上下着小雨,他下令将士们呆在土堡附近的帐篷和临时搭建的窝棚建筑里。而他自己则站在土堡的墙上,头顶就是天空,随从要帮他打伞却被喝退了。

  张宁用直白而诚恳的口气大声说:“造反,自古就是第一等大罪,以前要诛灭九族你们以前跟着汉王,对于宣德伪朝就是造反,现在汉王事败,你们以为就能被轻易宽恕吗起兵造反,不论成与不成,哪次不是要死成千上万的人如果诸位九江军的兄弟以为跟着汉王造反能得到宽恕,今年又向建文皇帝倒戈,对宣德伪朝来说便是罪无可恕

  你们向伪朝官军投降,下场是什么回来的兄弟可以告诉你们,就是让你们来送死如果没死在战场上,我可以告诉你们,降罪至少会流放你们到蛮荒之地,同样是九死一生。求生者死,求死者活。诸位是愿意让人任人屠戮,还是追随本王打江山本王的将士,赏罚分明,衣食兵饷绝不亏待;上到皇亲国戚,下到文武百官,咱们就是勒紧裤腰,也不会亏待浴血奋战的将士

  本王得到武昌的禀报,武昌那边已征募调集大军二十万,不日就会南下解围,与伪朝官军决一死战咱们只要守住九江城,等待援军,胜负还未见分晓。

  上月出了王致远的事,那贼是伪朝卧底内应,此事确让本王和九江军兄弟之间出现了一些误会。九江军大部被调到城外驻守,我也是迫于无奈,担忧会出现第二个王致远。因此对待部下亲疏有别,本王确有失公道;但是总比伪朝官军好吧

  等打完了这一仗,你们要回家种地的,本王绝不强留,会发盘缠放你们回乡;要自愿留下的,可以设法接家眷到江南,咱们会把这一部分将士和朱雀军重新整编,让你们做朱雀军的将领和士卒,从此别无二致。但眼下诸位都走不了,城围死了,出去就被俘,死路一条。咱们只能同心协力,度过难关,这是唯一的生路”

  张宁一整天冒雨连续走了三个堡垒,将差不多的言论宣扬了三遍,他没有把说辞都背下来,只是照意思复述,大致差不多的意思。

  及至傍晚回城沐浴更衣后,他已是疲惫不堪,加上左腿旧伤发作一直疼,身心都陷入了虚弱的状态。

  他坐在椅子上对辛未说:“什一格杀令不管用,但这回的法子应该管用士卒虽大多不识字,但也是有脑子的活人,现在他们还不卖力作战想着投降,那么九江军这帮人真是无用之辈,废了。”

  辛未没回应,他正忙着往炉子里加炭,又说:“我去厨房看看,给您煮一碗姜糖水,淋了一天的雨,王爷可别染上风寒。”

  张宁点点头,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迷迷糊糊地在半睡半醒之间。

  渐渐地他想起了某天在城墙上看到的白水湖边的美景,晴朗的天气,清澈的水,优美的亭子。或许武昌也存在某一个水边的地方,那里有水榭,山清水秀又宁静;当可以放下俗世和忧心的时候,在那里呆着,什么都不用想什么事都不用做,睡到自然醒,还可以作作诗听听乐曲什么的。

  在这一刻,他忽然变得有些颓废。觉得什么功业权力财富都毫无意义,人生最大的乐趣应该是衣食不愁无所事事坐吃等死。

  第四百五十章 破城

  周梦雄的妻妾和小儿子早已接来武昌。在他出任新军统率不久,其妻周李氏等就住进了在武昌新安置的周府。

  又是一个深夜,都快三更天了,周李氏才听到丫鬟说老爷回家。但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老爷来卧房,这么晚回家不回房来睡觉还要干什么她很快想到老爷可能是去那个狐狸精小妾房里了,心下便不舒服,叫自己丫头去瞧。不料丫头回来说老爷还在客厅,还在和一个男的说话。

  深更半夜的,还带手下回家来作甚

  周李氏遂穿好衣服,出内宅过去想接老爷回来。但想着有男客在又是半夜,她不便贸然出现,遂从后门进去,在帘子后面听怎么回事。

  果然有一个男子在说话,周李氏听出来了,原来是刘麻子。这刘麻子是追随了周梦雄多年的老部下,不止一次到周家来,偶尔干脆就在府上过夜,因为这人的原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