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303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15 08:08      字数:11709
  殿下,臣奉诏,汉王府中任何人不得诏命,不许离开半步。微臣只是奉命行事,还请殿下不要为难小臣,请殿下回府去吧”

  朱高煦拄着大枪,冲徐野驴狞笑:“怎么着我爹下令,把我打成囚犯了么”

  徐野驴赶紧道:“殿下说笑了,京中形势十分诡谲,皇上令臣等守住王府,只是为殿下安全着想,还请殿下回府”

  朱高煦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恶狠狠地道:“本王需要你们保护么既然不是囚犯,本王现在要出京游猎,闪开”

  “殿下”

  徐野驴把胸一挺,按住刀柄,沉声道:“请殿下回府”

  朱高煦寒声道:“你要跟本王动手”

  徐野驴抱拳躬身道:“臣岂敢与殿下动手,可圣命在身,臣又岂敢抗命殿下如果一定要出去,除非踩着臣的尸体出去”

  朱高煦被这句软中带硬的话给激怒了,他火冒三丈,大声咆哮道:“混账东西,你这是威胁本王么”

  “臣不”

  徐野驴“敢”字尚未出口中,被他激得暴怒的朱高煦从大袖中抽出一条铁挝,“砰”地一下击在徐野驴的后脑上,徐野驴闷哼一声,眼前一黑,就仆倒在地。

  这铁抓一击,若非击中要害,轻易不致送命,可是以朱高煦的神力,击在他人头上哪还有不送命的道理,尤其是徐野驴正躬身低头,这一挝正打在他的后脑上,那正是人头上最脆弱也最危险的地方,以致徐野驴吭都没吭一声,就送了性命。

  喝得酩酊大醉的朱高煦还不知道一铁挝已打死了徐野驴,见他一打就倒,还以为他装死吓人,更是大怒,抡起铁挝又打,大骂道:“虎落平阳被犬骑,你一个小小的兵马指挥,也敢对老子指手划脚,看我不打杀了你”

  那些兵丁见自家兵马指挥倒地,急忙一拥而上,将朱高煦牢牢抱住,又有几人上前搀扶徐野驴,伸手一扶他的头部,便觉湿漉漉一片,张开手掌一看,竟是一片血迹,再看徐野驴双眼紧闭,一探他的鼻息,便惊叫起来:“徐指挥死了徐指挥给王爷打死了”

  “啊”

  朱高煦定了定神,微微醒了些酒,不免也有了些怯意,只是在士卒们面前他可不好表现出来,便“啐”了一口,悻悻然骂道:“混账东西,装死吓唬本王么,呸本王打死你,不过是打死一条狗哼”

  朱高煦摞下一句狠话,把带血的铁挝一扔,拄着大枪摇摇晃晃地回府去了。

  朱棣从京郊回来,径往皇宫去,夏浔自然随行,做臣子的总要侍王伴驾,送皇帝回宫才好离开。一行人刚刚赶到午门口,就见东厂厂督木恩领着几个番子还有一个将领几个士兵,抻着脖子站在门洞下边,一看皇上回来了,急急奔了出来,往朱棣马前“卟嗵”一跪。

  木恩大声道:“皇上,奴婢奉命守汉王府,汉王大醉出府,兵马指挥徐野驴上前阻拦,吃汉王一铁挝给生生打死了”

  旁边兵马副指挥杨立杰立即号啕大哭道:“求皇上为徐指挥做主”

  朱棣一听勃然大怒,喝道:“那个孽子现在何处”

  木恩忙道:“殿下打死了人就回府去了”

  朱棣怒发冲冠,伸手摘下佩剑,大喝道:“杨旭”

  夏浔急忙抱拳道:“臣在”

  朱棣把佩剑往夏浔一掷,暴喝道:“你去,将那逆子抓来见朕,他若敢抗旨,就以此剑,替朕清理门户”

  第953章 知足,不知足

  朱高煦踉踉跄跄地回到王府,酒意又涌上来,到了自己寝宫,把长枪一丢,剑也不解,倒头便睡。王妃侍妾一应婢仆,见他披盔挂甲,酒气熏天,都不敢靠近。

  不一会儿,王府长史海曦海大人闻讯赶了来,一见朱高煦仰面大睡,不禁顿足大叫:“王爷,你怎么还能睡得着眼下情形非常不妙,王爷被禁足王府不得外出,理应收敛行迹以避风头,王爷你怎么酒醉性发,打杀了一位兵马指挥,这要是皇上怪罪下来如何得了殿下你”

  朱高煦刚刚合眼,还未睡熟,听他聒噪,老大的不耐烦,便勃然怒道:“休得在我耳边聒噪,去去去莫扰了本王睡觉。”

  海曦不听,犹自唠叨不休,朱高煦本就渴睡,听他说话偏就睡不着,不禁越听越怒,他腾地一下翻身坐起,因那大枪丢在一旁地上,也不去捡,好在肋下还悬了一口宝剑,朱高煦抽剑出鞘,大骂道:“好贼子父皇负我,徐野驴欺我,你也不听本王吩咐了,本王砍了你的狗头”

  海曦不过是一文人,哪敢与他动武,一见朱高煦掣出明晃晃一口宝剑,吓得掉头就跑,朱高煦头重脚轻,追之不得,便把手中宝剑奋力一掷,“铿”地一声掷中门楣,海曦见了更是连滚带爬,逃得不知去向。

  朱高煦“哈哈”大笑几声,倒回床上继续呼呼大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忽觉有人摇他肩膀,朱高煦睡意未足,十分恼火,又觉口渴难耐,便大吼道:“谁又来扰我来人,来人,先拿水来我喝,再打杀了这个杀才”

  朱高煦一面骂,一面迷迷瞪瞪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这人,朱高煦看了半晌,又眨眨眼,再揉一揉,犹自有些不信的样子。

  夏浔微笑道:“殿下没有看错人,正是微臣杨旭”

  朱高煦呼地一下翻身坐起,酒意已醒了五六分,他茫茫然道:“杨旭你到本王府上作甚”

  夏浔道:“皇上有旨,请殿下入宫一见”

  朱高煦又怒,嗔目大喝道:“你是来抓我的么杨旭,杨旭若非你误我大事,本王安有今日想当初,本王倾心结交,送你美人,可你却恩将仇报,五次三番坏我好事,那太子许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般效忠于他本王有今日,皆拜你所赐”

  朱高煦越说越怒,扭头四顾去寻武器,目光一扫,看见扔在地上那杆大枪,抢步过去便拾,只一低头,就觉头重脚轻,向前一栽,险险一跤摔坐在地。

  夏浔跟过去,伸手递过一口宝剑,笑道:“殿下是要寻兵器么,臣这里倒是有一口好剑”

  朱高煦一把抢过去,伸手一按卡簧,呛啷啷一声龙吟,一口锃亮如雪毫发可鉴的锋利长剑便出了鞘,朱高煦作势欲刺,突然发现不对劲儿,他看看那明黄铯的剑穗儿,再看着那剑上隐隐的龙纹,讶然问道:“你这剑是从哪里来的”

  夏浔道:“这是陛下随身宝剑”

  朱高煦一听大惊失色,手一软,利剑和剑鞘当当两声落地,朱高煦踉跄退了几步,后腰撞在桌上,又把一只青花瓷瓶摔得粉碎。朱高煦颤声道:“父皇父皇要赐死我么”

  夏浔从容地道:“殿下说哪里话来,虎毒尚不食子,皇上疼爱殿下,怎会加害呢。”

  朱高煦骇然指着地上宝剑道:“既如此,这这是为何”

  夏浔若无其事地拾起剑和鞘来,还剑入鞘,挂在腰间,淡淡地道:“皇上召汉王殿下入宫,皇上知道汉王殿下脾气不好,尤其不喜欢看见微臣,这口剑么,是皇上赐予微臣防身的。殿下不亮剑,微臣这口剑,自然也不会有机会亮出来的。”

  朱高煦脸色白了又黑,黑了又黑,红了又青,跟开染坊似的,愣了好半晌,才一咬牙,大步向外就走,吼道:“好我正要去见父皇”

  行至门口,朱高煦站立不稳,肩膀一下撞在门框上,“轰隆”一声撞得门框歪了,殿顶承尘都落下灰来,他也浑然不觉

  谨身殿外,朱高煦长跪不起。

  谨身殿内,永乐帝拍案如雷。

  “这个畜生这个孽子纪纲,给朕褫了他的冠服,挂在西华门上示众,将他囚在西华门内”

  纪纲三大爱好:享受溜须收藏美女看人倒霉。前两条倒也罢了,只要有人倒霉,他看在眼里便有一种莫名的喜悦,这种阴暗心理却有些病态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早年所受种种不公所影响,一听暗喜,急忙领旨,一溜烟儿地退出去扒汉王冠服去了。

  永乐皇帝又道:“沐丝,着秉笔司拟旨,叫内阁加印,明示于天下,废汉王朱高煦为庶人”

  夏浔在一旁虚情假意地解劝:“皇上息怒,皇上息怒,汉王酒醉,神志不清,也算情有可原。皇上万万不可如此震怒,以免伤了身体。等汉王酒醒,详细问过,皇上再训斥一番也就是了,一旦发了明旨,那就更改不得了,千万要慎重”

  朱棣懒得理他,这一遭朱棣是真的气坏了,他继续咆哮道:“长史不能尽劝诫之责,众侍卫反为虎作伥,好好好一班无法无天之徒木恩,你带人去汉王府,把汉王长史及汉王一众侍卫都拿了,在午门外杖毙”

  木恩见朱棣气得颊肉哆嗦,嘴角往左翘,眼角往右挑,五官都扭曲了,心中十分害怕,赶紧答应一声,踮着脚尖溜了出去。

  这时候,一个小内侍悄悄溜进来,细声细气地欠身道:“皇上,太子求见”

  夏浔一听,急忙躬身道:“臣告退”

  父子相见,又是君与储君,旁人不管是谁,在场都嫌碍眼,夏浔自然要知趣回避。朱棣余怒未息中,只是“嗯”了一声,示意他退下。夏浔欠身退下,到了殿门口,恰见太子见来,夏浔急忙往旁边一站,皇帝面前,其他人是不能受礼的,所以夏浔不能向太子行礼,只是给太子让道先行。

  但是藉着这侧身让路的刹那机会,夏浔已飞快地向太子朱高炽递了个眼神儿,太子目不斜视,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似乎全未看到夏浔的示意,只是他的眼神迅速低了一下,便从夏浔身边过去。

  夏浔迈步出殿,扬长而去

  吏部尚书蹇义亲自把黄真送出衙门,黄真返身,拱揖道:“尚书大人请留步”

  蹇义呵呵一笑,便站住,满面春风地还礼,唤着他的表字,亲热地道:“佑强兄慢走,我就不远送了”黄真的车夫把车赶过来,黄真向蹇义又拱一拱手,返身登车,再颔首示意,蹇义这才返身回衙。

  黄真坐在车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捋着胡须,过了半晌,突然老泪纵横。

  方才蹇义把他请到吏部,对他说明了皇帝任命他为都察院左都御使的意思,今天行文已到吏部,明日金殿就要当场宣布,先行告知,是叫他有个心理准备,以免金殿上举措不当,失了礼仪。

  虽然从陈瑛入狱,他则被释之后,他就知道自己有了担任都察院左都御使的可能,可那机会实在不大。那时官员任命,各个衙门口儿够资格擢升而本衙门还没有空缺的,调到其他衙门是很正常的,吏户礼兵刑工之间并没有后世各个国家部门间那么大的距离,不讲究什么行业对口,所以朝廷空降一位部院大人那是大有可能的,因此黄真心中虽想,却不敢有此奢望。

  如今这位子终于到了他的手上,回想起来,黄真感慨万千,忍不住老泪纵横。他实在没有想到有一天,自己也能位至九卿。如果说他也曾想过,那大概只有当年中了进士,刚刚步入仕途的那一年半载。此后,他的雄心壮志就渐渐消磨了,等到后来一事无成,在都察院坐了冷板凳,眼见得一个个后辈擢升上去,他早已心灰意冷,可今天今天他竟已位极人臣

  坐落副驾上的随从偶一回头,不由惊道:“哎哟,老爷,您这是怎么了”

  “哦,没什么,老夫年纪大了,有了迎风流泪的毛病,呵呵”

  黄真自袖中摸出一方手帕,轻轻擦了擦眼角。

  “这一次皇上大动干戈,一下子抓了那么多的官员入狱,一时半晌的,朝中是不会再有大动作的,皇上提拔我来接替陈瑛那个酷吏,大概也是这么个意思,朝廷需要平稳嗯辅国公的眼光远比我高明,这事儿还要向国公请教请教,以免我错会了圣意。”

  黄真主持都察院后的施政方针,就此定了基调。

  黄真又想:“如果我所料无差,那么在我主持都察院期间,最重要的事就是替赵子衿铺好前程,以他的资历现在就做右都御使恐怕有些为难,不过至少也要提到佥都御使的位置,汉王已倒,都察院里又有子衿这个年轻人在,以后就可确保都察院掌握在我们手中了。”

  黄真心满意足地吁了口气:“至于老夫么,年事已高,本本份份做个一年半载的都御使,不出什么差错,就可以致仕荣休,回家抱孙子去了正常致仕的官员,死后朝廷都有加赏追封。老夫是九卿之一,只要平安致仕,死后当可得个三公的追封,唉老夫这一辈子,做到这个地步,知足知足啦”

  黄真微笑了一下,揣起手帕,一抬头,就看见路旁一匹马,马上一个人,微笑着看着他,正是杨旭

  第954章 以退为进

  夏浔弃马登车,与黄真同行,车子驶离御道,便进了繁华的市区,速度也慢下来。

  夏浔笑问道:“黄大人今番得以执掌都察院,位列九卿,可喜可贺。不知对于今后,大人有何打算”

  黄真赶紧道:“正要请教国公”便把自己的打算一一说与夏浔,夏浔听了,用略带些怪异的眼神看着他,看得黄真心中发毛,不禁局促地道:“呃国公可是觉得下官思虑有不到之处么下官正要就此事请教国公,若有不到之处,还请国公指点才是”

  夏浔笑了笑,感慨地拍拍黄真肩头道:“老黄啊,你我相交十余年,坦率地说,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可交的朋友,但是从不觉得你是一个了不起的智者。今日听你这番话,我才明白,何谓大智若愚真正的大智慧,又岂是锋芒毕露,人人赞其了得的人所配拥有的。你的想法很好,皇上用你执掌都察院,以我的揣测也正是想要企稳。国事个人事,就按你的打算做吧,你的想法,没有错”

  黄真谦笑道:“国公谬赞了,老朽只是胸无大志,哪配得上大智若愚这四字赞语。”

  夏浔嘿嘿一笑,说道:“就只是一个知进退,就不知有多少自诩比你高明的人做不到。见好就收,说来容易,可是有多少人舍得放下呢这就是为人处事的大智慧了,在这一点上,就是本国公也不如你”

  黄真惶恐起来,连忙道:“国公过谦了,过谦了,国公这么说,可让老朽无地自容了。既如此,那老朽就依国公所言行事吧。”

  夏浔点了点头,道:“嗯你这么安排,很好刚刚,汉王酒醉,欲闯宫而出,受兵马指挥徐野驴所阻,汉王趁着酒兴,竟一挝把他打死了。皇上震怒,已经把他抓进宫去,褫了他的冠服,要把他囚在西华门内,诏告天下,贬为庶人了。”

  黄真闻言大喜,道:“如此一来,太子之位稳如泰山了”

  夏浔轻轻摇头,道:“不然,汉王就算贬成庶人,只要还在天子眼皮子底下,就是一个大祸患”

  在进取心上,夏浔相信汉王确实比太子强。人有所长,必有所短,相较于朱元璋朱棣这样的一代人杰雄主,这些大明的后续之君,都谈不上文治武功,样样出色。既然不能全才,相比之下,还是擅长文治更好一些。

  以朱高煦的志大才疏,做事没有分寸不知进退,如果他做了皇帝,就只会一味地想着强爷胜祖,大明这点家底,用不了多久就得被他折腾光了,在他手里,恐怕要弄得狼烟四起,虽然现在没有强大到颠覆大明的外敌,国内却会义旗高举,反兵处处,最终做了它的掘墓人。

  秦始皇在时,谁会相信强大的秦帝国二世而终

  隋文帝在时,谁会相信强大的隋帝国土崩瓦解

  好大喜功穷兵黩武之辈从来不乏其人。

  眼下北方形势已经发生变化,永乐大帝未必还需要如历史一般五征蒙古,他是在最后一次征蒙古途中暴病而死的,而太子朱高炽只比父亲多活了一年。如果因为这个改变,朱棣的寿命哪怕只延长一两年,这位太子能不能活到继位,那就很难说。

  而皇帝气头上做的事,是做不得准的,他的亲生骨肉,又是他一向最疼爱的儿子,若是圈禁在京城,过些时日皇上反悔了,去探望他一下,再动了恻隐之心放他出来,复还王爵,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变数还是存在的,所以夏浔才说,只要留他在京,哪怕是个庶人,依旧是大祸患。

  庶人,天下百姓都是庶民,然则皇帝的儿子,你真能把他当个庶人看待

  黄真一听,紧张地道:“难道要置他于死地才成他是皇上的亲生儿子,皇上若是有十几二十个儿子,怕也不太爱惜他了,可皇上只有三子,再说皇上原是燕王,不比自幼立为储君,早早做了皇帝的天子,那些天子深宫大内地住着,子嗣稍大,就得分居,亲情之厚远不及此,要杀他恐怕皇上绝对不肯的。”

  夏浔笑道:“这个自然。再说,就算皇帝肯,我们也不能去怂恿皇帝杀皇子,来日皇帝后了悔,谁进的言,谁倒霉,绝对没有好果子吃。我们要做的,不是置其于死地,而是为他求情。一个就藩的藩王,比一个在京的庶人,呵呵,还是后者威胁更大”

  黄真微微一想,憬然道:“不错,国公所言甚是有理。藩王就藩,从此不得再离藩国一步,就算奉诏回京,时日也短。太子太孙天天侍奉在皇上身边,而汉王就藩,不得回京,时日久了,皇帝这份疼爱自然也就淡了,反会与太子太孙更加亲热。”

  夏浔笑了笑,不语。

  谨身殿里,太子朱高炽伏地哭泣,替汉王苦苦哀求,朱棣不觉大怒,斥道:“俺为你计,不得不割去私爱,你想养虎为患么他对你丝毫不计兄弟情谊,你还如此为他求恳”

  朱高炽垂泪道:“父皇开恩不管二弟怎么做,总是儿的手足兄弟。母亲过世时,念念不忘我兄弟三人,希望我们三兄弟和睦相处,莫要坏了自家人情谊。如今若是把二弟贬为庶人,囚在宫里,儿是二弟的长兄,寝食如何能安母亲在天之灵,如何能够瞑目啊”

  朱高炽又叩头,乞求道:“父皇为儿谋划打算,儿岂不知,只是若是为了保住儿的太子之位,就要儿一母同胞的兄弟从此做了囚犯,儿宁可舍了这皇储不要”

  朱棣听了不觉动容,忽然想起自己的亡妻,朱棣心里一酸,一双虎目不觉流下泪来,他热泪双垂,仰天长叹道:“朱棣一生杀伐决断,从无一事羁绊我心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儿子啊”

  朱高炽也泪眼汪汪,泣声道:“父皇,宽赦高煦这一回吧”

  朱棣脸色阴晴不定,挣扎良久,才恨声道:“朕又何尝愿意叫你母亲在天之灵不安,罢了朕就饶了这孽子一回,把他封于山东乐安州,叫他即刻就藩封国,你去替朕传旨,叫他立即收拾行装上路,不要来见朕了,朕不想见他”

  朱高炽大喜,连忙叩头谢恩,他艰难爬起,刚要出去,朱棣又唤住他,叮嘱道:“高炽,切记,若是高煦不知好歹,还要对封国之地挑三拣四,万万不可答应。记着,封藩于乐安州,只还其一卫王府侍卫,万万不可变。”

  山东乐安州距北京不过咫尺之遥,而北京已被定为大明皇都,只待皇宫落成,迁移过去,那里就是大明中枢,京营数十万大军屯扎于此,再加上北方边军本来就是大明军队之中仅次于京营官兵的第二支主力,可谓固若金汤。

  朱高煦在乐安州,不过四县之地,一卫兵马,如果有什么异动,朝廷大军旦夕可至,将他一举就擒。如果当年燕王的地盘和建文帝的京城距离如此之近,他再神勇百倍,建文再愚蠢百倍,他也断然没有成功的可能。

  朱高炽心领神会,连忙满口答应着退了出去。

  夏浔打马扬鞭回了杨府,通报进去,自然是阖家欢喜,茗儿和几位夫人早就听说相公出狱了,却迟迟不见他回来,如今听说他到了,一家人都迎出来,拿着柚子叶水先替相公洗去一身晦气,把他迎进府里坐定。

  阖府上下内外管事,有职司的老妈子大丫头都来向老爷道喜,乱哄哄好一通折腾,小樱看着这一家人真情流露,只是抿着嘴笑,眸子里却有一抹亮晶晶的东西。人家正主儿回来了,万事皆定,她再无任何理由留在杨家,本该告辞离去,只是这话竟然有些说不出口。

  十八岁的大姑娘了,那芳心一旦有属,便是情热如火,竟连少女的矜持和骄傲也压制不住,只好用杨家中正在喧腾,不宜这时出头来安慰自己,自欺欺人地多呆片刻也是好的。

  “好啦好啦,老爷刚回来,一定乏了,大家都出去吧,让老爷静一静。弦雅,把这几个淘气的家伙都带出去”

  谢谢突然拍拍手,笑着吩咐下去,家里的管事妈子大丫头纷纷退下,弦雅也领着几个奶妈子抱着小的,牵着大的,把孩子都带了出去,小樱是客,人家夫妻团聚,不好留下,便只道一声喜,同弦雅一起出去了。厅中只剩下夏浔和他的女人,谢谢便问:“老爷回来,本是大喜,为何心事重重”

  夏浔一怔,失笑道:“胡说八道,我哪有什么心事”

  茗儿幽幽地道:“做了那么久的枕边人,我还看不出你的喜怒哀乐么相公平安归来,本是大喜之事,相公面上强作欢容,心中却郁郁寡欢,妾身如何看不出来”

  夏浔默然片刻,轻叹道:“还是瞒不过你们。不过,你们也不用担心,相公不是郁郁寡欢,只是有些心事,因为一直静不下心来好好理出个头绪,心中有此惦记,所以不甚欢乐。”

  苏颖诧异地道:“连入狱出狱这等事相公都算到了,可谓神机妙算,还有什么心事未了呢”

  夏浔淡淡一笑,道:“我虽猜到了故事的开头,却没有猜到故事的结尾。颖儿,这件事,还没完呢”

  第955章 最难处是自识

  夏浔回府的第三天,小樱向他告辞了。

  夏浔与小樱离开辅国公府,便上了马,辛雷和费贺炜及几名侍卫远远地辍在后面。

  远远的,杨府中一座二层小楼,谢谢和梓祺临窗而立,正好可以看见长街上双马并辔而行的情景。

  一匹乌骓马,四蹄踏雪。

  一匹枣红马,艳如火云。

  马行林下,落叶纷纷。

  谢谢悠然道:“咱们老爷又掳获一位少女芳心了,我看那小樱姑娘告辞时,好生的不舍。嘿嘿,要是老爷出言挽留,我估摸着她都不会客气一下就欣然答应了。可惜喽,老爷叫人家好生失望。”

  梓祺道:“嗯原先你说,我还不信,后来,连我都品出滋味儿来了,咱们老爷一向精明,他真的看不出来么怎么装傻充愣的。”

  谢谢叹口气道:“大概是因为他老了吧”

  梓祺不乐意了,嗔道:“尽瞎说,他才三十多岁,正当壮年,怎么就老了真若老了,你还常常埋怨吃不消他”

  谢谢白了她一眼道:“说什么呢你,我指的是他的心老了,又不是身子。”

  梓祺眼珠溜溜儿地一转,疑道:“心老了么我怎么不觉得,我倒觉得他越活越小了,他跟怀远怀至两个小家伙一块儿玩泥巴,都能玩得兴高采烈的。”

  谢谢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道:“你呀,一向大大咧咧的性子。唉我总觉得,老爷的心,有些沧桑了,可他这年纪,可还远未到含饴弄孙的岁数啊,你瞧黄真那老家伙,这么大岁数了,还活得劲劲儿的,我听费贺炜那大嘴巴说,昨天皇上提拔黄真任都察院都御使的旨意下来,同僚们为他在妙香楼设宴庆祝,老黄兴致高昂,酒后叫了两个姑娘侍寝呢,心若不老,人就不老。反观咱们老爷,唉大概是这些年劳碌国事,心境过于沧桑了些。”

  梓祺不服气地道:“黄真那样就叫不老啊我看应该叫老不修才对。咱们老爷一定得寻花问柳才叫人心不老吗你心眼儿那么多,那你去给老爷撮和了他们的好事呀,嘿嘿小樱一定会永远感激你这位大媒人的。”

  谢谢啐她一口道:“那成什么话了,姐姐我岂不成了拉皮条的了我要取悦于他,也用不着这样的手段”

  梓祺似笑非笑地道:“那是,那是我有一口刀,姐姐也有一口刀,我这口刀当年也曾沾过人血,伤过人命的,姐姐虽是手无缚鸡之力,可姐姐那口刀沾过的血害过的命,可比我多上千百倍了”

  谢谢一诧,疑道:“这是什么话想捧我,你也用不着说这么言不由衷的话吧姐姐我当年闯江湖,凭的可是一颗聪明脑袋,哪曾用过什么刀了”

  梓祺吃吃笑道:“古语有云,一滴精,十滴血。你自己算算,做了这十多年夫妻,你那口刀上可沾了多少血”

  谢谢“啊”地一声,俏脸飞红,又气又羞地道:“他他那个混蛋,他说与你听的么”

  梓祺忍笑道:“他总想要我学你嘛,还能不帮你炫耀你的英雄事迹喔,对了,他跟我说,男人那东西呀,只要一滴,里边就含有数千万颗那每一颗都能化为一条生命的,你说你杀过多少人了啧啧啧,好厉害啊好厉害,看着是娇娇女,明明是女魔头”

  “老娘给你拼啦”

  谢谢羞不可抑,张牙舞爪地扑向梓祺,梓祺哈哈大笑,虽然怀胎九月,身体笨重,居然仍比谢谢动作快上许多,一返身就闪到楼梯边,飞快地下了楼去,反把谢谢担心得够呛,在后边一个劲儿地叫:“慢着些,慢着些,我不追你就是了,你身怀有孕呢,作死呀你,跑这么快”

  深秋,凉意深深。

  一阵风来,吹落几片梧桐,夏浔伸手接过一片落叶。

  一直偷眼打量他的小樱看他望着落叶出神,不禁咳嗽一声,问道:“你在想什么”

  “哦哦”

  夏浔回了神,便道:“我在看这叶子。江南,秋冬之际,落叶的树木不是很多,大部分树木都是四季长青的。而北方,这时应该已是无边落木萧萧下了,北方的树叶,都要宿命地面对秋风,每一片落叶,都是燕赵慷慨悲歌之士你看这里,偶有落叶,花还在开呢”

  小樱游目四顾,果见两旁灌木丛中粉的紫的,各色花开,不禁说道:“这里纵然是四季花开,开的也不是那同一朵花,花瓣总要凋谢的,比那树木的生命更短。”

  她睃了夏浔一眼,一语双关地轻轻道:“要不然,你们汉人怎么说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呢。”

  说出这句话,她就红了俏脸。

  夏浔默然片刻,勒住骏马道:“到城门口了,我就不远送了,我会叫费贺炜护送姑娘回秣陵镇的。这一次,帖木儿国使者访明,多亏姑娘仗义相助,来日,若经过秣陵镇时,杨某一定会亲自登门,再向姑娘致谢的。”

  小樱见他样子,心中便觉有气,脸蛋就板起来,道:“不必了等你老人家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偶尔想起我时,再想登门探望,本姑娘怕是早就嫁了人了,却是不方便再见你”

  “啊”

  夏浔微微一惊,诧异地道:“你已有了中意的人家了”

  小樱没好气地道道:“总要嫁的啊”

  她那一双火辣辣的美眸一睇夏浔,道:“要不然劳烦国公帮我找一个”

  夏浔干笑道:“呃不知你想找个什么样的啊”

  小樱心中更是有气,便恨恨地:“我想找的他呀,有时候其j如狐,有时候其蠢如猪有时候其勇如虎,有时候胆小如鼠尤其擅长装疯卖傻,你说这样的男人怎么样”

  夏浔心虚道:“姑娘这可有些难为人了,天下间哪有这样的男人”

  小樱气极,大声道:“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偶尔出这么一个古怪的东西,有什么稀罕的国公爷怕是也没见过这种混帐东西吧哼”

  小樱双腿一磕马腹,急驰而去。

  夏浔轻轻一挥手,费贺炜带着几个侍卫便追了上去。

  夏浔望着小樱远去的背影,半晌,轻轻一笑,复又摇头一叹,声音微不可闻。

  汉王朱高煦灰溜溜地离开了京师。他很清楚,这一次是真的彻底失去了父皇的宠爱,再想抗拒离京,那是不可能了。朱高煦回到汉王府,在东厂和京营官兵的监督下,匆匆整理了王府一应器物,两天之后,便仓惶离京,赴山东乐安州就藩去了。

  纪纲奉圣命,监督他离京,候朱高煦的车驾队伍离开金陵,又派一队锦衣卫乔装改扮,一路暗中监视随行,等一切安排妥当,这才回转京城。

  陈瑛已经入狱,由于朝廷没有对外公布汉王结党,蓄养刺客,谋杀国公,篡夺储君的罪行,此番被囚禁西华门,继而驱赶出京,迫其就藩所用的罪名只是酒醉行凶,打死朝中武将,陈瑛的罪行与汉王息息相关,也就不能公诸于众。

  纪纲体察上意,已吩咐纪悠南对陈瑛用刑。锦衣卫的刑罚,如果想要置人于死地,再强壮的汉子也支撑不住,血肉之躯,如何与刑具相抗更何况陈瑛一个文人,三木之下,用不了多久,陈瑛一定会被折磨至死,到时报给皇上一句:“陈瑛暴病,猝死狱中”也就是了。

  纪纲这么些年来,在朝中最大的敌人只有两个,一个是夏浔,一个是陈瑛,原本看似扳之不倒的陈瑛已落在他的手中,注定要丧命在他手中,这不禁增加了纪纲的信心,他信马游缰,不期然地便想到了夏浔:什么时候,能把夏浔也下了大狱呢

  纪纲策马而行,一路想着,想着想着,嘴角便露出一丝阴冷的笑意:“杨旭,若有朝一日,我也扳倒了你,一定亲手对你用刑送你归天,以全你我故人之谊哼”

  纪纲带着笑,轻轻抬起头,就见对面有几匹马正缓缓驰来,因见他带人行来,刚刚勒马站住,几名侍卫中间拱卫着一人,正是一向便服的夏浔。纪纲微微一怔,随即便堆起一脸令人心悸的笑来,轻轻一磕马腹,迎上前去,抱拳道:“国公,从哪里来”

  夏浔道:“送一位朋友出城,纪大人这是从哪里来”

  纪纲答道:“巧得很,下官也是送人出城,送汉王离京”

  夏浔“哦”了一声,淡淡地道:“哦,汉王今日就藩了么”

  纪纲道:“是啊,刚刚离京,下官奉圣命,相送汉王一路出城。国公,您请”

  纪纲一拨马头,与夏浔同向而行,落后他半个马身,睨了夏浔背影一眼,语含深意地道:“今日送汉王出城,下官感慨良多啊,就在三天之前,汉王还威风不可一世,连太子都要惧他三分。谁能想得到,仅仅三天,他就黯然离京,仓惶北去。汉王遭遇,足为今日风光无限飞扬跋扈者戒了。”

  夏浔忍不住揶揄道:“想不到纪大人也会生起出尘之念不识货,半世苦;不识人,一世苦人不自识,苦上加苦。风光无限并没有错,错的是人一得志,就忘乎所以,看不清自己的位置,做出些不该由自己做出的事情,那么大祸临头,也就不远了。”

  纪纲乜了他一眼,问道:“国公想来是识己甚明了”

  夏浔不答,勒住马,回首道:“纪大人还认得十年前的自己么”

  四目相对,仿佛一簇火花,在两人眸中蓬然炸起。

  就在这时,马蹄得得,一个声音说道:“好巧好巧正要去寻国公和纪指挥大人,想不到就在这儿一块儿碰上了”

  第956章 便宜了谁

  夏浔和纪纲扭头一看,来人正是皇上身边的传旨太监沐丝,后边还有四名骑马的宫中侍卫,见二人向他看来,沐丝忙道:“国公爷,纪大人,皇上召您二位谨身殿见驾呢。”

  夏浔眉毛一挑,问道:“要我与纪纲同去”

  沐丝陪笑道:“正是”

  夏浔和纪纲对视一眼,目中不无惊奇。

  到了宫门广场处,二人就得下马步行了,一俟进了皇宫,纪纲窥个机会,凑近沐丝,低声问道:“沐公公,不知皇上召见,有何要事啊”说着顺手就塞过一卷厚厚的宝钞。

  沐丝是木恩的人,但是宫里安全事务的主要负责人是纪纲,彼此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东厂和锦衣卫远未闹到水火不能相融的地步,这个面子,纪纲不怕他不给。

  沐丝顺手袖了宝钞,低声道:“纪大人,不是咱家有意相瞒,确实不知道啊。”

  纪纲哦了一声,眼珠一转,问道:“那么,皇上传旨之前,可召见过什么人”

  沐丝摇头道:“不曾”

  纪纲又问:“那么皇上传旨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