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65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5      字数:11801
  朱雀旗帜。

  充当司仪官的人当众念了一段冗长的阵亡者名单,并念词褒扬了死者的英勇。火器队对着天空放了两百多响,铳声在山谷间久久回荡。

  这时乐工奏起了军乐,整肃的将士们抬着棺材亲手埋葬自己的兄弟。姚姬作曲的那首军乐,没想到在哀伤的场面还十分融洽,前段本来就是悲伤的调子,后面才铮鸣激烈。葬礼上很多将士都哭了。但人们的心里应该是欣慰的,在战阵上谁都可能会死,死了以后能被这么庄肃地对待,确比挖个大坑草草掩埋好多了。

  葬礼之后,高都县衙又组织人修围墙,并打算在墓地上立一块大石碑,刻上死者的名单,以及高都之战的惨烈过程死者的英勇事迹。

  朱雀军参议部及几个重要将领坐到一块儿议事时,大伙纷纷对眼下的短期形势很乐观。朱勇虽然没被抓住,他的军队也不是全部死伤损失的,但再也不可能在附近州县组织起一支有战斗力的人马;朝廷要对付朱雀军,肯定只能从别的地方调兵了,这需要时间。

  不过从长期着眼,此战朱勇的人马在公文上的数目是一万大军,一支万人官军部队被反叛者歼灭,必定震动朝野。朝廷会调更多的军队前来。

  “兴许会从长沙调兵,北方的武昌荆州也有重兵,两线出击也不是不可能武昌靠近南京,要防汉王,荆州兵却应该可以调动的。”周梦熊直言不讳道。

  显然大伙对更远的前景都不太看好。

  张宁淡定地说道:“当初从咱们凭一百多人打下石门县起,就注定了没法停止,要停下来只有某一天打下了京师。”

  众人听罢相视强笑了一阵。张宁说得实在太远了,不过大伙也知道他并不是说笑,从秦始皇开始,中国就是以大一统为主流,争夺地盘的斗争没有第二名,最终只有一个胜出者,其它的都要被消灭;如果不想打下北京,就只能在途中被彻底消灭,没有第三种结局。

  百户官陈盖摸了摸圆脑袋上的头发,说道:“戏文里神机妙算的诸葛亮不是说天下三分,要刘皇叔占据四川,再进荆州争夺天下,我们干嘛要在这四战之地,何不向西进四川得了四川离这里也不是太远,就路不好走”

  屋子里的人顿时对陈盖一顿善意的嘲笑,也并不和他一般计较。就凭朱雀军这点人,凭借武陵山北部的活动势力,进入湖西平原折腾了好几个月,脚跟都站不稳,还要去从未涉足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开辟地盘

  这时张宁拿剑鞘指了指图上的一个黑圆圈道:“辰州,我们必须尽快占领一个大城,有更大的地盘才能扩充实力。近左地区的大城,就只有常德和辰州,常德不太容易拿下,但辰州还是有希望的苗人叛军虽然没能攻下辰州,但把府内的各个据点和统治体系都破坏殆尽了,官府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几乎是一座孤城。拿下辰州就能统治左右的多个州县。”

  “但是现在我们只剩八百余人,除开有少数残疾的医疗条件低下,重伤者一般都很快死去,所以重伤残疾的很难活下来,还有很大一部分人的伤没养好,无法参战。以现今的状况,短日内再进行一场战役恐怕十分艰难。”韦斌说道。

  张宁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下令只要参与攻城者,拿下辰州后每人赏价值五十两的财物,并分土地房屋。咱们进城后就组织抢掠,以充军费。还有俘虏的卫所军士也可以收编一些进来,那些人虽然不怎么堪用,但好歹见过战阵血火,总比拉壮丁收流民要好。我们必须尽快拿下辰州,占据了此地,向北有山路通往辟邪教各分坛,可以召集更多的山民和教众加入朱雀军;这些人的人心是向着我们的,只要组织起来,就能迅速扩大兵力。等到朝廷从重镇调兵时,我们才有实力再次与之周旋。.”

  第二百四十三章 伯乐

  原永定卫指挥使刘鹤举在被俘后向朱雀军投降,他称自己被成国公左右的部将谗言陷害排挤并公报私仇。レ.si1uke.&spdes;思&herts;路&c1ubs;客レ张宁对他在官僚中的勾心斗角故事不怎么感兴趣,但是刘鹤举推荐了一个人引起了张宁很大的兴趣:罪将冯友贤。

  冯友贤是朱勇手下以前的骑兵指挥,因罪被关在军营里,未能参与高都城最后的那场大战。刘鹤举很肯定地声称,如果当时在西城率领骑兵的人还是冯友贤,朱雀军绝不可能那么“轻松”获胜。

  于是张宁叫人去查那个冯友贤的下落。几天前朱雀军乘胜攻占了朱勇在西面大约五里地外的营寨,俘获了一批人,而军中被关押的罪犯被以俘虏同样对待,都弄到了一块儿;接着负责清点俘虏名单的将领报来消息,俘虏营中果然有叫冯友贤的人。此时冯友贤正在朱雀军的喂养军马的马场里,因为军中缺人手,所以挑选了一些熟悉马匹习xing的降卒在帮忙照料马匹。

  经看守马厩的将领指点,张宁和王贤等两三个亲兵一起走了过去,果见马厩里有个人正提着水桶专心地刷洗马身。这个人应该就是冯友贤,看起来比想象中不太一样。此人很年轻,可能也就二十多岁,和五大三粗的刘鹤举等武将也完全不同,看起来很有点士人的风范。刘鹤举所言,此人本就是出身辰州府的地主家庭,并非世袭军户,而是通过兵部的武举当上将领的。

  就在这时,冯友贤回过头来看着张宁等一行人,手里的活也暂时停了下来。张宁身着灰sè军服,衣服乍一看上去和普通将士区别不大,不过头上戴着方巾帽;冯友贤的目光在张宁的腰带金扣上稍作停留,执礼道:“将军是来取马的”

  张宁微微一愣,点头道:“想在军马里挑选一匹坐骑,但我对马匹不甚内行,你能帮我挑一匹好的”

  “请将军随我来。”冯友贤向马厩里面走了一段路,指着一匹棕sè的马道,“这一匹应该是这里最好的马。其它的大多资质平平,因为真正的好马很少,早就被识货的人选走了。”

  “也不见得,有话说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也许有的好马只是没被人赏识罢了。”张宁揶揄道。他心道我相马很外行,相人还是有点见地的。

  冯友贤笑道:“千里马不一定愿意被人相中,无论是不是为权贵驱驰,它还是千里马,不需要攀附他人。”

  张宁也跟着微笑了一下,指着那匹马道:“它有什么特别的而且个头比旁边的马还小。”

  冯友贤道:“个头小是因为没完全长大,而且这匹马还没被完全驯服,根本不是军马。它是怎么在军马马厩里的,我就不得而知了”他上前掰开马嘴看了一眼口牙,拍了拍马肩,“这肉非常漂亮,全身棕毛,四蹄洁白,这匹马叫千里雪,难得的好马。不过作为军马还需要一点时间经历成长。”

  “刚才没觉,经你这么一说,看起来还真是很完美。”张宁看见它身上健美的肌肉,也不禁上去轻拍了一巴掌,“兄弟对马确实很内行。”

  冯友贤抚摸着那马的面骨,淡淡说道:“马是最有气度的牲口,它们走路昂挺胸姿态优雅,平ri很jing贵,需要喂jing粮有人侍候着,但是也能放下身段去拉车,去忍受艰难与沉重。它既能在被当宝贝时不骄不躁,又能在被鞭打时默默忍受,不卑不亢,别说牲口有这种气度的人也很少。马很通人xing,就算被残忍地对待也不会攻击人,但战马却能在千军万马中勇猛冲锋,他们有勇气却不滥用”他忽然回过神来,带着失落的惆怅抱歉地说道,“我说得太多了,将军要好马,这匹马不会让你失望的。”

  “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贤士良将更不常有。冯将军是千里马,朱勇却不是伯乐,可惜可叹。”张宁道,“冯将军可知自己为什么下狱朱勇以六千人大败于我军,却不愿承担责任,要把罪责推卸他人,于是冯将军就是这个替罪羊。可惜失去了一员良将,代价太大了点。”

  “您是”冯友贤道。

  张宁道:“我就是朱勇做梦都想擒杀的张宁,当然我本来姓朱。冯将军也看到了,我们朱雀军绝非草寇,起兵是为了正义。当年燕王朱棣起兵造反,非法谋夺大明江山,这个世上总会有公道和是非黑白,我们不能屈服于不义和残暴。冯将军只要加入我们朱雀军,这里才是你实现抱负的地方,没有人会无名无故地迫害你。”

  冯友贤道:“请三殿下恕罪,在下有心而无力,只是个贻误战机的罪将,实在不是千里马。就怕今朝得殿下重用,到头来资质平庸误了大事。”

  张宁听罢已知他委婉的态度,当下便淡然一笑:“冯将军并不用急于回答,希望你再考虑考虑。如今朱勇彻底战败,你的罪状是洗不清了,也许还会被加上一个勾通敌军的罪名,家中会因你蒙羞,你在朝廷里也再也没有前程可言了,这真的是你想要的我们不ri会攻取辰州府,但愿到时候能再见冯将军。”他转身招呼外面的将领进来,吩咐道,“冯友贤已经不是俘虏了,放了他,让他回家。”

  冯友贤不解道:“殿下此言当真,为何要轻易放我”

  张宁取下了那匹千里雪的缰绳,拂其背道,“这么好的一匹马,它姿态高贵不卑不亢,完美的肌肉充满了力量和勇气。我要是没法驯服它为我所用,难道会舍得杀它我宁肯将它放归草地野林,让它在属于自己的地方活着可惜天下之大,已经被人主宰了,没有任何地方是无主之地,它迟早还是会被人抓走的。”

  朱雀军及刘鹤举率领的被收编的官军俘虏很快动了对辰州府的战役。有人担心刘鹤举刚刚投降会有所反复,但张宁仍然大胆任用了此人,并且让他统帅投降改编的卫所兵,因为朱雀军的兵力实在已经捉襟见肘。

  这座古老的大城,在连续遭受苗军几个月围攻后,再次遭受了十天的炮击,朱雀军中的臼炮因长时间使用报销了三门。守军已经不堪忍受,终于在火炮蹂躏后的大批军队攻入缺口时,他们已无战力进行巷战,守军主将向朱雀军投降。至此辰州全境落入张宁之手。

  辰州全境常德府的高都岳州府的慈利石门澧州等地现在都在朱雀军的统治下,整个洞庭湖西侧平原地区,除了常德府外围,尽数被张宁占据。

  朱雀军主力在辰州,其它地区的方位非常薄弱。官军一时无法再调集军队攻打这些地区,但是靠近澧州的岳州兵二千余人完全有机会收复岳州三县。

  可是担任岳州兵主将的覃有胜却面对三座几乎不设防的空城逡巡不前。

  他身边的幕僚进言:“成国公已经战败,眼下湖广时局混乱,将军拖延行军可能会受一些诟病,但没有有名有实的罪责;反之,如果攻下了三县,没有援军的情况下万一又被叛军夺回,将军就坐实了丢城失地的罪责。”

  覃有胜不是湖广的人,是随朱勇来的部将,他听了幕僚的建议觉得很有道理,当下就下令停止行军,并宣称之前的军令可能有变,需要自己先去一趟常德府,询问成国公是否继续之前的战略。

  这完全是多此一举,在朱勇的作战计划里,主要的部分是攻打高都县,现在主战场都失败了,还有计划可言朱勇此时根本没心思管岳州三县的事。

  他尝到了失败的强烈痛苦和羞辱。其实胜败兵家常事,两军对战不是胜就是败;只不过被一个完全处于劣势的对手击败后,耻辱感和不甘心的懊丧就分外折腾了。当年建文皇帝战败后,估计也是这么个滋味。

  朱勇无法细细地品味自己的感受,他还得费尽脑子想怎么向皇帝交代,怎么写这个请罪书。

  这一战的失败会给朱勇带来很大的影响,特别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宣德帝刚登基不太久,他会对手底下的文臣武将重新有一个新的评估,而朱勇却错失了这个机会。

  要说值得欣慰的,朱勇很肯定地认为,自己不会因此要受死抵罪,也不会被夺去爵位。无论如何,宣德帝一定会念及他父亲朱能的劳苦功高,放他一马。

  如果没有“靖难之役”中那些不要命勇猛作战的部将,朱棣家是怎么得到大明江山的而朱勇的父亲朱能是在面对几十万大军勇猛冲阵时战死的,宣德帝多少也该念点旧情吧

  而且摆在宣德帝面前的不仅仅是情感这点东西,如果他治朱勇的罪将其处死,极可能引一场深层的政治斗争。永乐洪熙宣德三朝,靖难功臣勋贵在权力分配中占有很大的分量,动了朱勇可能会被视作一个权力洗牌的信号就像后来的崇祯朝,你不能随随便便就去动大太监魏忠贤,虽然皇帝真的很不喜欢那个叫人厌恶的九千岁;这么大张旗鼓地动了九千岁,舆情歌功颂德,可崇祯朝显然比天启朝更糟糕。

  第二百四十四章 二十四桥明月夜

  现在的东部形势经过短短几个月,朱高煦已经丢失了淮安扬州庐州三府,大江长江北岸地区尽数被朝廷收回,朱高煦已彻底失去了战争的主动权,他唯一的方法只有试图凭借大江天险阻挡京营的进攻脚步。但在这场淘汰赛中,正如张宁的看法只是防守是没有希望获胜的。

  宣德朱瞻基已经把“行在”六部机构及行辕搬到了扬州,积极准备渡江作战。

  但主战场一片大好的情况下,湖广的奏章和几份密奏给朱瞻基的心头蒙上了一丝阴影。他以为朱勇会比一般的武将强,况且是个有身份的勋贵,让朱勇去平叛是十分看得起张宁了;如今看来,也不知是仍然轻视了张宁,还是高看了朱勇。朱瞻基刚登基一年多,对朱勇等元老的印象确实只存在于纸面资料和他人之口,没有多少机会亲自甄别。

  对于朱勇的处置,朱瞻基心下认为不宜太重,以敲打为主。除了他是功臣勋贵之外,在战后的奏章上也让朱瞻基很满意,虽然失败了,但是说辞并没有多少故意欺瞒新君的内容。根据宦官和锦衣卫两方面的密奏,和朱勇的正式奏章基本吻合,只是措辞不同而已。

  朱瞻基汇总手上的奏疏信息,认为朱勇失败的原因首先是不会用人,自身的失误是主要的;另外是轻敌,不了解对手。朱瞻基自己也没料到一个罪官跑掉后拉拢的一帮余孽战斗力会那么强。

  这几天有御史开始弹劾朱勇,说辞并非他战败之实,反而是未经司法部门定案就迫害石门知县家眷的事。朱瞻基相信那些御史根本和石门知县素不相识,但还是有不少人站出来对抗功臣勋贵了。这些人表面上捞足了气节和公道的名声,但在朱瞻基看来主要的原因是同属科举文人一系。文官已经表现出了非常强大的潜力,他们在一种无形的东西下会拧成一股绳。朱瞻基无法,只说没有真凭实据证明朱勇迫害石门知县家眷,然后随便派了个人去调查,但他并不想遂了那些御史落井下石的心意。

  皇帝思路清晰地三下五去二就处理了看似复杂的内部纷争,现在他不得不重新考虑如何对付新的重要反叛者张宁。

  张宁的威胁没有汉王朱高煦大,起兵的底子更相差十万八千里。可是朱瞻基现在不能不重视,他也不会等到平定了汉王再全力对付张宁,现在就必须打击。目前的张宁,和几个月前的处境已经有了本质的区别;以前他只算个流寇,而现在他拥有了一府加几个县的地盘,便有了根基。

  作为皇帝,一般处理问题的方法就是用对人。朱瞻基认为比如朱勇等武将来负责一方大事有很大的局限,为了防止军阀形成,武将不能有太重的军政权;主持大局的人最好是文官。朱瞻基虽然对文官权力扩张有所警觉,所以在延续永乐时期开始重用宦官制衡的策略,但文官照样在帝国事务中扮演着最重要的角色,必须要重用,几乎没有选择的余地。

  宣德手下有很多文官大臣都不错,但他目标敏锐地发现了一个人才:于谦。于谦目前是南直隶巡按御史,品级虽然低,但提拔巡按御史是很符合官场规矩的。朱瞻基不仅认为于谦有能力办好事,同时也是给他一个历练和资历的机会,为将来朝廷顶梁柱培养一批人才储备,也不至于太过依靠树大根深的元老。

  于谦,永乐十九年进士,杨士奇一系。永乐末期就进入了朱瞻基的视线,及至淮安之战时,他前往敌军营中劝降,其胆略和气势让朱瞻基十分欣赏;后任南直隶巡按御史,按察三府,大胆上书了十条很有实则内容的奏疏,在朱瞻基看来对恢复大江北岸统治的政策非常有用。

  一个人的能力真不是资历可以代替的,有的人就算三朝元老经历过无数大风大浪,照样资质平平。宣德帝觉得自己的用人心思并没有错。当然偶然间考虑过于谦和张宁好像有点交情,连杨士奇和张宁也有过不寻常的结交;不过朱瞻基很快就释然了,杨士奇于谦这些人不可能再和张宁有什么勾通,堂堂朝廷大臣不做,他们有什么理由和一个已经反叛了的人勾结

  宣德帝在扬州北城河后来的瘦西湖畔召见了于谦。

  “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于谦刚刚走到水榭外面,就听到了皇帝吟咏前人的诗句。当皇帝在甄别于谦这个人才的时候,于谦也在内心里审视君父。这个皇帝绝不简单,他饱读诗书,有大儒教导成人,却有自己的思想,并不拘泥于文人的思想。

  于谦在五步一哨大汉将军林立的亭子外面就伏跪于地,朗声道:“微臣,南直隶巡按御史于谦叩见皇上万岁。”

  “于御史上前来说话。”朱瞻基坐在一把椅子上悠然说道。石桌上摆着茶和精致的点心,周围鸟语花香,山水优美。无论如何也看不出这里是几十万大军的行辕中枢。

  待于谦上前来,他又说道:“赐坐。”

  “微臣谢皇上隆恩。”于谦急忙说道,他已经感觉到要被再次重用了。一般能在皇帝面前坐的人,都是岁数很高的元老,朱瞻基说赐于谦坐,那是破格的礼遇。于谦只能轻轻坐在石凳上的一角,屁股只是微微挨着点,不敢坐实了,这种姿势真是比站着还累,但心里是十分舒服的。

  朱瞻基的性子一向干脆利索,无论人们觉得多么复杂的问题,他总能快刀斩乱麻处理好。他当下就直接说道:“这两年来已经有了各部右侍郎出任地方巡抚的先例,朕如果让你出任兵部右侍郎,巡按湖广,你有何见解”

  于谦略一思索,就立马明白了这个差事的主要任务,那就是平叛;作为杨士奇的门生和实权京官,对于天下的时事简直是如数家珍,朱勇在湖广战败的事于谦不可能不知道。他当即就说道:“回禀皇上,微臣以为若是在湖广暂设总督巡抚官职,应加派一员良将和一名锦衣卫将军,方可平定局势。”

  朱瞻基点点头,对于谦的这句话十分满意。总督巡抚不是割据地方的军政首脑,而是临时需要设置的机构,有时候设有时候撤,出任者都是京官,于谦表明自己为皇帝分忧干实事的心迹,而不是喜欢权力。朱瞻基示意他继续说话。

  于谦又道:“罪官叛贼张宁杀我官军,平定叛乱当是湖广首要之务,需要一名良将;同时湖广也应未雨绸缪防备汉王。所以设置一名巡抚是必要的,可以统筹协调各方。而微臣读过成国公的奏疏,其中言叛军使用了新的火器和战术,所以微臣以为应该尽量摸清对手,南镇抚司不仅擅长打探军情,更有研制火器之职,由锦衣卫出面办理此事应当稳妥。”

  朱瞻基道:“你为朕推荐一个良将,谁去最好”

  “微臣举荐武阳侯。”于谦干脆地说道。

  武阳侯薛禄,“靖难之役”时期追随朱棣起兵的武将;永乐朝时封侯,食禄一千五百石,追封三代皆侯爵,赐诰券。真定之战,持槊刺左副将军李坚坠马并生擒;永平之战,快速奔袭连克大宁富峪会州宽河等地;单家桥之战,接连攻破顺德大名彰德西水寨,并生擒都指挥花英,之后趁胜攻破东阿东平汶上;淝河之战小河战役灵璧战役

  这个人和英国公张辅比起来差了点,前阵子军队里有个段子,说的是汉王在乐安时听说武阳侯薛禄来平叛哈哈大笑,后来又听说是英国公张辅,就吓得跑南京来了;不过张辅是不可能离开南京战役去湖广的。薛禄和朱能比起来也逊色了很多,所以朱能及其后代能封国公,他只是侯爵;不同的是,成国公朱勇的高位只是因为父亲,而薛禄的这个爵位是实打实从靖难之役中真刀真枪战阵上干出来的当然,在靖难之役中更大功劳,在军队里威望更高的是汉王朱高煦。

  所以于谦根本不管传言里对薛禄的轻笑,举荐时毫不犹豫。

  朱瞻基也是爽快,当下就点头道:“就让薛禄去总兵湖广的人马。锦衣卫里你举荐谁”

  于谦忙道:“微臣和武将锦衣卫也属于武将本无什么来往,举荐武阳侯只是对他的事有所耳闻。但锦衣卫里,微臣就不太清楚了,还须皇上亲自定夺。”

  皇帝只有一个,但维持国家机器运行和统治的人却有无数,皇帝要控制这些人,制衡是免不了的。于谦不能说自己内结宦官锦衣卫,外结名将,你想干什么

  朱瞻基沉吟片刻:“陆尚书正好在行宫,他是南镇抚司的人。现在就能叫他来问问,来人去宣南镇抚司佥事陆尚书过来。”

  那陆尚书的名字叫陆尚书,倒不是真的尚书,这家伙是个武夫,却取了这个好笑的名字。

  陆佥事能入皇帝法眼,也非等闲之辈,一来就说话一套一套:“潜入敌军打探军情,臣等在蒙古也干过,这是其一;其二,臣斗胆进言,既然说叛军有厉害的火器,他是从哪里得来的难道短短时间内一个读圣贤书考功名的人就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臣以为还得查明此事。”

  第二百四十五章 四面通风光天化日

  这几天张宁去了一趟常德府高都县,回到辰州时才得知姚姬等人已经到了,之前他派了军队去凤霞山迎接。

  安顿姚姬小妹方泠等女眷的地方在城东的一座三进庭院里,之前这里属于一个京官的财产。虽然和富华的宫殿比起来仍相去甚远,但此处风景秀丽,有名的“辰州三塔”也在视线之中,视野开阔比起藏身山间应该好多了。

  夏日炎炎,庭院里草木葱郁,宅内的人工湖泊在时而的凉风中泛着美丽的粼光,亭台水榭湖光水色。在这边陲之城,姚姬相信这所院子是张宁能找到的最好的宅邸。蓦然之间她想起他说过的话,要打下一片大大的疆土,让她住在宫殿里受万人仰慕。

  亭子里焚着香,在水草茂盛的南方夏天,哪怕是白天也有蚊虫,近侍们是不允许有蚊虫靠近主人姚姬的。三十八岁的姚姬有着叫十几岁小娘妒忌而自信扫地的外貌。四周有不少带剑白衣女侍在踱步,她们听着亭台中姚姬在随性地弹奏古筝。音律时而混乱毫无章法,时而美妙动人。也许其中有人懂音律,但谁也没有说话评头论足。

  少顷,姚姬又生生把一首小曲弹得隐带铮鸣,琴声中她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的怒吼硝烟弥漫的战场。张宁用一千人打败了朱勇六千兵马,并攻占了辰州;姚姬也不知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知道一定很不容易。这件事现在已经在整个建文余臣的圈子里闻名,无论是在京师还是远在南海的人,都在津津乐道。

  但朝廷还会派更多的人马来。

  就在这时,春梅上来轻轻禀报道:“主人,殿下到了,在门外求见。”

  “你们还阻挡他作甚,是他来了就直接迎进来吧。”姚姬停下来,轻轻取下指套。

  不一会儿果见身作灰色轻袍的张宁从湖边远远地走过来,渐渐地近了,已经可以看清他的发髻容貌和交领内的里衬,看样子他并没有在战场上受一点伤。不知怎地,姚姬突然觉得自己的亲生儿子有种陌生感。

  她的心里有些凌乱,如同那湖面的水被风吹皱。或许是他从小就没和自己在一起,长大了难免会有隔阂;而另一种别样的亲近,姚姬认为是不正常的,他只是被自己的容貌所吸引,哪有亲情和容貌好坏有关系的作为一个家庭里的妇人,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把此中的关系调整过来;应该与他多说说话,弥补他的亲情欠缺。

  “儿臣拜见母妃,因在高都县耽误了,未能亲自出城迎接您的仪仗,请您恕罪。”张宁抱拳拜道。

  姚姬道:“正事要紧,你无须挂怀,坐吧。”

  张宁遂在姚姬的旁边坐下来,因为那里正好有条圆凳,他又问道:“您初到辰州,这里还住得习惯么”

  嘘寒问暖的话让姚姬露出了轻松的笑容:“你选的地方很好,说到习惯,倒是有一处,以前教内总坛虽然幽闭,山后的温泉池子确是挺好的。”

  “是”

  姚姬忽然发现张宁的目光渐渐变得灼热,她也想起在那个石洞里发生的事。她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灼热的目光,虽然在有意地回避闪烁,却仍像一双无形的手在她身上抚过。身上的桃红素白相间的襦裙已经无法隐藏她的身体,柔韧挺拔的胸脯把上衣撑起,曲线流畅的腰身,还有坐着时将裙子后面的丝料绷起形成优美轮廓的臀部,髋处的丝绸皱褶衬托了大腿根的柔软和弹性。姚姬觉得自己好像没穿衣服一样尴尬,更要命的是自己的乳尖居然有了强烈反应,哪怕为了防止走光胸衣的不料厚实,也因此被倔强的两点印上了淡淡的凸起。

  “放肆”姚姬突然红着脸轻斥了一声。引得亭子外面远远站着的白衣侍从也侧目来看。

  张宁无辜地看着她:“您怎么了我何处失礼了”

  姚姬这才回过神来,发现张宁的目光并没有什么失礼,难道刚才是自己的错觉但无论如何他确实没做什么没说什么,姚姬这才摸了摸额头道:“可能过来路途遥远,我有些乏了。”

  张宁忙道:“我送您回房歇着,改日再来问安。”

  姚姬听到要回房,他的声音低沉而好听,温和中又带着一种难以名状的味道和力量,她心下乱如麻,发现自己的腿居然软得没法站起来,要是现在离开座位肯定要出纰漏。她便颤声道:“就在这里说说话,这里四面通风,光天化日”

  “这”张宁的目光仍然审视着她。她感觉自己要被那深眼窝里的眼睛看穿了。

  恍惚之中,姚姬又记起了有某种东西在自己的身体里,让她浑身颤抖头皮发麻四肢无力。她很想忘却那段记忆,但她面对现实时又明白这辈子是永远无法将那次误会和错误抹去的。

  如何忘得掉身为一个女子她第一次被男人触碰还不到十三岁,那个男人只是一个符号,代表了权力财富地位,她那时心里只有想往上爬报复那些肆无忌惮欺凌自己的宫廷妇人,而对其它东西还没有意识。就只一次,有了“张宁”,然后就和男女之事无缘了,记忆里那一次只有痛苦。而第二次就是在辟邪教总坛的那所小院子地下室里,她感到羞辱,但身体上初次的体验滋味印象过于深刻。

  这样的事要被天谴姚姬心底有个声音说。不想再见到眼前这个男人了,不想再闻到他身上的气味了,不想再听到他的声音了,不想再看到他的眼睛了。

  可是这个世上最难断绝的就是这样的关系,天然的信任和依靠。从实利上,在明代极端男权社会,姚姬无论是什么身份都要有个男子作为依靠,她很相信只要张宁拥有的东西她都可以分享,张宁更是她在生存圈子里最重要的筹码,他能给她地位。不仅如此,姚姬刚才想到要决裂时,更是心如刀割,在这个世上,还有谁能说出不离不弃时不被质疑我给了他生命,他永远属于我,是天经地义的事。

  你这辈子都别想从我身边逃走。姚姬的目光里藏着一丝激动。

  因为张宁的错误对这种稳固亲情关系造成的破坏,她心里产生一种后娘一般的虐待报复心思。轻轻冷笑后,正欲开口说话,不料张宁先打破了片刻的沉默。

  他说道:“刚才我在门口听到了您的琴声。”

  “哦”姚姬淡淡地问道。

  他继续说道:“我不通音律,但听您的琴声却总是能听出点什么。明明应该是一首民间昵曲吧为何有兵戈铮鸣之感,又为何有难以排解的愁绪您何时能发自内心地笑一次”

  姚姬愣在那里,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一句来远古的回音:巍巍乎高山汤汤乎流水

  张宁确实对音律是外行,他连琴谱的符号也一个不识。可是他怎么从凌乱的琴声中听出来兵戈铮鸣的还有,“难以排解的愁绪”她自己都不知道要用音律表现这种情绪。

  姚姬轻轻问道:“后半句是何意”

  张宁的声音仿佛在她的耳边亲昵细语又矛盾地好像能穿透她的肤体,“虽然朱雀军取得了一点成绩,大家都很高兴,但决计是瞒不过您的,您心里一定觉得我们仍然没有希望获胜。一场没有结果的欢笑,如何能让您开颜”

  “我并不是那么贪心,你已经很不容易了。”姚姬忍不住安慰了一句。

  她沉默了片刻,仍然没有改变自己的心思,淡淡说道:“正有两件事要和你说,第一件是你的父皇送来了书信,想和我们见面,并给你赐名和封王位。建文君封的名位也许没有太大的实利,但不是没有用的,这样你才可以名正言顺。”

  “母妃言之有理。”张宁点头道。

  姚姬又道:“不过如果是你离开辰州过去,就怕马皇后和太子有什么歪心思。我的意见是,此行让我过去周旋,你找借口推了。这样一来,马皇后等人摄于你的实力,也不敢对我不利。”

  张宁皱眉道:“你去见父皇”

  姚姬盯着他的眼睛,狠心道:“你不必担心我,我会尽量协调你们父子之间的误会,如果能再得到建文君之宠,将来排挤打压皇后太子也不是不行的。”

  “如何得宠”张宁问。

  姚姬道:“上次为他准备了一支舞你看看我的身体,还是可以跳出美妙的舞吧”

  “这不行我不能让母妃独自去涉险。”张宁的神情已经无法自控了,“我是这样想的,父皇绝不会允许马皇后等人加害于我们。他还有不甘和希望,如果万一我真夺回了大明政权呢他就算没权,也可以安享太庙,得到失去的很多东西;对于一个曾经做过皇帝的人,那些东西比皇后太子等都重要百倍”

  姚姬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亭外阳光明媚,她却感到雨的缠绵纠缠。

  第二百四十六章 文表

  宣德二年建文二十九年六月,姚姬被朱允炆册封为贵妃,子并封为玉怀王,赐名朱文表。

  张宁对于这个封号的名称不怎么喜欢,听起来那么娘,不过他的二哥就是已经被关在凤阳二十几年的朱文圭的封号是润怀王,同样也好不了多少,弟弟的封号没理由比哥哥好听。至于名字,建文君的长子叫朱文奎,次子叫朱文圭;奎应该是一种星宿,圭和表都是一种测量仪器,建文君这么取名的意思是长子是天上的星宿,其他儿子监督和仰望

  圭:正南正北方向平放的测定表影长度的刻板。表:直立于平地上测日影的标杆和石柱。

  不过张宁和母妃姚姬还没去拜见建文帝,就被封了名号,足见建文帝十分承认他们的地位。也许正如张宁臆测的那样,哪怕建文君还看不到他能夺回政权的希望,但已有所起色,建文君太想得到后世的承认了,他不会放弃任何可能的希望。

  许多从未蒙面和结交的人都送来了书信祝贺张宁封王,虽然没有“朝廷”赏赐敕建的王宫,更没有受封典礼,所谓封地也是张宁自己的人马拿性命打下来的,但正式封号无疑意义重大,至少在建文余臣内部得到了公开承认,而不是以前那样只是打着旗号。

  正好姚姬三十八岁的生日就在六月底,虽然她不准备要大开寿宴,但一些旧臣女眷也送来了礼物,少数人甚至亲自登门祝贺。也许贵妃这个封号也是建文君送给她的一份大礼,可是这样的封号已经今非昔比,想当年建文君还在南京的时候,天下有多少女子为了这个封号可以不计代价,特别是已经身在宫廷的女子,包括姚姬,她连想都不敢想的东西;可以如今它也就那样了,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