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25 06:04      字数:12595
  们在狭长面颊的笑颜里留下甜蜜的y影。终于,终于有一个金发的英雄来救自己了,范妮泪眼婆娑地想。

  “事情总是可以找到一个方法来解决。我最喜欢的一个作家,是个西班牙人,他是个老头子,他说,人生就是不断的遇到问题,然后,解决问题的过程。我想,如果连问题都没有,那才是真正可怕的人生。”鲁说。

  “我感到很孤独。”范妮对鲁说。

  “世界上所有的人都会感到孤独的。你看过《芬尼和亚力山大》吗?伯格曼的电影。我不是真的喜欢他。在那个电影里,那个小男孩在路上对一个老人说,他太孤独了。那老人说,这世界上有谁是不孤独的呢。”鲁说。

  范妮依稀想起来,在上海做瑞典电影周的时候,她在延安路上的电影院里看过这个电影,是和黑白片,那个浅色头发的小男孩骑着一辆前轮大,后轮小的脚踏车,路上全是大树安详的碎影。他的孤独和她的孤独,怎么会是同一种呢,鲁还是不懂。

  范妮看了看鲁,哭过的眼睛,看所有的东西都是朦朦胧胧的,鲁的眼睛蓝得好象要流出海水来一样。范妮忍不住伸手去摸鲁的手,她看着自己的手指和鲁的手指在桌子上缠绕在一起,他手上的皮肤和她手上的皮肤是一样的颜色,并分不出哪一个是白种人的手,哪一个是黄种人的手。范妮抽出手来,隔着桌子去摸鲁的眼睛,鲁将自己的脸向范妮伸过来,闭上眼睛,他的眼睛和眉毛之间,范妮摸到了一个深深的凹陷,在那里,装着一对蓝色的眼睛。鲁张开眼睛时,范妮惊奇地想,这怎么会是一对真的眼睛呢。

  范妮说:“我和你不一样。”范妮感到自己的眼睛突然一热,眼泪又涌了出来。

  鲁站起来,将厨房的灯关上,将自己的椅子拖到范妮这边来,他把范妮抱在自己怀里,这样和一个女孩开始恋爱,对鲁是个意外。鲁不知道范妮是因为伤心,寻找安慰才迟疑着把头靠到他的肩上,还是她真的爱他,爱他的身体,爱和他缠绵。她靠在他的身上,象一个落水被救起的人靠在岸边。这情形让鲁觉得不解。要是她爱他,他已经在这里了,她还诉什么苦呢,他又不是上帝,也不是神父。他轻轻地,象抱着自己生气的姐妹一样抱着范妮,闻着她身上和美国女孩不一样的气味,一股中国面条的香料的气味,她很温顺也很古怪,但她仍旧是与众不同的。

  关上了灯的厨房,只留下鲁在吃晚餐的时候点燃的蜡烛光。咖啡机器早已静了下来,方佗的唱片也已经唱完了最后一支。在鲁的怀抱中,范妮透过自己的泪水,看着蜡烛上的火苗舔着温暖的黑暗,火苗就那样直直的,象一根柳叶那样细长透明,在黑暗里拂动,她觉得,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安心。

  对范妮来说,这个晚上一切终于明朗了,而对鲁来说,这个晚上还是突然被打扰了,象一个没有打出来的嗝。

  那天夜里,他们在临睡前,一起出去散了步。范妮听了婶婆对纽约治安的攻击,还有对她的警告,从来不敢在晚上出去。这是她第一次在晚上出去。他们走到楼道里的时候,范妮闻到一股浓烈的甜味,好象有糖融化了一样。鲁说,那是犹太人在做糖糕,他们的糖糕甜得死人。鲁已经在这里住了几年了,知道一楼住了一户犹太人。

  格林威治村的夜晚凉得象丝绸一样。范妮感到自己脸上紧绷绷的,因为眼泪都干在脸上了。再次回到维尔芬街上,范妮感到恍然如隔世一般。她将自己的头靠在鲁的肩膀上,好象要用这来证明自己的感受是真实的。她听到爷爷的喷泉的响声,明亮的月光下,喷泉从石头上流下来的水,象银子那样闪着光。他们经过维尔芬街的石头喷泉时,范妮停下来,告诉鲁关于爷爷的事情,还有她家楼下花园里的那个晴天被放着湿鞋子的喷泉。

  “等一等,等一等,我不能很快地理解,”鲁说,“你说你家的房子被别人住着,是共产了吗?”

  “是的。”范妮说。

  “我理解了。”鲁说,“所以,这里就成了心里的eden。”

  “什么?”范妮听不懂那个eden,鲁解释了半天,范妮才明白是伊甸园的意思,鲁安慰她说:“这是我们的宗教,小孩子在主日学校里就学过了,你不知道是自然的。”

  “我当然知道。上帝用了七天时间造出世界。”范妮分辨说。

  “你也是基督徒吗?”鲁问。

  范妮摇摇头。在学校里,有节课大家说自己文化里的信仰。莲娜好奇范妮的宗教信仰,因为莲娜是基督徒,到了美国也每个礼拜天早上,去华尔街附近的教堂去做礼拜。莲娜以为范妮这种中国人的宗教,就是confucianism,要到中国的庙里去做礼拜。范妮心里想,那是小学的时候,被中国人老老小小骂得臭不可闻的孔老二,怎么可能是中国人的宗教呢。她不知道“无神论者”的英文怎么说,就还了句话,说自己并不信什么,她的家庭也不信什么。范妮看到,小组里的人,甚至邮寄新娘娜佳,都拿看怪胎的眼光瞪着她。为了她说,他们不信什么。所以,鲁再问她,她就小心地什么也不多说了。她看着鲁的脸,说:“我是confucianism。”

  鲁“啊”了一声,表示理解。范妮猜他并不真正知道什么是confucianism,只是他晓得范妮有宗教信仰,哪怕是很奇怪的信仰,就不是怪胎。他说,自己小时候是教堂里唱诗班的小童,但十八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进过教堂。他对教堂疲倦了。范妮惆怅地想,自己是连信仰都没有机会有,更谈不上对信仰的疲倦。想着,她的眼泪又涌了上来,街灯刹那就象花一样地开放变大。

  范妮将自己的手c在鲁的牛仔裤后袋里,轻轻地用手臂环绕着鲁。他们走过华盛顿广场,走过春街,经过那家starbucks的时候,范妮又停下来,告诉鲁,她傍晚路过它的时候,心里孤独和委屈,还有中央公园里的事情。

  她想要说的那么多,可是她的英文不够用,常常说了主语,就找不到最合适的动词,开始鲁歪过头来听,当她说不出来的时候,就安静地等着,后来,就渐渐帮她补充那些她说不清楚的词。后来,鲁在范妮抬头看他的时候,就开始亲吻她,范妮便什么也不说了。这时,鲁才觉得事情开始走向正轨,爱恋之情开始荡漾在他们之间,一切对鲁来说奇怪的悲伤的历史开始向后退去。鲁不明白的是,范妮只是爱上了他,为什么要在这时想到那么多和爱情没关系的往事。

  范妮那么紧张,那么笨拙,让鲁真正相信了,她真的没有谈过恋爱。这在鲁看来,是不可思议的。鲁试图教范妮如何回应他的吻,如何主动地亲吻他,不要只是紧张地撅着冰凉的嘴唇。鲁还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女孩,她二十八岁了,却不懂得怎么亲吻一个男人。

  而这时,范妮紧闭着自己的眼睛,不知道现在自己是珍妮姑娘,还是嘉丽妹妹,还是郝思佳,自己居然在格林威治村寒冷的星空下,与一个金发青年热烈地亲吻。

  她听到旁边有人经过的脚步声,范妮心里希望他们看见自己,就象她也总经过街上正在接吻的情人们。大多数在接吻的情人们总是美的,大多数经过他们的人,心里总有一点淡淡的失落。范妮想要当一次在格林威治村的街上一点也不失落的人。

  上课的时候,范妮忍不住想鲁,但是奇怪的是,本来应该会更分心,结果却是学会和记住的,都比往日要多了。这是范妮的初恋,虽然这时范妮已经二十八岁了。她看着老师的薄嘴唇,心里想着鲁的嘴唇在她唇上的感受,鲁说她是个奇怪的人,从来不亲吻他。这让范妮不怎么理解,她想,自己已经把嘴唇贴在鲁的嘴唇上了,已经在亲了,还要怎样才叫接吻呢。她春情荡漾地在书上空白的地方记下老师用作替换的单词,老师叫人起来读课文的时候,范妮读的那一段几乎没有读破什么句子。范妮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爱情。

  中午和莲娜一起去咖啡座喝热咖啡,吃早上从家里带来的三明治。范妮几次想告诉莲娜,现在她想,要是再见到她的男朋友,自己一点也不会感伤了。但是怕自己显得太急吼吼,所以范妮几次都忍下了,没有说。她想,也许有一个周末,也可以让鲁到学校来接自己,这样,大家在校门口遇到,最自然。也许他们两对可以一起去咖啡馆坐坐,成了朋友,就象在咖啡馆外面常见到的情人们那样,两对人,围坐在桌子旁边,谈笑风生。范妮感到,自己心里有无数美景喷薄而出,象万花筒一样。

  莲娜端详着范妮说:“你今天看上去很漂亮,很新鲜。”

  范妮闭着嘴笑,感到自己因为亲吻过而灵活起来的嘴唇,在面颊上象花在盛开时那样,渐渐地拉长了。她几乎就忍不住要告诉莲娜,现在她也有一个美国男友,也是金发碧眼的青年。但她还是没有说,她喜盈盈地说:“有时候,我会突然觉得生活真的很美好,今天我上学的时候,一出门,见到那么蓝的天,我的心突然就高兴起来了。”

  莲娜是个快活的人,她笑着夸奖范妮说:“那太好了。”

  “是啊,很好。”范妮点着头。她看到倪鹰坐在走廊的窗下在用功,她从来不到咖啡座里来,因为坐到这里来,先得买一块钱咖啡,她舍不得。倪鹰握着个用旧了的可乐瓶子,在背书。范妮觉得倪鹰生活得太可怜了,简直辜负了这里的蓝天丽日。

  一放学,范妮就急急忙忙赶回家,鲁在家。她走过去靠进鲁的怀里,鲁身上有一股奥地利咖啡味道,比别的咖啡都要香,都要强烈。范妮伸手去摸鲁的眼睛,她喜欢摸到他眼眶里的那道柔软的凹陷。

  在鲁的怀里,范妮的心忽地轻盈起来。她希望鲁和自己亲热,希望他将手放在自己的身上,象《马丁。伊登》里面描写的那样。范妮心里情欲奔涌,但她硬压着,不敢表现出来,怕让鲁笑话。其实,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表现,才能不失女孩子的身份。

  范妮将自己的脸弯下去,贴到鲁的手背上。鲁的手指摸到了她的嘴唇,她用嘴唇轻轻地夹它,它上面留着一股忌司的气味,那是有点臭的奶油味道。她感到自己的嘴唇终于象解冻了一样灵活起来,象鱼那样开合着。

  “你过得高兴吗?”鲁咬住范妮的耳朵问。

  范妮哑着嗓子说:“和你在一起,我才会高兴。”

  范妮的身体在鲁的手掌下一阵阵发麻,她两腮的汗毛直立起来。这是一个蓝眼睛的人在抚摩和探索自己的身体。i warn you,她对自己说。但是,anyway; a dream estruth。但是,这个truth用在这里对吗?是那该死的印度英文吗?范妮心里三言两语地想着。

  当鲁拉着她的手,走过走廊,走到他的房间里。让范妮吃惊的是,鲁的房间里几乎没有家具,甚至窗上都没有装窗帘,鲁的被子,是一个拉开了拉练的绿布睡袋。他的蓝色背囊,就靠在墙角。和电影里面的美国房间比起来,鲁的房间简直太简陋了。范妮向他放在屋角的床垫子走去的时候,看到鲁的床前墙上贴着的一张发黄的招贴画,画里有一个光膀子的男人,歪着头在打架子鼓,十分沉迷的样子。那下面的小字,是西班牙文。范妮在心里做了最后的挣扎:她真的可以将自己的处女身给这样一个人吗?他们到底是相爱的人吗?这个疑问无力地滑过范妮的心,象从高楼上扔下的纸团那样忽忽悠悠的,很快就在r体觉醒的风暴吹散。

  25岁的范妮,仍旧是个真正的处女,鲁暗暗吃惊。

  鲁和范妮,在床上经历了不同的过程。对范妮来说,几乎是在风暴中度过的,什么都来不及想,而且束手无策,她以为鲁会说什么,但是,鲁却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是用手轻轻拨拉她的身体,来告诉她,他希望她用什么姿势躺着。她也想说什么,在有的时候,可是,她从来都没有学过用在这时候的英文。对鲁来说,范妮一直顺从和沉默,竭力屏住呼吸,象一个42街的性商店里可以买到的性j娃娃。她的身体光滑,精巧,这是鲁所喜爱的。但是,它总是有点谛听什么似的僵硬。鲁以为自己还不够让范妮兴奋,所以努力工作,但是,范妮的身体还是那样沉默着,她闭着眼睛,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让鲁感到沮丧起来。他简直就不知道她到底要什么,要怎样才能跟他一起做a。刚刚上大学的时候,鲁看了一本印度的古书《爱经》,从此以为东方人的性a技术神奇无比,其实,在遇到范妮的时候,虽然范妮的姿态总是有些僵硬,第一个让鲁想到的,还是那本从前读过的《爱经》。书里展示东方人在性j时柔软的丰富姿势,让鲁十分向往。范妮不能掩饰的脸红,更加刺激了鲁的想象,当时是为了接近范妮,也为了抱歉自己的邪念,鲁才匆匆打开行李去取咖啡的。而范妮与自己想象的太不一样了。范妮的腿没有象常春藤那样缠绕到他的肩上,范妮的身体没有象波浪那样使他沉浮,甚至范妮从来没有真正地吻过他的身体,她嘴唇的功夫几乎是零。她只是象水床的床垫那样,体贴地承受着他的身体。所以,对鲁来说,这是一次几乎无趣的做a。

  范妮老是用手按着床单上的那一小块发硬的血迹,好象见不得人似的躲着鲁,还有点不高兴。这样的态度,让鲁觉得象是跟着五月花船来美国的英国傻女人。他一点也不明白范妮,是什么让她这样,他并没有强迫过她。在鲁看来,做a从来就是应该双方都努力,才能建立起来的快乐。象范妮那样,只晓得等着,象太平洋小岛上英属殖民地的国王一样懒,所以他们不能在床上快乐。

  他没有说话,她也不说话。渐渐的,两个人之间的空气开始紧张起来,好象赌气了一样。

  因为沉默,范妮渐渐感到了不快,怀疑,还有委屈。然而,无论如何,他们现在是有关系的了,要是鲁和她结婚,她就是美国人了。要说委屈自己,总没有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委屈自己吧。鲁到底是自己爱上的,是年轻的,好看的,不是那种四海飘荡的烂水手。范妮想。这时,她突然十分想念美国罐头,她这才体会到,世界上也许只有美国罐头是最知己的男人。但是即使是今天他们都到了美国,再遇见,范妮想,他们还是不会结婚的,甚至也不会这样躺在一起。美国罐头从前开玩笑似地和维尼叔叔说过,范妮是那种油漆未干的女孩,碰不得的。

  因为不可以相爱,所以她和美国罐头连手都不碰一下,也从来不一起跳舞,他们之间有这样的规矩。

  只有外国人,象鲁,才碰得了。而且可以在床上就冷落她,连话也不说。鲁到底在想什么,一点也猜不出。

  婶婆知道了会怎么想呢?她怎么会看得起自己!范妮想。

  维尔芬街上开过的汽车,打着大灯,车灯缓缓地掠过鲁的长窗,照花了天花板。这时,他们才发现天色已经晚下来了。

  “是不是因为我和你来自不同的种族,所以你对我有兴趣?”范妮轻轻说。

  “我想是的。可,你能说,你不是这样吗?”鲁问。

  “我也不能这么说。”范妮说。

  鲁将手伸过来,拍拍范妮的手:“但是这没有什么关系。这是人性。”

  范妮握住鲁的手,说:“你那天说,你喜欢我,是吗?”

  鲁说:“是的,那天在厨房里,你哭了。”

  “这喜欢又是什么意思?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范妮仰面躺着,一动不动地握着鲁的手,好象自言自语似地说,她不敢紧握鲁的手,因为她感到自己的手心里开始出汗了,她的眼睛也开始重起来,眼泪就要夺眶而出。

  “我不象普通美国人,一天说几百次我爱你,可他们的心里根本不爱。我不是这样的人。”鲁说,“要是说出来,就真的要爱。所以要是不肯定的话,最好先不要说。我现在还不确定自己。”

  鲁的眼睛诚恳地看着范妮。

  范妮点了点头。

  “我猜想你也是一个诚实的人,你也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一个人没有这么快就能确定自己是不是爱上了另一个人吧,爱是很复杂的事。”鲁说。

  虽然范妮想,要是鲁说了“我爱你”,自己也会说的。但范妮也对鲁点头,表示自己也是一样认真的人。范妮小心地眨着眼睛,将自己的眼泪慢慢回进去,象把眼药水收进眼睛里去那样。

  范妮对鲁说:“我们是不那么能够很快了解彼此的,所以,我要是想到了什么,会直接说出来给你,你也这样好吗?要不然,我们也许永远都不能了解对方在想什么。可以吗?”

  鲁凑过来亲了她嘴一下:“好。”

  范妮想要回应他的嘴唇,可鲁却迅速地闪开,玩笑着说:“时间到了。”

  范妮赶快收回了自己的嘴唇。

  鲁要起床洗澡,范妮说,她也想洗澡。鲁便让范妮先去洗。

  范妮离开鲁的房间时,几乎象松了一口气一样的轻松起来。她握着自己扔在地上的衣服,快步走进厕所里。从浴室的镜子里,范妮看见自己的身体,有些地方发着红,那是做a时留下来的红潮。从此,她不再是处女了,范妮看着自己的身体,想着,那么,她是鲁的女朋友了?她的贞c给了这个金发碧眼的人,象自己从前幻想的那样,但是,范妮却没有幻想中终得其所的稳妥和幸福。一声“我爱你。”也没有。

  范妮在热水下面久久冲着自己的身体,流过血的地方有点火辣辣的。可是,怎么也冲不掉梗在心头的患得患失。

  从那个晚上以后,范妮和鲁常常在一起做a,但是他们从来不睡在一起,范妮等天晚了以后,就起床来洗澡。鲁常常要求先洗,因为他说范妮在浴室里总是用好多时间,把浴室里弄得全是蒸汽,象土耳其浴室一样。而自己只要简单冲一下就行了。范妮就让鲁先洗。在这时,范妮就将弄乱的床整理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其实,范妮在心里是有点别扭的,但好象鲁觉得正常,所以,范妮也拿出不在乎的样子来。

  范妮曾做过中国菜和鲁一起吃饭,鲁并不喜欢吃中国餐,他怕中国菜里的油腻,尤其怕味精。鲁也为范妮做过自己爱吃的意大利面条,可范妮是一口一口直着脖子咽下去的。鲁有时吃范妮做的番茄蛋花汤,范妮怕鲁觉得汤的味道不够好,于是往里面加了许多黑胡椒粉,辣得鲁直哈气。鲁哈着气,望着范妮说:“意大利人说,要是有人在菜里放得辣,说明这个人掉到了爱情里面。”在这样的时候,范妮就望着他,脸上带着点笑容,可什么也不说,其实,她在清夜梦回,扪心自问,还真的说不出,自己是不是爱上了鲁。

  渐渐的,他们两个人最默契的,就是做a了。在做a的时候,他们还是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做。范妮猜想,鲁一定是嫌自己的英文里没有这种性a的词汇,也不愿意事事手把手教,所以不说也罢了。其实,范妮是真的没有在床上的任何词汇,连“避孕套”怎么说,她也不知道。鲁曾经说过,可范妮记不住,后来鲁就只用手势了。有时候,范妮也想说点什么,可是,她也觉得,在春心荡漾的时候,她脑子里一个英文词也没有,什么都说不出来。

  这种关系是奇怪的,他们不晓得自己是不是爱,但是还是常常做a。但是,他们也不完全就是纯粹的r体关系。有时,鲁会突然将范妮高高地抱起来,说:“这一分钟里,我真的想为你做什么。我去给你买件衣服吧,你该穿blue jeans,别穿得象我的外婆。”范妮那时总是不肯要鲁的衣服,总是说:“你得先说你爱我。”鲁的脸就红了,就紧张起来,就说:“我就是怕不一会就不爱了呀。”见到鲁这样为难,范妮便不再去他,也断然不肯要鲁为她买衣服。但是,后来,鲁遇到这种情况就说:“这一分钟里,我爱你。”范妮就说:“我也是。”于是,他们接了一个长长的吻。但鲁马上就会调侃说,那是好莱坞电影式做作的长吻。接下来,他们各自移开自己的身体,都学着游戏里面的机器人声音,玩笑着说:“时间到了。”

  范妮虽然脸上笑着,嘴里说着,但心里觉得,这是世界上最令人失望的游戏。

  鲁常常在范妮觉得应该深情款款的时候,开类似的愚蠢而乏味的玩笑。“boring”这个词还是鲁教给范妮的,鲁告诉范妮说,自己有时候会很boring,但自己不一定知道,所以,要是范妮感到boring的时候,就要告诉他,让他停止。范妮从来没有对鲁说过,虽然有时她真的觉得无聊,但她不认为是鲁的boring,而是怀疑鲁在心里其实不把她当回事,或者把她当成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的中国人,才会这样表现出肆无忌惮的无聊。她一点也没有想到,鲁竟然是一个对深情款款的爱情方式觉得boring的人,也一点不想演出英雄救美这样的爱情故事。他的心里常常焦虑,他想要真正知道自己爱什么,自己想如何生活。这对范妮来说,是太奢侈的问题。鲁不想跟范妮说这些事,是因为他已经感觉到范妮不会懂得他的迷茫。他也不愿意成全范妮对初恋的梦想,他认为它们将他引向可笑的境地。

  每当范妮梦想的情形被鲁开的乏味玩笑打破时,范妮就竭力掩盖自己的不快,跟着他笑。她不想让鲁看出来她要求更多的感情。范妮从小就是一个善于掩饰的人,她的心思并不多,但可以藏得很深,特别是对自己的感情,精心地保护着,维持自己的自尊。有时,突然的,在衣冠不整的时候,范妮想起妹妹简妮来,学校的报名表已经寄回去了,爸爸说简妮已经在办退学,用的是迂回的战术,先办了病休,在争取病退。好象简妮就该来美国了。要是简妮来美国,一定要与自己住在一起的,这样的情形,怎么和简妮同住,范妮不敢想象。从范妮的心里,是觉得简妮其实看不起她。要是和鲁的样子让简妮看到,那不是更让她看不起。在心里,范妮不觉得鲁是真的爱自己的。

  但范妮将这些难题高高搁起,不愿意想下去。

  有一个晚上,她和鲁到一家咖啡馆去,那是鲁喜欢的咖啡馆,有暗红色的墙,放着旧旧的青春艺术风格的桌和椅子,十分欧洲风格,还有一个象红房子西餐馆那样的玻璃门。这是范妮梦想里的情形,虽然他们没有手拉着手,也没有象别人那样隔着桌子也不停地接吻。咖啡馆里有个黑人进来卖玫瑰花,范妮眼巴巴地望着鲁将走到他们桌边的黑人打发走了,那黑人用他大大的眼睛遗憾地望了范妮一眼,甚至他都看出来了范妮的需要。而鲁大大咧咧地对范妮说,他从来不给女孩子买玫瑰花,那是世界上最boring的事情之一。

  范妮只好掉开眼睛,她不想把自己好好的一个晚上搅了。她假装打量咖啡馆和咖啡馆里的人。

  这时,她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是倪鹰。她在店堂里,正向一个坐着的人递暗红色的菜单。范妮吃惊地望着倪鹰,她想不到倪鹰也会到咖啡馆里来。然后,她发现倪鹰手里还握着一个小本子,腰上围着黑色的长围裙,原来,她在这家咖啡馆当女招待。

  范妮隐约听说过,倪鹰是班上打工最疯狂的学生,没有一天休息的。她除了准备学费以外,还开始在银行开长期的户头,准备接她妹妹明年到美国来读书。倪鹰也在作文里写到了她家的故事,她出身在乡村教师的家,有个妹妹,妹妹和她差了一年,她们是小镇上双双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的姐妹,相约在大学毕业以后到美国来。所以,她们还将是小镇上双双到美国深造的姐妹,是父母的骄傲。

  写作老师说,倪鹰是典型有美国梦的人。她懂得,已经到了美国,就要卷起袖子大干一场。会话老师仍旧讨厌倪鹰的发音,但是佩服她的努力。相处得久了,班上的同学都看出来,美国老师的世界观很有美国主流世界观的特点,他们不理解的事物,统统被歧视。努力上进的人,能看出前途的人,统统能得到他们热心的帮助。他们对人没有坏心。范妮在心里其实也为自己与老师的隔阂而遗憾。

  虽然倪鹰仍旧读不准rain; run; railway,范妮也发现她在好多单词下面用铅笔注音,但倪鹰的词汇量很快就是全班最高的。

  同学们也都在用功学习,准备补习好英文参加托福考试,九月顺利地进入大学学习。象倪鹰和莲娜,已经有了本科文凭的,还要参加gre考试,为了考硕士生。连那两个法国人,都端正了态度学英文,为了如期上曼哈顿岛上的视觉艺术学校。只有从南斯拉夫来的人,明确是用语言学校的签证当跳板,到美国来挣钱,而且逃避家乡战乱。所以,他们在班上最被人看不起,后来,索性他们都不来上学了。范妮也一个学分都没有,得从大学一年级读起,还没有奖学金可以申请。范妮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对付这样的日子,它将是四年大学,两年硕士,六年对范妮来说,是令人气馁的漫长。但她不敢表现出自己的气馁,怕自己象南斯拉夫人那样被人看不起。她也不敢对婶婆说自己的害怕,婶婆身上的优越和聪明,让范妮觉得自己浑身都是上海市井女孩的浮躁,平庸和投机。上海来的信里,从来都只有两个意思,一是好好学习,书中自有黄金屋。二是在美国扎下根来,为上海的家里人开出一条胜利大逃亡之路,好象连家里的老鼠都已经打好了行李,要飘洋过海来美国定居一样。家里的人都以为范妮是在天堂里。范妮对将要到来的考试和未来,都不敢去想。

  范妮那时在倪鹰的韧劲上看到了自己的懈怠,现在,又在倪鹰的黑围裙上看到了自己沉湎于爱情而回避的经济问题。

  实际上,她也必须挣钱。带来的钱就要用光了,在上海时,说好适应一段时间就打工,挣出自己的生活费,还有学费。虽然,那时叔公也说过,可以先借钱给范妮付学费,让范妮一定读nyu,但是叔公的支票却一直没有寄来过。她和鲁混在一起,一直不去找工。范妮从来不跟鲁说这些自己在实际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她说不出口。她怕鲁会以为自己想利用他,会以为自己要用外国学生遇到的难题来烦他。她也怕鲁会因为自己将要到来的经济问题而嫌弃她,会以为自己和他做a是另有目的的,象美国罐头的姐姐那样。还有,她也经不住鲁用那种诚实的样子,两粒蓝眼睛笔直地,清澈地端详着她,那时,她就不能说自己的内心就没有一点利用鲁的心思。

  但同样有美国男友的莲娜,已经去了一家美国人家做管家,管清洁房子,做五天的晚餐,换来免费的吃住,还有五百块钱现金。莲娜用这办法存钱,准备读大学。她和男朋友周末见面。范妮有时不明白,在同样的处境里,为什么莲娜就没有那么多要躲躲闪闪的事。轮到自己,事情就越来越复杂。

  范妮转过眼睛去不看倪鹰,但倪鹰还是搅乱了范妮辛苦躲闪才建立起来的平衡。

  倪鹰也看到了范妮。她看到范妮的手放在桌子上,和一个金发青年的手握在一起,她披散着头发,衬衫的扣子解到第二个,象外国女孩子常做的那样,而中国女孩通常只解开领口的第一粒。范妮的眼睛闪闪发光地说着什么。倪鹰知道,她一定又在用她那语法错误百出,但听上去动听顺耳的英文了。上海人说的英文听上去没有那么多的口音,这一点,在上大学的时候倪鹰就知道了,听说是因为上海方言的原因。上海人说英文的时候,自动就变得洋气起来。但范妮却做得过了份,叫人讨厌,连美国老师都讨厌她。

  早先在学校,下课聊天的时候,会话老师忍不住对倪鹰说范妮:“我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颓废的人,整天象梦游一样。”

  那时倪鹰曾说:“她们上海女孩,会有她们生存的办法,她们一定会过上好日子。”

  老师听出来倪鹰的意思,就问,范妮是不是会象娜佳一样。

  倪鹰说:“那是一定会比娜佳做得体面。”说着,倪鹰微笑地看了老师一眼,“她把rain; run; railway都能分得那么清楚,是亚洲人里最smart的一条舌头。你还为她担什么心。”老师被说得一句话也回不出来,从此再也不敢对倪鹰随便发脾气。

  现在的情形,证明了倪鹰当时的说法。

  倪鹰遥遥望着烛光里满脸娇气的范妮,在心里响亮地冷笑了一声。范妮真不愧是上海女孩子,一肚子的聪明才智,都是用来钓金龟婿的。一脸的势利刻薄,却是用来对付自己的女同胞。倪鹰心里还暗暗庆幸,那每晚来店里卖玫瑰花的黑人已经走了,要不然范妮一定会有一打玫瑰花炫耀,她就是这种虚荣的人。而倪鹰就是不想让她如鱼得水。

  倪鹰心里又笑了一下,笑自己是不是妒忌这一向自以为是,其实不务正业的上海同学。自己一向大气,心思都在学习上,最不喜欢妒忌人,何况自己比范妮的前途不知道要远大多少倍,不可能去妒忌一个专心嫁人的上海小女子。她想,自己并不妒忌,因为他们根本不是一类人,她只是讨厌范妮近乎于洋奴的作派,倪鹰特别讨厌她看她男朋友的样子,简直象好莱坞爱情电影一样r麻。而且还不是正经洋人之间的r麻,而是夹杂了在倪鹰看来崇洋媚外的买办嘴脸的r麻,她是这样理解范妮脸上盛开的笑容里藏着的自敛。

  倪鹰讨厌范妮小鸟依人的样子,她看出来,范妮将她的金发男友当成了拯救她的英雄,所以她的脸才这样光芒四s。她讨厌把洋人当成救美的英雄,这也一直是她刻苦学习的动力,她要靠自己的力量在美国生存和成功。象范妮觉得倪鹰说不好rain; run; railway是丢了自己的面子一样,倪鹰也觉得范妮这种样子丢了自己民族的尊严。

  倪鹰真的是个单纯的湖北女孩子,她根本没有猜到,范妮这一举一动,是专门做给倪鹰看的。范妮早知道鲁并不喜欢这样。

  范妮在离开咖啡馆的时候,装作突然认出同学的样子,叫住本来想避开的倪鹰,欢快地说:“你找的工作不错啊,我跟我男朋友说过,也想到咖啡馆里打工的,我也喜欢这家咖啡馆的情调的。”

  她轻轻靠在鲁的肩上,将头向鲁的方向妩媚地倾斜着,因为不敢去拉鲁的手。鲁最不喜欢象通常的情人那样手拉手地走路,范妮怕他当场避开自己的手。她想要给倪鹰看到一对深情款款的纽约情人,有着无可挑剔的融洽。

  倪鹰说:“用不着吧。你不是从买办家出来的吗,你家多有钱,哪里用得着象我们一样打工。”

  连一句中国话也听不懂的鲁,都看出来她们话不投机。鲁后来问范妮,“她不喜欢你家的买办背景,是因为共产党的关系吗?”

  范妮说:“我也不清楚。我想是嫉妒吧。她一直向机器一样工作和学习。”

  过了不几天,范妮的会话老师就知道范妮交了白人男友的事,会话老师是有名的快嘴,才过了几节课,班上的同学都差不多知道了。那说法就和当时传说娜佳的事一样。范妮课间休息时,从娜佳那里知道了班级里的传言。她掉过头去看会话老师,他也正看着她,什么也不说,在白灼灯下变成蓝灰色的眼珠鄙夷而骄傲地瞪着,一副受了骗的气愤。老师什么都没有说,所以范妮也无从解释,她气得当场就哭了。老师却转身和那两个法国男孩聊起天来。

  莲娜过来劝范妮,莲娜问:“他叫什么?”

  范妮说:“卡撒特,他家是从欧洲来的。”

  “他英俊吗?”莲娜问。

  “他金发碧眼。”范妮说。

  “他爱你吗?”莲娜问。

  “是的。”范妮说。

  “你爱他吗?”莲娜接着问。问得娜佳在旁边笑了起来,问莲娜是不是在练习主持婚礼。莲娜并不理会,用圆圆的大眼睛瞪着范妮,温柔而坚决地问,“你爱他吗?”

  “我当然爱他。”范妮说。

  莲娜点点头,说:“那就行了,你又有什么伤心的呢?你好运气,上帝给了你一个礼物,一个金发碧眼的爱人,在你最孤独的时候来到你身边。你还计较别的干什么呢。你也有,我也有,我们是世界上最幸运的女人。”

  “是的。”范妮答应着。

  “你应该笑。”莲娜握了握范妮粘满泪水的手指,最后说。

  然后,她们看到娜佳眼尾微微向下倾斜的褐色眼睛里充满了眼泪。

  范妮就这样,在她的新生活里沉浮。一天天飞快地过去,心情一天天地变得混乱。因为她避而不见的真相太多了,简直就无法将余下的部分连成一气。有时她的发音也变得含混不清,特别是和鲁在床上的时候。有一次说信用卡的时候,她把card 说成了car,惹得鲁急得用手拍着床说:“d,d,还有一个d的音!你把卡片说成了街上跑的汽车了!”范妮觉得自己的自信心象从冰箱里取出来的冰激凌一样,外表看上去方方正正的,但一勺子下去,就软成了一滩汁。但范妮心里明白,在这样的时刻,她应该象菜刀一样尖利,准确和结实才行。

  那天她接到了婶婆的电话,说乃乃的照片找出来了,让范妮过去看。她听着婶婆硬朗的声音,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什么照片?范妮开始以为自己应该给婶婆照片,但是被忘记了。然后,她想起来上次见面的时候,自己要求过婶婆要看乃乃的照片。然后,范妮想起了那时候的情形,时差带来的恶心,象匕首一样蓝的天空,自己了解秘密的渴望。现在想起来,好象那是很上辈子的事。

  她的心乒乒地跳起来,她有点不敢去见婶婆,这也是家里不停地催范妮盯住婶婆给简妮办经济担保,但范妮一天天往后面拖的原因之一。要是婶婆问起她的学业,她不知道怎么说。她想,鲁的事情也是不能跟婶婆说的,在鲁连“我爱你”都没有说过之前。婶婆一定会觉得,王家的后代,变得太贱。

  婶婆在电话里继续说,她有一个从前的学生,现在是nyu的英文教授,格林,他专门研究中国买办历史。在七十年代初,他已经为中国的买办历史和教会学校写过论文,还特别注意过王家的历史,专门为王家的历史写了一本书。所以,那天婶婆也会请格林教授来,介绍他们彼此认识。范妮想要知道什么事,可以问这个专家。婶婆还说,要是范妮打算考nyu的话,格林教授也可以介绍些学校的情况给她。

  范妮应着,一边低头查看自己的毛衣。那上面常常粘着鲁卷曲的金发,她一般总是留着它们,现在她开始把它们摘掉。她知道婶婆是好意,想给范妮一个for,范妮想起来上次她提了那么多问题给婶婆。可范妮觉得奇怪,居然现在自己一时想不起来想要问些什么。

  按照婶婆定好的时间,范妮放学后去了婶婆家。又是下午茶的时间,婶婆用的唇膏还是那种又油又红的。婶婆这里一点也没有变,而自己的身心,却已大不相同。

  婶婆打量着她,范妮觉得自己紧张得夹紧了双腿。然后,婶婆说:“范妮开始有点纽约女孩的样子了。”

  范妮控制住自己的多疑,跟着婶婆到衣帽间门上的穿衣镜前,欢快地转着身体说:“真的?”她脸上带着无辜的笑,是为了给婶婆看的。

  格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