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传第44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8 07:24      字数:11810
  腐烂了,人肉散发出的恶臭非其它任何动物腐烂后的气味所能比。姚和尚和长老们首肯人们把山匪首级运到埋葬枫村罹难者的坟地上祭祀亡灵,一堆惨不忍睹的人头被杂乱地倒在已经长草的坟地上,因为没人愿意去整齐堆放散发奇臭的东西。

  一些发黑的黏状尸液从下面流出来,肥沃着周围的草地。附近被洒上了大量的石灰用来“辟邪”,这应该是百姓们总结出来的经验,石灰确实可以消毒。祭祀现场还扬了不少香粉,可完全没法掩盖住臭味,香味和臭味混在一起反而成了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味儿。

  纸钱洒了一路,坟地上摆上了祭品,死难者的亲戚披麻戴孝在坟边祭拜。忽然听得“砰砰砰”一阵巨响,只见士卒们正举枪对天鸣放。

  张宁也站在山坡上围观了许久,眼前的场面就像是一个仪式,和丧事喜事一样的仪式,人们为了表达一种情感而走的过场。而眼前这个场面充满了死亡的气氛,但无疑有着报仇的欣慰。

  这里没有人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好像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张宁心里却明白,作为明王朝治下的村民绝对没有权力为了报仇而屠杀那么多人私造火器更形同造反。只是朝廷的权力触角管不到这偏远山区。可见破坏社会法则而不被制裁,有时候是很容易的事。

  其实在这个世上,无论是现在还是几百年后更加“文明”的世界,都是有规矩的。最大的规矩应该是一种普世价值观一种道德准绳,几百年后推广最大的是欧美的“自由民主”;而现在因为东西方联系很少,东方世界被认同的正是儒家思想为基础的忠孝礼义理念,在汉文明辐射的整个亚洲都适用。然后更小的规则才是朝廷的律法制度地方官府的法令市井江湖的不成文规矩不过,二十多年前朱棣起兵“靖难”以臣谋君,违反了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矩,却没有受到制裁,反而因此龙袍加身贵极人间:因为在中原皇帝之上,再也没有人可以制裁他。

  能颠覆世界法则的人毕竟是极少数,大多数情况是那个人所在的位置决定的,比如朱棣是当朝太祖的儿子,并且面临被削藩而绝大多数的芸芸众生,只能生存在这张早已设计好法则的网中,绝无办法,又比如前世的会计师,仿佛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能够适应社会找到自己的一点空间已经尽到人生最大努力了。

  不过现在的张宁,在凤霞山几个月以来已经找到了一个撕开大网的突破点。他觉得疯狂而冒险胜算不大,但所处的位置让他意识到了机遇;他也意识到不抓住机遇等待自己的同样是毁灭,毫无意义的毁灭,譬如一颗无关紧要的螺丝掉落,悄无声息寂寞无聊。

  在这一刻,张宁的心情很奇怪,不是对前途未卜的担忧,也不是自怨自艾的怅惘,他竟然十分兴奋激动,虽然淡定的言行举止完全没有把情绪表露出来。

  作为一个十来岁就充满极度叛逆心态的人,他此时实在找不到不高兴的理由。虽然后来的他很规矩很懂事,叛逆的棱角可以被生活和社会所磨平,但骨子里的那玩意从未消失。

  以前他阅历渐丰后意识到不遵守规则就没法混下去,或者很难混好,背道而驰完全不合逻辑,所以才被迫改变作风;现在终于豁然开朗了。

  合理的叛逆完全不用离家出走,完全不用与世界对立。打着遵守规矩的幌子,引导更多的人维护自己的逆反欲望,方是更高的境界。

  恍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一定的高度,忍不住爬到了脚下的小山坡的坡顶,用俯视的眼神打量着正在祭祀装神弄鬼的村民。站在高处自我感觉一良好,他只觉自己好像能把很多人的命运掌控于股掌,这张网这个世界可以不用仰望,规则不过如此大可不必膜拜,因为它本身就很荒诞。

  凤霞山之行的目的已大功告成,张宁开始离开前的准备。训练出来的这股人马虽然战绩漂亮,但并非重点,关键的地方是兵器局。

  他把兵器局的管理权交给了姚和尚,让他委派心腹掌权,并且登记造册所有参与核心技术的人员名单,将兵器局的重要数据工艺流程资料图纸存为机密档案保存。

  除此之外,他最主要的事是总结成果卷宗送给他的娘姚姬过目的东西。内容很多,首先是火器的射程威力成本等参数,写完后请了姚和尚签名作证;然后阐述兵器局的建立模式,凤霞山百户所的练兵过程;最后是这些火器人马在战场上的表现。另有附录两份。

  张宁觉得自己在写一篇论文,好在写这种玩意他早有经验。

  附录的其中一份是从兵器局复制的资料图纸,注释密档;另外一份就有点稀奇了,是张宁叫老徐祖孙及随从带着礼物去拜访将士的谈话记录,记录有武将和普通士卒在使用火器训练和作战过程中的想法。张宁认为从他人的口中得到的评价可能在姚姬那里更有说服力当然见证这一切的还有辟邪教护教秋叶。

  秋叶当着面的夸赞很中听:张大人数月间办了那么多事,却能井井有条丝毫不乱,着实叫人慨叹。

  身边不只一个人评价他办事条理清楚,张宁不以为意。因为他明白人的世界本来就是有尺度法则的,你想破坏一种规矩,就要用另一种规矩去兼并它。

  总之他心情很好,虽感觉有些疲惫。事情一点点在做,已经快告一段落了。

  当天晚饭后,姚和尚派了人来,说是请他过去品茶。这个舅舅平时感觉不怎么亲切,像今晚的事很少,张宁便没推辞,爽快答应了。

  他换了鞋子,和来人走出后院,去了神殿旁的一间斋房,果见光头姚和尚正独自坐在里面。

  随从在门外止步,附近还有两三个带兵器的侍卫走动,张宁见此状况心道舅舅管的地盘不大,谱倒是不小。他提了一下袍服,跨进门槛,便拱手拜道:“外侄见过舅舅。”

  姚和尚竟站了起来回礼,指着木桌对面的蒲团道:“坐,我这里平时也没什么好东西款待你,正好最近从山外面进了一些好茶叶,听说你喜欢好茶”

  张宁便盘腿坐下来,直言不讳道:“以前并不讲究此物,有一次到扬州做官,手下一帮朝廷的鹰犬细作经营了个茶园子,好茶粗茶都品过,确是尝出了区别。”

  姚和尚听罢脸上难得地露出笑意:“那你给品一番,我这茶叶如何”

  张宁遂伸手揭开杯子,一股子清香扑鼻而来,他看了一眼便道:“绿茶一类的茶叶,我最喜喝,香味很耐闻。”他接着伸另一只手将杯子托了起来,拿杯盖轻轻抚了一下水面,吹了吹轻轻抿了一口,面带笑意道:“确实是好茶,舅舅今天真舍得好东西呐。”

  姚和尚玩笑道:“我平时招待你莫不是很小气你回去后可别对你娘这般说。”

  张宁呵呵陪笑了几声。

  姚和尚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你真是急着要回去了”张宁道:“外侄过来已经数月,与舅舅相处日久,另外主要的事是试造火器,如今蒙舅舅支持已大功告成,所以得准备回去了。”

  “有一句话我不知当问不当问。”姚和尚道。

  张宁微微诧异,说道:“您是长辈,有何不当问的舅舅尽管开口,我定知无不言。”

  姚和尚皱眉道:“当初接到教主的书信说你要来造火器,我未多想,并不以为意。而今火器造了出来,讨匪一战聚歼山匪,己方竟无一伤亡,我知你是有备而来”

  他顿了顿,低头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姚和尚又道:“你的母亲为何要让你来制造火器行走江湖保身安宅理应不用此物,在这偏远山区使用也就罢了,若是被官府知道,反而是节外生枝的麻烦。我寻思,火器最好的用处只能是布阵打仗攻城略地建文君有何密诏,抑或朝廷里出了什么事”

  张宁沉默着,一时不知怎么回答才最好。忽见姚和尚的脸上的疑惑表情,张宁仿佛感受到了一丝命不由己的无奈,他太熟悉这种无奈了:自己心里有想法,但信息不足不知道有权力的人的真实意图,只能挖空心思去猜测想要跟紧大流或早做打算就像炒房者在猜测政策走向,炒股者在猜测经济趋势。

  芸芸众生无法改变大流,只想在汹涌时间中搜寻到蛛丝马迹,好借此谋取一些微不足道的利益,或忧心忡忡地防范被洪水吞噬。

  最后一抹夕阳的光泽从门窗渗进来,此情此景姚和尚又仿佛变身为了一个雕像般的哲人,正思考着某种玄虚的事物。

  张宁缓缓说道:“前阵子确实出了点意外,上头要怎么应对我也不太清楚,舅舅何不直接书信询问我娘”

  第一百六十三章 晒黑了

  准备了一番之后,张宁等人离开了凤霞山。接下来应该办的事是向姚姬交差,但他是先回了常德府。回去的路依稀熟悉,加上姚和尚派了向导,轻车熟路走四五天时间就到常德了。

  从西部山区出来,进了常德城池,一时间感觉十分喧嚣繁华。此地属洞庭鱼米之乡,往东就是荆州长沙等重镇,当然不是贫瘠的山区可比拟的。而张宁的采访使驻地正是沅水之畔当道的地方,茶园子里少不得一番秀丽富贵风景;回到园后的别院安顿之后,更如同到了温柔乡中。

  环境的变化让张宁有种熟悉而陌生的错觉,大约是凤霞山之行又给他带来了不同的感受。或许人生就是一个经历一个过程,每走一段路每做一件事都在让人感悟着改变着,不一定能让人成熟,至少能让人改变。

  两厢对比,张宁更适应沅水茶园的环境,大概是前世就在热闹和物质充裕的城市生活惯了;但是这喧嚣红尘中,突然觉得更加浮躁,再也感受不到在凤霞山的平静执着与简单。

  一回来就见到了张小妹,他立刻笼罩在柔和美好的心情之中,小妹那张清纯美好的脸明亮的眼睛很能感染人;但他暂时抛弃了那些梦幻的错觉,只是简单嘘寒问暖了几句,便立刻叫方泠等人见面。数月未见这种冷落并没有让小妹表现出丝毫不满,她有经验每当这种时候哥哥会有要紧事要忙,而她又是比较懂事的姑娘。不必有太多语言,偶尔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就能感觉到那种在意,很有默契也很轻松简单虽然这种默契难以用语言交流,这大概也是张宁除了关心之外那么喜欢她的原因之一。

  不一会儿,客厅里就进来了三个女人,方泠桃花仙子赵二娘。方泠依然像以前一样打扮得很jing致,她身上看不到一丝吸引眼球的艳俗,却能从每个细节体现出雅致与恰到好处。她一进来就含笑着说:“张大人出门数月,别来无恙你看起来好像晒黑了。”说罢打量了一番张宁身上的粗布长衣以及灰se的里衬,确实这回更少了几分书生的气质。其实任谁走那种崎岖的长路,在而今这般交通状况下也不能太讲究,环境使然。

  张宁笑了笑,又转头看桃花仙子和赵二娘,只见桃花仙子脸上的那块疤痕被她装饰成了一朵红se的花瓣,虽微显突兀却也平增几分妖艳。

  他和二人也寒暄了两句,便用比较快的语速问道:“我走了之后茶园子有没有什么事,京师有公文来”

  赵二娘道:“我们按照张大人的意思定期向京师奏报,但上月接到了礼部胡滢的信件,他询问为何不见吴庸的片纸。我和顾姑娘商量后,叫人用大人的印信回书,说大人和吴庸去永顺司暗查,一时没能联系上,等回来便提醒你们尽快亲自奏报。”

  “胡滢已经起疑心了,这事儿再也不能拖。”张宁沉吟片刻,“这样下去胡滢肯定要派人下来查个究竟。”

  一瞬间他的忧心让她们都感觉出来了,桃花仙子轻轻问道:“那该如何应对是好”

  张宁很快恢复了镇定,露出一个笑容道:“我想好了办法,你们不必担心。”说罢忍不住特意对赵二娘说:“二娘这回留在常德办的事很好,我今后一定会好好对待你。”

  女人心细,赵二娘品出味儿来,脱口说:“张大人还信不过我”

  张宁听罢微微有些尴尬,他倒不是对赵二娘有疑心,只是下意识地有种或多或少提防的意识,毕竟赵二娘不同于方泠和桃花仙子。方泠二人本来就是建文那边的人,她们的立场就决定了断不会和官府有什么关系;赵二娘以前是胡滢下面那套机构的旧人,在细作中也有人脉,她当然存在泄漏机密的可能,万一吴庸之死过早泄漏,麻烦就大了。而且赵二娘经常出入常德府采访司决策层,吴庸死了几个月她多少也应该察觉到了是怎么回事,瞒她也瞒不住。

  “不是信不过,是怕你们说漏嘴。”张宁强辩道。

  这边的事过问了,张宁径直回房,果然见小妹在自己的房间出入。她见到张宁脸上一喜:“哥哥忙完了么我叫人烧了热水,你一会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这么热的天,拿冷水冲冲就行了。”张宁随口道。

  小妹柔柔地说:“热水去汗,是不是在外面不方便你老用生水洗澡怪不得比以前黑多了。”

  张宁笑道:“连你也这么说。那行,既然热水都烧了,我先沐浴更衣对了,上回我拿给你妥善保管的东西还在一会帮我找回来。”

  “还在,哥哥交代的东西,我哪能不好好保管呢”小妹道。

  于是小妹便和两个丫鬟一起将浴桶抬进暖阁里,又找来了干净的换洗衣服。张宁泡进热水里,看着旁边折叠得棱角分明如同崭新的衣服,心下泛出一丝幸福感来。他有种心理,什么东西都要整齐有秩序才舒服,可是古代的生活完全不如现代快餐般的方便,所有的用度之物都要人工经手,如果没有人专门照料估计每天花在家务上的时间就太多了。

  张宁换好薄薄的白se丝绵里衬,外面套了一件透气亚麻长袍,从里间走出来,让丫鬟们去收拾换洗下来的衣服。他径直走到书案前,去翻看案上放的一个厚厚的密封信封。偶然之间见书架和桌子全都一尘不染的,便转头轻轻说道:“我不在这房里还能如此干净,真是为难小妹了。”

  小妹听罢露出一个笑容,如同明亮月亮湾一般漂亮:“哥哥怎么知道是我收拾的”

  “雇来的那些人,不可能天天来打扫一间没人住的屋子。”张宁一面说一面见信封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一定不能弄丢”,见那稚嫩显得有些拙劣的笔迹,他便说:“小妹写的字确实挺难看,好像写的时候太紧张,一笔一划倒是工整,却影响了整体书法。”

  小妹翘起可爱的嘴唇,道:“我知道自己写的字不好。”

  张宁扯开信封,强作淡定地又夸了一句:“小妹的字不怎样,可是今天身上的气味很好闻。”

  “是吗我昨晚太困,就用清水泡了泡就睡了,没有气味啊。”小妹一边说一边抬起胳膊把手臂放到鼻子前嗅。

  张宁头也不回地随口说:“要别人才闻得出来,人和猪啊狗啊有相通之处,能靠对方的气味吸引。”

  说罢没听到回音,他心里其实想着别的事,好久才意识到小妹没回答。兄妹俩相处起来聊天还真是有一搭没一搭。良久才听到小妹问:“哥哥还有样东西在我这里,那半块玉佩,是哥哥的亲生父母留给你的”

  张宁愣了愣,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随即就低下头回避了,他觉得气氛忽然变得有点暧昧,却说不清为何会这样,他本来心思根本没在小妹身上。

  他不知再说什么好,便继续阅读信封里的东西。

  这是一份控诉他与乱党勾结的密告信,出自吴庸的亲笔,接着交给了他的心腹詹烛离,然后被詹烛离送到常德府知府大人那里试图吸引张宁的注意力,为吴庸北逃创造机会。不料这份迷信很快就被知府原封不动地送到了张宁手里,连封都没拆。

  人不能像诸葛亮一样妙算到很久以后的事,所以这份东西现在才被张宁重视;否则当初他就不该急着杀了吴庸灭口,留下一条命,现在逼他写一份对自己更有用的东西不是更好

  他仔细阅读了上面的文字,除了读自己写给皇帝的奏折他敢肯定自己从不这样细致地阅读一份枯燥无味的东西,何况上面还有很多污蔑自己的言辞。但是这份东西内容很多,其中就包括描述辟邪教与乱党有关系以詹烛离的目击为证据进行推论,当然也包括发现张宁与辟邪教乱党私通的事。

  他看了很久,然后转身找来打火石点燃火折子把蜡烛引燃,又把火盆挪到桌子跟前。默默忙活了一会儿,挑出一张纸来,在蜡烛上点燃,纸往上举着,以便让火势烧得很缓慢,眼睛却小心翼翼地盯着火烧的位置。

  “哥哥”小妹忍不住惊讶地出了一声。

  张宁没搭理她,聚jing会神地盯着烧着的纸,等了片刻才急忙将火吹灭,拿在手里又仔细看了一阵。这才回头看了一眼小妹:“你知道我在做什么吗”

  小妹无辜地摇摇头。

  张宁微微叹了一口气,说道:“我做的事都很无趣,或许还是小妹喜欢的东西更有意思一点。”

  小妹坐在那里撑着下巴专心地看着他说话。

  张宁又问:“在哥哥身边会不会太无聊了,南京老家好还是这里好”

  小妹认真地回答:“南京老家好,这里很多时候没事可做。”

  “那你干嘛还跟来”张宁道。

  小妹道:“不告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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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四章 书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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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们对残破不全的东西容易投入极大的好奇心,就连张宁也不例外,哪怕这种残破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桌子上摊开着几页边缘烧黑的纸张,剩下的一些字迹也被火烤黄而模糊不清。他专心地审视了几遍上面能辨别的文字,这才放心下来。

  一旁的张小妹用好奇地眼神看着他做完了这件稀奇古怪的事,他又不忘交代一句:“这是秘密,不要和别人说。”小妹立刻认真地点点头。

  当胡滢看到这份东西后会是什么样的一个感觉他肯定认得吴庸的字迹,而且文字这种东西中国人已经玩了几千年,胡滢这种科班正途出身的人,又和吴庸那么熟,绝对能辨别出是真迹还是伪造好在这份残缺不全的东西本身是真的,是只被破坏了断章取义了,所以谁也无法再看清它的真面目。假的东西要有真货才能像真的,不过如此。

  而且胡滢肯定会把它送到皇帝面前,他没有必要去承担隐瞒不报的风险,况且隐隐中揭露辟邪教乱党本质的东西对他也没什么坏处。

  皇帝看到之后又是什么样的感受

  张宁枯坐在椅子上,头脑里想象着一个个翻飞的场面,仿佛自己化身成了不同的人,正用他们的心理思考问题;又干脆化身成了这几张残破的纸,经历着它的“旅行”过程。

  作为张宁这样的采访使要向皇帝递送消息有三种途径:一,要紧机密的事能自己进京请旨面圣密禀;二,当初皇帝下旨负责此事的人主要有两个,胡滢的品级更高,所以张宁可以派信使先将书信送到胡滢面前,再通过胡滢向皇帝密报;三,以另一层官身“湖广巡按御史”的身份通过正常渠道向朝廷递送奏章,这样的话奏章正常情况至少有三个部门经手和知情,通政使司内阁司礼监,显然对于一些上不得台面的事不适合用这种途径。

  于是张宁考虑之后决定选择第二种。

  枯坐了许久,他又站起来把剩下的不能见光的纸张内容全部烧毁,未防万一出现差错,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处理好的东西用信封密封起来,随身带着。他敢保证两世为人,从来没有如此小心谨慎地做过这样的琐事。

  整个计划从几个月前就开始设计了,已经反复在张宁的头脑中构思过无数遍,迄今为止仍觉得风险很大,甚至觉得多少不太靠谱,好像自己一个人想要将许多人玩弄于股掌之间,有点蝼蚁憾大树的感受只是肯定会搅起几分波浪,他已经决定开始实施了。

  因为大部分事在结果揭晓的那一刻之前,说到底都是在冒险;甚至冒险精神有时候可以等同于勇敢。在张宁安静地坐在这间屋子里时,他的内心已是波涛汹涌。

  不过一切还是要有个计划和思路的,哪怕是一个不太靠谱的思路也比没有思路走一步算一步好。

  张宁的办事理念就是如此,首先想好一个达到目的的思路,然后制订出一个比较可行的计划,最后设法将其实施。中途可能会遇到一些没有预见的意外而让计划出现偏差,但是只要思路清晰完全可以随机应变把事情弥补。当然万不得已发现一开始的构思完全不可行,只好临时改变路子了。

  一切准备工作就绪之后,他又无所事事地在园子里呆了两天,以期冷静头脑。到了第三天,他还是发现自己的想法没有改变,于是找来了老徐。

  阳光明亮的一个早晨,张宁坐在客厅的椅子上,旁边放着一杯清茶,他的脸看起来微微有点憔悴。反倒是年纪不小的老徐更加精神,他好像刚刚晨练过来,身上还穿着方便活动的短衣,进门干脆利索地抱拳道:“拜见东家。”举止之间还透着几分以前武将的气度。

  “不必多礼了。”张宁说道,用手指轻轻磕了一下旁边茶几上的信封道,“又有件事要吩咐老徐去办。”

  徐光绉说:“义不容辞,请东家吩咐。”

  “这里有一封信,你去京师一趟,把它交到胡滢手上。”张宁顿了顿,又忍不住更加细致地说,“老徐曾经做过武官,见过世面,也见过胡滢,应该有办法确认把信交到他手里。但是你不能露面,胡滢肯定对我身边人有数。当然更不能被他抓住询问,送完信就走万一不幸被留住了,你不能说是我交给你的,只要不承认就好。你可以带上文君,路上有个照应。”

  徐光绉面无表情地重复道:“属下的差事就是把这封信送到胡滢手里,又不让他知道是谁送的。”

  “很好。”张宁满意地点点头,他其实很喜欢和老徐这样的武官打交道,心里有数又简单干脆。

  老徐遂走上前来拿信封,拿起信封时见下面放着一小叠银票,手上微微一迟疑。张宁遂故作微笑道:“一百两银票,路费,剩下的是给你们的打赏。把事办好。”

  老徐沉默了片刻,再次抱拳道:“是。”

  张宁明白他迟疑沉默片刻的意思。此时的行价,一百两的报酬做一件事,多半都是买命钱,比如行伍中赏银百两的人马,就差不多是敢死队的意思了有去无回;又比如上回在扬州去抓捕彭天恒误捉了郑洽的事,也是极其危险的玩命活。不过张宁一向对身边的心腹大方,这次叫老徐去办事可能还算不上叫他玩命,但老徐也知道是一件十分重要的差事。

  老徐顺手拿起银票,毫不做作地塞进了衣袋,又收了书信,作礼告辞而出。

  张宁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换人去把赵二娘找进来,把另一份呈报给了她,让她使唤两个靠得住的人将奏报送到京师去。这份东西就显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它是张宁自己写的奏章,没什么实质内容,解释了自己和吴庸等人去永顺司暗访,结果吴庸等人失踪,正在派人搜寻下落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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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百六十五章 仁厚手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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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宣德元年夏天,这是朱瞻基年号的第一个年头,但是他执掌政权的第二年了。时至今日朱瞻基已对朝政得心应手。他八岁就在永乐爷爷身边耳熏目染,有那样一个大帝作为老师其军政才能绝非浪得虚名,特别在政治权谋上的见识日渐成熟。

  这天他正在御门处理政务,得到了两份密奏。其中一份就是经胡滢之手送进来的来自湖广的密信,内容是几页被烧得残缺不全的纸;另一份是司礼监掌印王狗儿送过来的,关于山东乐安汉王朱高煦的故事。显然后者对他来说更重要,朱瞻基近年的主要视线都在自己的二叔身上,他将和这个从靖难之役浴血奋战过来的长辈一较高下。

  不过胡滢的这份书信确实引起了他的好奇心,一份残缺不全的内容,他下意识地想知道其中的真相。于是他决定单独面见胡滢听他说道说道。

  “胡侍郎跟我到乾清宫来说话。”朱瞻基对殿上躬身站立的胡滢下了旨,又吩咐身边的近侍,“去传口谕,让杨士奇杨荣夏原吉也到乾清宫来见面。”

  一旁的太监急忙跪应:“奴婢遵旨。”

  朱瞻基放下手里没处理完的奏章站了起来,身边立刻聚拢了许多宦官宫女仪仗前呼后拥,有人喊了一声“皇上起驾乾清宫”。胡滢因为得了圣旨准予,也跟随人群一并离开御门。

  每天都有无数的奏章需要朱瞻基决策,但这些东西对他来说并不难,绝大多数事情轻松随手就解决了,一件事只需要两三个字或者干脆什么也不表示。唯独一些大事才会多费周折,比如关于二叔的一些事,他总是要和核心大臣们商量一下才觉稳妥;王狗儿的东厂密件,本来和外廷大臣没有关系,但朱瞻基召集几个人来也是想让他们知情。

  杨士奇等人进宫来需要时间,在此之前朱瞻基正好和胡滢说说残信。在奉天门御门内并不方便,处理朝政的地方,有许多当值的内外官吏,而乾清宫里就只有内侍。

  乾清宫是永乐帝修建的,乾是天的意思清是透彻的意思:意为透彻的天空不浑不浊,皇帝的所作所为象清澈的天空一样坦荡,没有干任何见不得人的事。这当然只是说说而已。朱瞻基日常处理政务多在奉天门,常干一些不太好见人的事说一些上不了台面的话时就在乾清宫。

  殿正中有个宝座,朱瞻基进来就在上面坐了,胡滢则侍立在下面,因为格局的关系俩人离得也比较远。这时不相干的一些宦官宫女都回避了,宫室内显得有点空旷,加上宝座高高在上,朱瞻基一时间倒感觉冷清。

  高处不胜寒,大概古往今来的帝王都是这样的,以前的人还自称“孤”“寡”。朱瞻基也适应了,有时候正是这样的处境,才能更好地感受一些东西,比如几年前他的爷爷也曾经坐在这里面对过同样的景物。

  朱瞻基开始翻看起信封里的残纸,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胡滢才说道:“禀皇上,字迹是吴庸的,吴庸是老臣的属下,他在张平安的身边一则为了更确切地知道下面的情况,二则是协助张平安办事。但是前两天收到湖广的奏报,吴庸已不知去向,失踪了。”

  胡滢叙述的口吻恭敬而平缓,这是他作为老臣的修为,但是隐隐之中也透露出一种愤概。

  朱瞻基道:“这份残缺不全的东西有何玄机”

  胡滢好像早就想好了话,马上回答道:“以老臣之见,至少三点。第一,辟邪教和建文乱党有所勾结居心叵测,这是吴庸在文中描述的,他在实地了解状况又敢写出来,言辞中也有一定依据,绝不是信口开河。第二,吴庸可能已遭不测,这份信件明显被烧过,可能有人想毁掉。第三,张宁的作为十分可疑,他为什么不对吴庸的奏呈解释或者根本不知道这份残文被送到京师来了,那么他对辟邪教勾通乱党的事只字未提,是在掩饰什么”

  他是明显带着情绪说张宁的坏话,但自己并不认为是在谗言。仍谁的心腹下属被不明不白地搞失踪,都不能轻松了事。胡滢想守官场的一些规矩,但是守规矩也不是唯唯诺诺任人宰割。

  朱瞻基不动声色,他很年轻却经得起风浪。建文余党那点事虽然也不能忽视,分量却还不够。想想登基之前自己的二叔想截杀自己,现在坐拥武力想用战争夺权,相比之下一些不成气候的乱党又算得了什么呢他便问道:“此事胡侍郎认为应该如何处置”

  张宁极可能杀了自己的人,胡滢当然想让他受到制裁,最好下狱拷问他和建文乱党的关系。但胡滢立刻考虑到了朝中第一大臣杨士奇会如何反应不管怎样,这事儿有真凭实据的话杨士奇也不会冒不韪。于是胡滢谨慎地说:“老臣请旨派人到湖广查明吴庸失踪的真相。”

  朱瞻基却果断说道:“与其如此,不如发文招张宁回来问他。派几个锦衣卫跟信使下去,要是张宁抗旨,就着锦衣卫拿了回来。”

  胡滢听罢忙道:“皇上圣明。”

  因为张宁和杨士奇的女儿有婚约,杨士奇又是参与国家机要的重要大臣,所以朱瞻基以前对张宁甚是宽容。但是这回不同,明显张宁在湖广的作为十分可疑;虽然还没有真凭实据证实他和乱党私通,但朱瞻基不是一个像表面上那么仁厚的主,更不会优柔寡断。对于那些和自己作对的人,绝不能因为和某大臣有关系就被纵容。而且杨士奇也应该是分得清是非轻重的人,不然也不能让朱瞻基那么重用。

  就在这时,宦官弯着腰小步快速过来,说道:“皇爷,大臣们在殿外等候召见了。”

  胡滢听罢适时地拜道:“老臣请退。”

  朱瞻基抬起手轻轻一挥,脸上浮现出一丝冷意。张宁的事一会儿就处理好了,在朱瞻基要放下的时候不经意想起了去年在进京途中的情况,张宁确实立过功,而且给了他很好的印象,印象中这个年轻的文官是能办事的能臣就因为有能耐,却可能缺乏忠诚,更不能轻易纵容。

  杨士奇的女婿,还没和他家女儿成亲的算什么以前随意给点圣恩,那就是仁厚之君的气度,立了点功就能为所欲为没点顾忌除非他是汉王朱高煦。

  汉王才得到了皇帝最大的纵容。朱瞻基一味地表现出自己的仁厚和亲情,但这也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手软。

  不一会儿大臣们进殿来,谈的正是汉王的事。朱瞻基召他们来,主要为了让大臣对眼下的事知情,以便在需要的时候得到可行的建议。

  东厂锦衣卫上报的东西,到了外廷大臣手里传阅,这在朱瞻基看来倒是一件好事,有种朝政清明的气氛。

  杨士奇先浏览了一遍皇帝给的东西,然后默默地递给了夏原吉。片刻后夏原吉就大声道:“这是谋逆”

  朱瞻基转头看了一眼夏原吉,好像在说:现在还嚷嚷他在谋逆,他早就在谋逆了,犯得着如此大惊小怪看看杨士奇就淡定多了。

  夏原吉正色道:“汉王之心已昭然若揭亲王在地方拥兵五六千,作为王府卫队已然有余,汉王如今大肆招兵买马又无朝廷允许,他想干什么将朝廷权威置于何地”

  朱瞻基道:“据报他还私造火器,征发永安的人丁编为行伍训练,私自将附近州县的囚犯释放提供兵器旗帜充军,将四方流民逃犯无赖皆收为靡下。照此下去,汉王的人马很快能达到数万之众。”

  他故意如此说了几句,然后居高临下观察了片刻几个大臣的表情,又问:“杨少保为何不言”

  杨士奇听罢站出来拜了一拜,说道:“皇上可派一个御史去乐安问问再说。”

  该杨荣说话时,他也如此附议。

  在场的人也就户部尚书夏原吉言辞激烈,他的事儿已是多次传入汉王的耳朵里了,早已结怨。而杨士奇是拥有更大影响力的大臣,反而没被朱高煦特意记恨。他不温不火的样子就是明证他当然不是担心得罪汉王而给自己留后路,朱瞻基也信任他。杨士奇偶尔会提到汉王的事,多是说一些礼尚往来的东西,提醒皇帝不要有礼节上疏忽;而朱瞻基也表态二皇叔很有诚意,凡事多顺着他。君臣之间的这种绥靖政策倒是形成了默契。今天见杨士奇照样不温不火,朱瞻基也认为自己的政治思路还得继续下去。

  其实听到汉王迫不及待的消息,朱瞻基的感受是一切自己都占据着制高点,二叔在谋略确实不是自己的对手。不过朱瞻基能忍到现在也是没有轻敌的缘故,二叔在军事上的武功确不能小窥。

  当年“靖难之役”如果没有英勇善战的朱高煦屡立奇功,结果如何还真不好说。年轻的朱瞻基和这样一个往日的英雄交手,表现出了极大的耐心,同时也很期待,期待打败这样一个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