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105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8      字数:11733
  。无论是南京的繁华,还是大户人家的富贵,见识一下是有机会的,但没有一样能属于自己。人们总是贪婪无度地审视着她的利用价值,年纪相貌又没有家人找麻烦,当然会让上流社会接纳,不过接纳之后不是分享而是掠夺;辛未很早就看破了其中的过程,如果自己就范,不出几年自己仅有的东西被榨取就会被抛弃,回到比以前更加悲惨无希望的处境。

  她渐渐懂得了一个妇人的优势资本和弱点;在繁华落尽的安静心态时,偶尔还会怀念小时候贫穷但真诚的家庭温暖。所以在辟邪教再次获得上升机会,被姚姬看上选作白衣剑侍后她一开始很惊喜,很快就后悔了意图逃跑。白衣剑侍在辟邪教叫人又敬又怕,并且报酬待遇很高,小时候锦衣玉食风光体面的梦想已经可以实现了,可是最终能得到什么妇人们是几乎不可能再成家的,再过几年,那些常人应该有权得到的生活便会成为奢望。

  现在辛未的模样还留些些许稚气,年龄在一行人中最小,但她的心智真正已经成熟,辟邪教内侍省一些中年妇人恐怕还没她有想法。如今她经历过后的最大梦想,就是有一个富裕的家庭,能有儿女自己的身份能得到世人的认可,并且那个男人在自己的掌握之内;男人可以在才华和做事上有能力,但感情上却要老实,最好在这方面傻一点方便自己掌握,更不能朝三暮四容易被人抢走。

  当然这种完美好事不太容易,她自己也明白可能性不大,只是她的梦想而已;不过相比小时候的想法,已经不太相同了。

  “辛未,咱们往哪边走”桃花仙子的话让辛未回过神来,人们正走到一条岔路上。

  辛未毫不犹豫地指了方向:“右边的路是去我们家村子的,左边那条路是去顾家”她向左转头,已经清楚地看到了曾经让自己非常向往的富贵庄园。

  不知为何,瞬间她就有些失望了,因为再看那座庄园时,忽然觉得非常土气。听说那顾家的老爷有生员功名,当年公子也是早早考上了童生身份,也是书香门第之家;不过这时看起来其门庭建筑确实和土财主没什么区别。门外的湖泊里竟然喂了一大群灰黑鸭子,岸上的喂鸭的家伙什到处都丢着。有个妇人站在门口,穿着臃肿的衣服正磕着瓜子,而不远处另一个小娘正在湖边洗衣服,木槌打的啪啪直响,不远处的水面上肯定有很多鸭粪。

  辛未想起了楚王宫的情形,姚姬等人一言一行,简直和这乡下财主的人天差地别。

  她再也不想去看顾家的庄园了,也没什么好看的。不久后一行人便走进了村子,都是熟悉的路,辛未便带着桃花仙子等人去找她的“三公”,陆家宗族里的一个长辈,底下还有叔叔伯伯等一干亲戚。

  当年她被卖到妓院,究竟族里的亲戚是否知情还是被顾家的人诓了猜测一下,估计顾家买自己不会对宗族里的人说实话,但大凡神智正常的成年人稍微一琢磨,也知道买到外地去没什么好事不过时至今日,辛未也不再记恨自己的亲戚了,时间能淡化很多东西。

  一群玩耍的孩童最是先知先觉,很快就跟在了他们的屁股后面,有个小丫头大胆地追上来问:“你们是货郎吗”另外一个留着鼻涕的男孩嚷嚷着:“怎么没有糖萝卜”还有个家伙调皮地上来拍马屁股,打了一下就哇哇叫着撒腿跑,牵马的随从汉子也突然没那么严肃了,转头装模作样做鬼脸吓那帮小屁孩。

  这时有个随从小声提醒道:“方才辛未提及的顾家缙绅,会不会和官府有关系,他们知道情况了会有风险么”桃花仙子道:“那户地主的根在这里,有家有业,他们要来找事得罪人,总得有些顾忌再说咱们不是安排了暗哨么”

  “大娘”忽然一个妇人的声音嚷嚷道,“你是二婶子家的大娘”

  辛未愣了愣,恍然道:“二妹”

  那妇人丢下水桶,高兴得要跳起来一般:“哈哈,果真是大娘你还认得我哩”

  众人注意到了说话的妇人,目测有二三十岁,但听辛未的口气能叫二妹,或许真实年龄比辛未还小点。那妇人的头发胡乱梳在头顶,用一块粗布系着,脸上好像没洗干净一样,不过细看原来是色斑,眼睛的鱼尾纹十分明显。

  那妇人身上穿着一件袄裙,系着一块围腰,但针脚很粗裁剪也很没讲究,沾着很多土。乡里百姓的衣裳基本是自家裁剪缝制,能遮体保暖就行了;以前辛未没觉得有什么不好,现在再看,同乡妇人的衣服真是太难看,怪不得一路上见到的人明明长得不胖偏偏看起来臃肿。

  再对比辛未自己穿的翻领袍服,虽然是男子打扮,却裁剪精细考虑讲究,将身段的线条尽大地衬托出来;保守的款式也自有一番风情。她的皮肤白净,方巾下露出的鬓发梳理得整齐干净,看起来便是柔顺的青丝与同乡二妹两相对比,就好像丝绸和稻草的区别。

  一个作男子装扮的女子,身上穿的也只是棉布,此时却如来自另外世界的天仙一般。

  果然那被称作二妹的妇人很快就问:“大娘,你嫁到达官贵人家了”

  辛未便将早已商量好的说辞大概说了一遍,自己和桃花仙子都是南直隶太湖府一个姓王的官僚大户家的妾室,这回是恩准回乡祭祖来的。

  妇人听罢一脸羡慕嫉妒恨,说小时候还一块儿玩呢,大家都差不多,悔不该嫁给了村口的二狗子至于是不是妾,那便无所谓了,人们是很现实的,虽然还不至于笑贫不笑娼,但做妾确实没什么见不得人。

  辛未又问“三公”还在不在,妇人热心地要亲自带大伙过去,刚刚还在做的活儿则被她丢下不管了。

  第三百七十三章 无法被揭穿的阴谋

  扬州北城河附近的一个湖泊上的水榭内,一个头发花白的翰林院官僚正拿着放大镜仔细地观察桌案上的纸张文字,那放大镜用水晶石磨成黄金卡在两边作镜框,十分考究的东西。 〗水榭内外只有风声,过了一阵子,那官僚才拿开镜子,弯腰禀报道:“禀皇上,两副字应出自同一人之手。”

  一旁杨荣紧接着就说:“宋和是建文重要余孽之一,他出现在江西布政司地面辅佐叛军,叛军头目只可能是建文本人或其太子;但建文出现在武昌城之后并未离开。因此臣断言,在江西安福县打着建文太子名号起兵谋反的人是确有其实。此人起兵失败后率数骑从安福县逃走,之后我们便无从察起若是建文太子在湖广那边也下落不明,恐怕里面就大有隐情了。”

  皇帝朱瞻基坐在一把上过漆的梨花软椅上不动声色,他听到这里大概已经明白杨荣所指:建文太子被湘王所害。

  曾经杨士奇说杨荣善谋,果真不假。不过宣德帝朱瞻基在这方面也锤炼较多,今年刚刚三十岁,但从永乐时期就耳濡目染了皇室内部的阴谋阳谋,所以杨荣一提到这里,他立刻就懂了。

  杨荣拿捏着说话的分寸说:“那湘王张宁原非朱姓,矫称建文第三子,身份不正定与建文父子有芥蒂,甚至会将其视为隐患。一旦有了机会,张宁是很可能会除掉建文太子的平叛之后发现了大量的朱雀军兵器,证明建文太子的起兵动静完全在张宁的掌握之中,有足够的时机安插细作奸细在其身边;平叛之后,建文太子仓皇从战场逃离,离开江西的路程遥远行踪又被掌握,行程显然是十分危险的”

  杨荣的话说得很隐晦,朱瞻基大概意会得到,他是不敢在皇帝面前说什么“为争继承大位,兄弟残杀”之类的话,只好换了一个说法,其实也是换汤不换药。

  虽然朱瞻基并不承认张宁的皇家宗室身份,但他心里其实是认为此人血统上确是朱家的后代自己的同宗兄弟。一个很简单的事实足够证明,建文帝被他控制了如果此人的身份不确定,建文不可能那么容易落到他的手里,更不会被控制,毕竟建文手下还是有一批追随者;当年皇祖父永乐花了多少时间,都找不到建文帝,张宁凭什么能找到而且还让建文到武昌了而且张宁此人之前不过就是南直隶的一个举人家庭并无什么背景,能凭借什么起兵太平世道,若无一干余孽的支持,他哪里来的根基和人马

  这些条件,若无张宁的身份得到众余孽的认可,一切都不可能发生。

  于是朱瞻基便可以这样理解杨荣的话:湘王让建文帝在湖广复辟,奉其为正统;但建文早有太子威胁到今后的大义名分和继承权。所以为争夺权力同根相煎兄弟相残,本也是历代常见的事。

  杨荣继续说道:“建文太子从起兵后逃跑,距目前已有数月。若是他现在还音讯全无,那十有就是湘王阴谋将他害了要是没猜对,本人总会出来澄清的。

  不仅咱们会这么猜测,所有人知道内情后都会那么想。建文太子总是有些身份的人,胆敢对付他又有能力的,无非就是朝廷和湘王党众。这事不是朝廷官府做的,就算朝廷要捉他,也可以正大光明不必偷偷摸摸暗害;剩下的嫌疑,恐怕就只有湘王了。”

  杨荣还很会察言观色,见朱瞻基下意识微微点头的动作,便情知自己的话得到了皇帝的认同。当下便又急着说道:“臣以为可以在此事上作些文章。湖广张宁能让一省之广动荡,号令群匪,与其矫称的皇子名分有很大关系;再则他招兵买马收买人心,建文余孽的拥护支持也极为重要。

  今番他偷偷摸摸残杀建文太子的事若昭然于世,其残暴性情便可大白于天下。建文长子被杀,与张宁的合谋势必也会分崩离析。叛贼内部可能陷入纷争,对朝廷平叛便十分有利了。”

  这事儿今天才在朱瞻基的面前提出来,朱瞻基却马上在心里就很赞成了。因为他视张宁为心腹大患的敌人,只要让敌人难受,自己当然就会好受。

  他忙问:“如何才能将消息透露给建文党羽,还得让他们相信”

  杨荣似乎早有准备,当即就答道:“臣斗胆进言,先做两件事探探风声。第一,让锦衣卫细作在武昌城散布湘王弑兄流言。第二,遣御史至吉安府,申斥他们平叛不力,逃了重要人物建文太子;如此一来,建文党羽听闻流言后,若派人到吉安府暗中查证,定然知道建文太子并未落到官府手里。”

  朱瞻基听罢好像不太满意:“只是流言和据此的揣度怀疑,并不能让建文诸党完全相信。”

  杨荣道:“回皇上的话,这只是咱们起初的准备,主要是为试探建文太子的下落。如果武昌不能澄清流言,咱们才真正可以推断认定建文党羽内部的阴谋;接下来才可以进一步作为。有事实为凭,便不仅仅是作假的反间计,而是顺水推舟助他们了解真相了;无从所有的阴谋很容易叫人揭穿,但事情的真相又如何再能揭穿”

  朱瞻基没有主动问他下一个步骤的谋划,毕竟“进一步作为”是建立在第一步的试探成功基础上的。此时朱瞻基不禁在想:建文太子被杀了,能不能把关在凤阳的朱文圭放回去给他们添乱

  不过朱文圭的作用确实太小,上次朱瞻基去凤阳祭祖见过一面,那个可怜的堂兄弟因为父辈的恩怨,出生不久就被关到了凤阳。二十多年过去了,完全没有和外界有接触的一个人,许多事一问三不知;就好像天生残疾的弱智一般。如果以官方的名义将他放了,或许还有副作用世人都知道建文二子在外,今后会不会又有人打着朱文圭的旗号起兵谋反

  朱瞻基琢磨着事,完全没注意到身边站着的太监王狗儿。

  王狗儿今天一句话都没说,神情很淡定但那份淡定却好似有些故作。如果一个熟悉他的人此时细心一点,就能发现王狗儿的神态有点异常。他站的地方也比寻常要离皇帝稍远,好似故意不想让人注意到他一般。

  在朱棣家做宦官二十多年了,他侍奉过朱棣朱高炽和现在的朱瞻基一家三代,很多时候他都要忘记自己的真实身份了。唯独在这种时候,当皇帝提及有关建文余孽的事,他还是免不得心情紧张;建文这个词好像是一根刺一样,不断提醒他危险的身份和处境。

  他觉得自己能做到现在这个位置,很可能是经常性地提心吊胆的缘故,因此行事反而更加小心。若不是自己小心,当年海涛暗算自己那一回,估计就栽了。

  做宦官和做外廷大臣还是有些区别的。大臣们也会斗来斗去,但他们个个都是上有老下有小,还惦记着想光宗耀祖或是衣锦还乡搏个名声虚荣,所以做事还是有些分寸的,太没风度的蝇营狗苟之事一般不会干可宦官不同,你要我死,我有什么好牵挂的无家无后,惹急了定是不择手段毫无下限,反正左右就是一条残躯。就像当初海涛为了陷害自己,不惜从宫外偷进毒药将先帝的嫔妃活活毒死。

  不过就算是太监,到了一定的位置也会留恋荣华富贵,想要争权夺利。既然已经是宦官,无法改变,除了锦衣玉食的王狗儿这种人,还有同样是宦官却干着洗马桶搬运苦力等差事的人,动辄被打死了直接进焚尸炉饶是如此,宫外有些百姓自己割了哭着喊着想进来的也不是少数,聚集到京师擅自阉了的人如今起码上万;可见作为司礼监掌印的王狗儿,无论如何过得比大部分要好。

  王狗儿左思右想,觉得不该无谓地冒险,去惹恼建文那边的人。二十多年了,还被别人捏着短处当然很不爽,要鱼死网破却又做不到,主要是因为鱼死了网不一定会破。

  今天这事儿倒是稀奇,君臣说来说去,就是要把建文太子被害的消息送过去并且让他们相信。何必费那么多周折,只要我王狗儿递个机密消息出去,什么都解决了建文那边是要求自己把朝廷机密泄露过去;泄密却又反过来能帮朝廷一个大忙。左右都得“感谢”自己,这事显然是应该做的。不过得找到一个恰当的时机,小心办事。

  从王狗儿这里出去的消息,比杨荣捣鼓什么谋略手段都管用。因为王狗儿身处朝廷中枢,并掌东厂,消息不仅可靠,而且机密程度是最高的。

  至于这个消息出去之后会产生什么后果王狗儿稍一思索便觉得不是该自己操心的事,这又不是假消息,就算对建文党羽不利他们还能怪自己

  第三百七十四章 高山与神

  桃花仙子等人与罗幺娘用了一种比较隐蔽的联络手段,法子出自张宁的口述。便是先选中一家古董店铺,桃花仙子的人先将一件普通的东西放在里面让店家代售,但价格却标注得很高;当然不相干的人不可能花大价钱去买一件成色普通之物。可是它总是卖出去,主要一出手,便是对方要求在约定地点联络的信号。

  这种细作方式出于张宁的首创,既不为人知也考虑得比较严密,几乎不会暴露。因为这种蹊跷的事在世上有个很合理的解释,那便是官场贿赂手段:受贿者将一件东西放到店铺里,说是传家宝让人代售;接着行贿罪就以高价买下,一买一卖之间利益便在隐秘之中流通了。开古董店的商贾遇到这种事便会趁机从中索要高额中价费,利益均沾;但他们一般不会怀疑和细作活动有关。张宁在大明官场当了几年官,对这些东西还是有点了解,故而巧做改变应用于细作,至今还没暴露过。

  桃花仙子在扬州府乡下的顾庄呆了几日,进城的探子发现代售之物已经售出,便急忙回去将信号禀报。

  那天在扬州城遇上了事,不料短短几天就消停了。桃花仙子不知其中有何内情,但几日罗幺娘联络,她决定要冒这个险,重新潜入扬州城。

  当他们离开顾庄,来到城里一间预付住宿费包下一个月的客房时,桃花仙子仍旧压抑不住内心的忐忑不安。

  约好的罗幺娘还没有来,也许她会在夜幕降临后才过来桃花仙子一面听着周围的动静,一面从窗户缝隙里观察外面的情况。扬州城内车水马龙,朝廷控制江淮地区后维持了良好的秩序,市面也渐渐繁荣,但是如此光景下对于桃花仙子却同样如同龙潭虎穴。因为她没有这个地区的合法身份。

  以前多年走惯了江湖,贩运私盐时不止一次直接与官府巡检武装冲突,然后面临捕快的追捕;还有同样走江湖的同行,也可能为了一点利益不讲信义。每一次她心里都会忐忑害怕到现在也同样如此,这种事好像无论经历过多少次,也习惯不了。

  她口头上不说,但心里有时候还是会想:张宁为什么还会要求她做这些事

  他温和而怜惜的目光,难道只是伪装或者他和很久以前的“桃花山庄”庄主彭天恒有几分相似,也只是把自己当成一件可利用的工具至于喜欢暧昧,并不代表什么,当年彭天恒也觉得她有姿色几度想与她上床,要不是忌惮她和建文余党的关系,会怎么做还难说。

  不是这样的桃花仙子很快想起,在卢溪苗军大营时,张宁让他去刺杀官府使者,黎明前夕的黑暗之中,他抓住自己的手腕艰难的抉择和放开;她又想起,在硝烟弥漫炮火轰鸣的战阵上,炮弹在周围弹飞横尸遍野的景象,他就站在战火纷飞的战场前面,他或许有苦衷。桃花仙子好似看到了那张镇定却隐含彷徨的脸。

  女人总是太容易想的是细枝末节,一些细微的感受。她也不例外,一瞬间一个时刻的感觉,比通过前后因果推论的结论更加重要。

  就在这时,门外想起了敲门声。桃花仙子立刻从片刻的分神中回过神来,提起小心,示意随从开门。

  来人不是罗幺娘,却是她的侍女,只送来了一封信。桃花仙子叫一个人出去确认有没有人跟踪,然后拆开信封看内容。

  字迹是罗幺娘亲笔,信中言暂时不便见面果然罗幺娘虽然念旧,还是有所顾虑的,她似乎并不愿意为了帮助她们冒太大的险。不过信中透露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有一个心腹宦官王振,每逢三六九会自北城河那边出来采办用度之物,并将宦官王振进入的地方常走的路线描述了一番。因为上次桃花仙子提及过,想找王狗儿。

  桃花仙子见状已看到了希望,有了这个消息,要找王振再通过王振见王狗儿就容易多了。

  三月初三,正逢消息中所称的日子。果然那尖嘴猴腮左右眼大小不一的面丑宦官从预料中的地方出行宫来了。为宫中采办用度之物是个很有油水的差事,大明前中期的宦官胆子还没那么大,但一件价值一两的东西到了内务账面上就是一两五钱或二两是必定的事。如此肥差,掌权的王狗儿当然要交给自己人负责,同时自己不出面不担风险还能分大头。这个人便是王振。

  王振身边有一大票宦官,大多是挑担背东西的,他自己只管按账面上的东西买,自己记账。

  正当他走进一家粮油杂货辅,本着很负责的态度要去仓库亲自看货时,忽然门口走廊上一个妇人的声音道:“王公公别来无恙乎”

  这倒让王振愣了,他回头一看,见一个着袍服的妇人戴着帷帽。虽然看不真脸,但听声音就知道自己并不认识除了宫女,王振所认识的妇人实在屈指可数,他的长相就决定了不太可能有女人缘,所以很容易判断是不是熟人。不过王振是成年后才自阉入宫的,和家乡的关系不像一般宦官那么干净,心下还纳闷:难道是家中妻子委托的人

  王振好奇地问道:“你是何人,认识咱家”

  那妇人说道:“妾身自南直隶来,受人之托为您带了一封家书,请王公公认收。”还真是巧,王狗儿正那么猜测,这妇人就这么说了。她自然就是桃花仙子。

  一个宦官已成阉人,一般是自家人觉得蒙羞不会认他,他常常也会到宫里后重新改名换姓;反过来如果家人还认他,他也没太多好避讳的。有的当红太监出息了,还会寻机回乡体验衣锦还乡的感觉,当然地方官和士绅表面上不敢得罪,内心里是不是真正看得起倒也难说。

  王振便叫桃花仙子上前来给他书信。

  既然是家书,当然是他亲自瞧。实际上旁边的其他宦官绝大部分根本就不识字,可王振不同,他是正经考上过秀才的文人。

  王振一看,是什么家书里面第一张纸上是行云流水书法很好的字,上面写着:当年王掌印与王振合谋对付太监海涛,曾与本王张宁内外照应,由王振从中搭桥牵线,以书信往来;不知王掌印处是否留有本王的片言只语有也没用了,但本王手里却还有好几封原稿。特意叫人随意临摹了一张送来,让王掌印瞧瞧,是否还记得当年之事

  王振一张不太对称的脸顿时变色。

  桃花仙子道:“王公公看了家书,现在是否可以借一步说话”

  王振左右看了看,下令其它宦官在外面守着,连店铺掌柜也挡在外面。接着便带桃花仙子就近进了储存货物的一个仓库内。他压低声音急道:“当年张平安还是朝廷命官,咱们怎么知道他是反贼就凭这点事,你们想干什么,想要挟咱们”

  桃花仙子表现得还算镇定:“湘王的意思不是说你们与他当年有过内外合谋有何不对,而是此事本身的内情。难道王公公已经忘记了,还是王狗儿根本就没告诉你实情”

  “什么实情”王振紧皱眉头,小眼睛转了转在思量什么。他不敢轻举妄动,但好像也不会那么容易就范。

  桃花仙子道:“海涛毒死先帝嫔妃,是他阴谋下毒,还是查获的香灰里确实有毒这桩旧案可是关系到当今天子的皇祖父驾崩的大案;本来已经水落石出揭案了,可如果另有隐情旧事重提我认为此事,你还得回去告诉王狗儿,让他和咱们谈谈才说得清楚。你觉得呢或是认为你一个人就能自作主张”

  王振不需要多想,当下就回答:“如何联络你们咱家先告诉干爹王掌印,让他老人家拿主意。”

  他的回答在桃花仙子也在张宁多日前谋划时的预料之中,既然此事并不止牵连到王振而且王振也不算主谋,他当然没必要自己独自承担,向其背后的靠山通气才是最简单划算又明智的办法。

  仅仅靠海涛那件事没法真正威胁到王狗儿的,桃花仙子必须见到王狗儿本人后,用另一件事诈他。那件事非常严重,就是永乐帝驾崩案。

  这件事本来已经如同桃花仙子所说告一段落了,不过其中十分曲折。大概起因就是胡滢在永乐帝的灵堂里闻到一股奇特的香味,然后在调查建文余党过程中见识过此物,从而引出了永乐帝被奇毒所害才于北征途中骤然驾崩的质疑;后来太监海涛又意图利用这件事来打击政敌王狗儿,在宣德面前争斗了好几个回合。

  真相是什么,永乐帝是被奸细毒死的谁下的毒,是不是王狗儿;或者另有其人谁也不知道,起码张宁没搞清楚。

  张宁当年在胡滢手下做官,经手过不少有关的案情,知道一些来龙去脉,但饶是如此也没查明白不过他觉得可以用这件事来诈王狗儿一回。如果真的是王狗儿干的,他肯定心虚得厉害,也难免会认为张宁已经知道了秘密,毕竟张宁现在的身份是建文皇子人又在那边;就算不是王狗儿干的,经过了那么多曲折,他也会怀疑另有其人,他自己没干却也脱不了干系。

  王狗儿真要和永乐帝之死有一点点关系,他必定死无葬身之地。宣德帝对朱棣的感情比对任何人都深包括他的父母;当年只有几岁,就被爷爷带在身边,文治武功予以教导示范,其中的深切感情外人难懂,甚至朱棣传位给朱高炽不是因为长子的身份,更多是因为他的孙子。朱棣是宣德帝的嫡亲的祖父更是他崇拜的偶像,在宣德帝心里就像一座高山一个神一般的地位。谁动了他的神他的信仰,一个太监阉人下场不言而喻

  第三百七十五章 百端头绪

  王振俯首在王狗儿的耳朵边上说了一阵话,把手里的一张纸放下,便后退两步躬身侍立。忽然从门窗缝里灌进来一阵冷风,那张纸轻飘飘地从桌子上荡落了,王狗儿的神情马上变得紧张,猛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急忙俯身捡起了纸张。然后他瞧了瞧就有些迫不及待地将纸靠近灯台,亲眼看着它烧成灰烬才挪开目光。

  但是仅仅烧掉了这张纸是无济于事的。

  王狗儿回头看了王振一眼:“此事要是泄露了半点消息,老夫不杀你,别人也饶不了你”

  “干爹,儿子一向唯马首是瞻,绝不会漏出半个字。”王振忙道。

  王狗儿今日显得有些啰嗦,又强调了一句:“要是老夫倒了,第一皇上不会轻饶牵扯此事的人,第二最可能重新上台的人是海涛。你觉得海涛会放你一条生路”

  他的“儿子”唯有唯唯诺诺。

  王狗儿在地板上来回快速地踱了好几个来回,觉得不能除掉这帮细作以惹恼对方;这次来要挟他的细作就像刚刚烧掉的信件临摹,就算毁掉也无济于事。

  过了一会儿他便忽然问:“那些人在哪里”

  王振急忙回答:“在城内的一家客栈里,他们在等干爹的回话。”

  只有先服软向对方妥协,王狗儿很清楚地意识到这一点但是王狗儿一向是和建文党的人秘密有来往的,也多次送出了重要的消息;张宁身为建文皇子为何又来要挟看似多此一举的事。他稍作思量,觉得唯一的解释便是张宁和其父皇建文帝貌合神离,本不在一条船上。所以自己向张宁妥协的内情,不仅不能在皇帝这边暴露,也不宜让建文党知情。

  这时王狗儿想起了近期正要向建文党透露的消息,关于太子被杀。幸好消息还没来得及送出去,不然对张宁十分不利,马上就要与他结怨。王狗儿打算先将这个情报告诉张宁的人,作为见面礼先稳住对方。

  王狗儿和桃花仙子见面后透露的重要消息,立刻就被快马加鞭密送武昌。

  因为桃花仙子身边的随从全部是内侍省挑选的人,所以奏报是先到姚姬的时候,然后姚姬召见张宁时,张宁才看到奏报。这个消息完全出乎他的想象。当初他派人去要挟王狗儿,完全出于一种想扩大耳目范围的大局布置,不料马上就得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情报,属于歪打正着。

  “想不到朝廷里的官僚能这么快就推测出太子被杀的结论,并因此布置反间计”张宁脸色有些难看,“如果我们之前没有决定派桃花仙子去扬州,王狗儿必然将太子的事暗通建文君的人。那么此事的责任必然该我们背上,无从推卸。”

  人确实是姚姬杀的,她下令刺杀太子朱文奎时认为自己做得对,但现在她隐隐觉得张宁对此有些埋怨之意,便脱口问道:“若事情被建文君认定,会有什么后果”

  张宁几乎想都不用想,就立刻正色道:“后果非常严重我们的实力要进一步扩展,必行的战略就是让湖广割据政权合法化;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尽大地动员地盘上的物力和人力,征税征兵。湖广十六府地方辽阔后世两个省相当于欧洲两个大王国,人口近千万;但是朱雀军水陆四营兵马人数才四万多人,并且军费还长期短缺,这还是咱们颁布了一系列有利于扩军和提高将士待遇后的结果问题就出于此,朱雀军没有办法利用手里的资源。

  我们尝试建立一个能让子民承担相应义务的政权,首先需要一个在大义名分上说得过去的君主,目前的选择只有建文帝。此时世人人心思安,内战本不得人心,只有靠武力优势让人们勉强接受现实,一个名正言顺的君主必不可少。其次,要拉拢建文余臣地方士绅朝廷官僚之心,给予他们分享权力和利益的好处,然后才能有效控制各地。

  如果咱们刺杀太子的事曝光就是被建文君和世人知道了。建文君失去了他最可依赖信任的长子,是不是愿意与我们结盟合作他们有二心,今后指不定会出什么乱子;一旦建文下面的余臣稍作宣扬,让我背上弑兄的名声,一个在这种事上名声败坏的人不受子民拥戴,加上本就不得人心的内战一切大略步骤都可能无从实现,前景便不堪设想。”

  他语速很快地说了一大堆心里话,见姚姬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当下便缓下口气,忙好言道:“当初母妃有其它考虑,我自是明白的。事到如今,儿臣并无指责之意,咱们应该想法怎么把这事遮掩化解过去。”

  姚姬抬起手臂,抚弄一下轻薄而长长的袖子,沉吟道:“马皇后就这两天要到武昌了我应该把存放在冰窖的太子首级烧掉,以防万一。”

  张宁立刻赞成道:“母妃所言极是,有些事用话说说一回事但有眼见为实的证据是一回事,首级留着只能是隐患没有一点好处。另外,马皇后到武昌后,你有个解释,找到她是因为周二娘透露消息;而且要表现出咱们并无恶意。仇恨已经过了二十多年,是不是”

  “我知道该怎么做。”姚姬冷冷地说。她此刻的脸忽然叫张宁有心碎般的感觉。

  是不是参与政治游戏后,人就应该变得毫无情感了关心依恋和厌恶屈辱仇恨,都应该让步于实际的利益,一种如同算账一样一笔一笔计算后最大化的有利如同古代君主的和亲联姻,也有真正把自己宠爱的真公主送出去的,为的就是国家外交的利益。

  姚姬一瞬间闪过的死灰一般的神色,让张宁似乎直觉地感受到了她藏在心底深处的怨恨。她就像一朵经历过了风霜的玫瑰花,外面依然艳光照人,内心却已荆棘丛生。

  张宁的脑子里一时头绪百端,如一团乱麻。许多念头冒了出来。

  其中一条头绪就是他忽然想起一个细节,像太监王狗儿带来的消息这种重要情报,也是先从姚姬过手,自己才能知道。他绞尽心思在湘王集团内部制衡,但终究还是有许多漏洞。这种事不是信任的问题,而是完全理智地推论:如果姚姬一系要夺自己的权,甚至将来废立掌权者,简直是轻而易举内外都有一定的控制权,甚至内侍省这种机密情报机构都控制在她手里。或许这一切本就是必然的,当初张宁起兵的家底就是姚姬资助。

  他抛开一些无用的念头,镇定下来说道:“现在首先可以办的事,立刻再派几个人过去,带上足够的钱财,在扬州建立一个据点,方便与王狗儿形成比较可靠的联络途径。然后咱们可以凭借王狗儿,设局化解这次危机。”

  “你有什么人可推荐”姚姬的口气依然有些冷。

  张宁想了想:“我记得内侍省有姓江的叔侄,对了,江有德和江海,这两个人以前数度追随我出行,办事稳妥,人也可靠。可以让他们去。”

  姚姬道:“那便依你的话,我稍后便对秋常侍下令,二江归她管。”

  张宁本想再宽慰她几句,诸如仇恨愤怒从来都是没有好处的,容易叫人丧失应有的智商,但是没有亲身经历过姚姬的痛苦,嘴皮子一动说这些道理有什么用至于别的说教,在姚姬面前更是画蛇添足。

  于是房间里的两个人在毫无准备之间就陷入了沉默。不知道姚姬是不是故意的,她好似无话可说了,张宁却是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是她又没有要结束这次见面的意思,因为她正在将滚水倒进一个紫砂壶里泡茶。这样的动作,叫张宁不便告辞,否则感觉有点失礼。

  他便呆坐在凳子上,手指不自觉间放在面颊下方摩挲着。头脑里依然如同有无数的线头,所有的事好似都纠缠在一起了。他再次拿起搁置在桌案上的信件仔细阅读。桃花仙子的亲笔文字,让他不仅想起桃花仙子,还想起了罗幺娘,因为信中有提及。

  思绪在无数的头绪中好似渐渐打开了。张宁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一种强烈的感受要清理出其中的线索。

  他见东面有一张琴案,琴案上的古筝旁边摆放着纸笔,便起身走了过去,那纸张上写着一些潦草的琴谱,大概是姚姬之前随手创作。他此时对琴谱没兴趣,只对可以写字的白纸有兴趣,于是将琴谱拿开丢在一边。

  “你在作甚”姚姬转过头来,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

  张宁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