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205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15 08:02      字数:11737
  悍,可若斗心机,他们整天跟蓝天白云牛羊草地打交道的人,哪里斗得过这些公案高手。

  主审官是莫可,他原本是开原兵备道的一个户科小吏,如今却已是开原府通判大人了。

  被分散关押分散审讯的“桦古纳”族人你说漏一句,他说漏一句,莫可利用他们失口透露的消息继续诈取其他犯人的口供,无需动刑,只用了两天时间,剩下的人犯已经无需提审了,整个案情经过已然大白于天下,众部落头领这才知道当日开原暴乱,诸族互生仇隙大打出手,竟然是这么一帮人从中作祟。

  想起那些死伤的族人以及被逮捕法办的族人,各部落首领愤怒已极,他们既恨阿鲁台的卑鄙,又恨这些所谓的桦古纳族人给他们造成的惨重损失,他们纷纷赶去向夏浔请愿,要求把这些人全部处死。

  夏浔没有亲自审讯,众部落头领赶去见他的时候,他正与张俊万世域商量军屯改革的问题,这是第一步。战兵和屯夫分割清楚之后,才好进行下一步:募兵。

  就一些相关细节,三个人正进行着细致的讨论,众头领便慷慨激昂地赶来。夏浔问清楚经过,不禁哑然失笑,他对众部落头领们说:“要杀掉他们,很容易,本督一言可决可是,你们真的希望,本督逾越律法之上,想杀就杀吗”

  众部落头领闻听哑然。

  夏浔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视了一圈,淡淡地道:“他们居心叵测,的确可恶。可他们做过些甚么呢他们不过是给你们的族人打短工当伙计的时候,给掌柜的添油加醋地帮腔,说上几句阴阳怪气的冷话,结果变成什么样子了势同水火形如寇仇”

  众部落头领都为之默然。

  夏浔道:“诸位头领,我们都生活在辽东这片土地上,顶着同一片天,踩着同一块地,都是大明的子民,你们希望各个部落之间,各个部落和汉民之间,整天的打打杀杀,如同仇敌么如果我们亲如一家,会因为这么拙劣的伎俩会因为别人三言两语的挑唆就发生这样的事吗

  你们,身为深受族人爱戴的头领部落中德高望重的长老,在以往各部族之间各部族与汉民之间发生怨隙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做的呢是做他们的后台,为他们撑腰,火上浇油的怂恿他们惹事生非,还是真正尽到了一个头人一位长老的责任引导他们,劝解他们,多交朋友少树冤家”

  部落头领们又羞又愧,再也没人理直气壮地要求夏浔处死那些“桦古纳”族人了。

  夏浔道:“依罪,这些人不当杀莫可已经把他们招认的罪状和依律处置的结果告诉本督了,本督同意他的处置结果。军屯改革之后,卫所官兵会保留部分土地,划建军事农场,由后勤辎重兵们负责,一些战俘和这些犯了轻罪的囚徒,会交由他们看管,进行劳动改造。

  劳动改造不了人,却是一种惩罚,也免得他们吃闲饭,在这段过程中,他们就能定下心来,真正的把辽东当成家。或许,十年二十年之后,其中会出一个两个的苏武,还是想着返回故乡,可那毕竟是少数。我希望各位头领长老,能够真正尽到一族大家长的责任,与官府同心协力,把辽东营造成你们美丽的家园,如果能够通过这件事,成为一个很好的教训,他们也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雄纠纠气昂昂而来的各部落头领们沉默深思着离去了。

  万世域挪了下屁股,小心地看了一眼夏浔,试探着问道:“部堂,对那个小樱,该怎么处置才好呢”

  第629章 曙光

  听了万世域的话,夏浔不禁锁起了眉头。

  对小樱的处理,的确叫他有些头痛。小樱已经说出了她的本名,但是夏浔依然习惯叫她小樱,尽管她接近自己服侍自己,乃是别有居心,可毕竟朝夕相处了这么久,小樱不是一个面目可憎的女孩子,相反,非常漂亮,而美丽的女孩子总是更容易叫人原谅她的过失的。

  夏浔思量许久,也想不出一个妥当的处置办法,不由烦恼地叹了口气,缓缓站了起来,慢慢踱到了门口去,万世域连忙起身跟上,张俊却端起了茶杯,悠然地喝起茶来。他是辽东都司,执掌着辽东军事,其他方面与他无关,他才懒得理会这些。

  夏浔站在廊下,眺望着远处,莫可正在那儿对挑唆辽东诸部暴乱的一众案犯做最终宣判,由于已经受了夏浔的一番教训,那些部落首领们都没有喧哗闹事,莫可的宣判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夏浔看了半晌,对张俊道:“杀她罪不致死吧”

  万世域小心地道:“照理说,杀人未遂,罪不致死。不过,部堂您是朝廷命官,虽说杀官如同造反只是一句俗话,并不载于律典,可也说明了其中的道理,行刺官员,总该罪加一等的,部堂若要重处,也是合乎情理的,这个具体怎么办,还要看部堂您的意思。”

  万世域的话说的很清楚了,乌兰图娅杀人未遂,罪不当死,但是要杀或者不杀,都在夏浔一句话,如果夏浔想杀,官员们通过一番运作,自然可以让她死得合理合法。

  只要有阶级存在,特权阶级在触犯法律和被他人触犯的时候,罪行的轻重,就必然会受到人力的左右。比如说杀人偿命,天公地道,可是大明律又有赎刑一说,这赎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想赎就赎的,这就是给特权阶级开的绿灯了。

  比如枣强县里有一个典吏,醉酒之后杖杀了一个皂隶,结果就判了赎刑,赔给死者家属一匹马而已。按照当时的物价,一匹马大约值钱十贯,十贯钞买了一条人命;又比如有一位都督同知因为私愤杀人,结果也是赔钱十贯。又比如一位侍郎大人的悍妻妒性大发,杖杀了十多个侍女,事情闹得实在太大,皇帝这才下令不许赎罪命妇也可用赎刑,最后施以杖刑五十板。这些在大明实录里边多有记载。

  当然,当时明朝阵亡官军的殓银也不过才二贯,国子监生病故也仅给三贯,得到十贯的赔偿似乎不算少了,可这是打死人命。至于像某位亲王一时恼怒,当众打杀冲撞他仪仗的两个卫指挥,那更是一文钱都不用赔了,只是挨了朱元璋一顿臭骂而已。由此可见,特权阶级终究是特权阶级。

  夏浔沉默半晌,说道:“阿鲁台以小樱族人留在鞑靼的亲眷相威胁,授意他们挑唆辽东内乱时,小樱本人是反对的。这件事,她倒不用担负责任,不过,她行刺朝廷命官本督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处置办法,不如就判她一个监押之刑吧。”

  万世域有些惊愕的看着夏浔,迟疑道:“部堂若恼她行刺之举,不如就施杖刑打杀了她吧,她好歹也是哈尔巴拉一族的别乞,施以监押之刑似乎不太妥当”

  夏浔比他还奇怪,眉头一挑,问道:“这叫甚么话,难道监押比杀头的处罚还重么”

  万世域呆了一呆,脱口道:“原来部堂不明其中道理”

  夏浔听出蹊跷来,连忙追问道:“这监押,还有什么说法么”

  万世域松了口气,苦笑道:“部堂大人果然不知。自汉唐以来,妇人犯法,便少有入监的。我大明律中也有规定,妇人犯罪,除死罪及j罪要入监收禁外,其余罪行,一概交由其丈夫或亲属收管,随时听候传唤,不得入狱监禁。”

  夏浔还真不知道这样的规矩,不禁茫然道:“这是为何”

  万世域吁叹道:“部堂啊,这人世间,最黑的地方,就是监狱;最无法无天的地方,还是监狱。女子一旦入监,但凡略有姿色,都会被书办衙役狱吏牢子们滛辱。他们认为,女人犯了王法,尤其不可原谅,犯了王法的女人,还充的什么节妇再者,妇人一旦入狱,还不由着他们摆布有谁能给她撑腰

  标致些的女犯尤其可怜,前脚张三刚走,后脚李四又来,昼夜受人凌辱,一刻不得稍歇,及至有朝一日放出狱来,也不知已被几百几千个男人滛辱过了,她敢诉之公堂么一旦为人所知,这牢外,便又成了她一间更大的监狱了,唾沫星子就得淹死她。所以,自古以来,这牢狱一旦关了女人,简直就是一座免费的妓院。

  此中现象,自古皆然,那牢里牢外,上上下下,俱都串通一气,朝廷虽有严法,也是根本无法禁绝。是以,自古立法,非死罪及j罪,不得使女子坐监小樱姑娘姿容婉媚,一旦坐监,下场可想而知。让她坐监,还不如杀了她,下官特意请示部堂,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夏浔一听就呆了,这下还没法整了杀又杀不得,关又关不得,那把她放在哪儿才好

  夏浔看着万世域,万世域看着夏浔,两个人大眼瞪小眼地瞪了半晌,谁也没说话。

  八虎道关隘。

  一大早,关门就开了,关门吱呀呀地打开,一抹晨曦从城门里透出来,照亮了前方的道路。

  一匹马马背上捆着一个塞了干粮饮水寝具的马包,马鞍旁还挂了一口单刀,牵着马的是一个身材修长清瘦的少年。

  一人一马,踽踽独行,踏着晨曦和朝露。

  前方的草原弥漫着震雾,白茫茫一片,百步之外就是连天接地的一片白,什么都看不见。

  关门里,两队刀枪锃亮的官兵静静地站在那儿,看着那少年牵着马走出去。

  一人一马走出关门六七步远就站住了,牵马的少年回过头,茫然地看向关门里,阳光倾斜而出,映在他的脸蛋上,柳眉杏眼唇红齿白,竟是一个男装打扮的姑娘。

  这位姑娘,自然就是化名小樱的乌兰图娅。

  夏浔把她放了,杀也不是关也不是,总不成专门给她建一c女监,再雇一帮女人去看守她吧夏浔和万世域两位大人头痛了半天,最后想出了一个最好的办法:把她放了。

  一开始乌兰图娅还不敢相信夏浔的话,她不知道这个比狐狸还狡诈比毒蛇还阴险的家伙是不是又在玩弄什么花样,但是从她被送到八虎道,从衣服刀具到战马和马包,一样的准备,一直到现在,眼看着那正在缓缓合拢的关门,她终于相信了。

  那个她一直想杀掉,却已渐渐恨不起来,只是为了完成报仇的使命而去杀掉的大明总督,居然真的释放了她。

  可是小樱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她怔怔地看着关门,直到关门完全合拢。

  晨曦被封闭的关门掩住了,但是很快又从她的头顶照出来。

  雾气正一点点的向远处消褪,天空中露出了绚丽的红霞。

  乌兰图娅,汉语的意思就是曙光朝霞。

  她的母亲说,她是在一个满天红霞的早上出生的,所以给她取了名字,叫乌兰图娅。

  可是重获自由的她,此刻心底里却像渐渐退向远方的重重迷雾一样,迷茫而不见方向。

  此来辽东,一事无成,她的杀父仇人却大度地放过了她,这个仇人,她还要不要杀

  母亲早在生弟弟的时候,就因难产而母子双亡,父亲的继室和侍妾们对她都是明里巴结,暗里生恨,那里还是她的家么

  自从父亲和阿卜只阿死后,她最亲的人就只有她的义父,可是当义父冷酷地告诉她,要放弃父仇;当她露出拒绝的意思时,不惜用她族人的生死相胁迫时,那个可亲的干爹就在她的心里越来越远,甚至比一个路人还要遥远,那还是她可以依靠的人么

  她是哈尔巴拉一族的别乞,可是父亲死后,族里已经公推出了新的头领,已经有一个新的少女,取代了她,成为部族的别乞,她带出了一百多个族人,抱着必死的决心,要为父亲复仇,为族人复仇,而今,她带出来的所有族人一个不剩,全都被那个辽东总督遣送到一个叫甚么军事农场的地方当奴隶去了,她却完好无损地离开了辽东,她还有什么脸面回去部族,见到自己的族人

  身后的关门已经闭紧。

  往西去,回鞑靼

  往北去,到兀良哈三卫或者更远的奴儿干,换一个身份,重新生活

  往南去,到大宁,回到母亲曾经生活过的汉人地区

  乌兰图娅牵着马,双腿好像灌了铅似的,一步步向前走,走向前方缥缈的晨雾,就像一个迷途的小孩。

  关门上面,有几个正在值戍的守关士兵,他们百无聊赖地站在那儿,看着那个小孩走进迷雾,许久,迷雾中传出一声马嘶,却看不到它冲向了哪里。

  此时,夏浔迎着晨曦,正大步走在开原街头,身后跟着一众文武官员,犒赏已经发下去了,官衙也如雨后春笋般地建立起来了,他现在该大刀阔斧地进行军屯改革了。

  开原通判莫可亦步亦趋地随在他的身边,落后半步之遥,急急地禀报着:“卑职连夜审讯,那蒲剌都已经招认,上次袭击朝鲜使节的匪帮,是一个首领叫反天刀的马匪头子率人干的,蒲剌都和他们一直都有联系”

  第630章 运筹

  夏浔听着莫可的禀报,招手把张俊唤了过来:“张都司,各地的胡子马贼惯常活动的地点拥有的人数,已经摸清楚了吧”

  张俊道:“是,部堂回来以后,一直太忙,卑职还没来得及向部堂禀报”

  夏浔摆摆手:“不用禀报了,这事,你全权负责。如何剿如何抚如何剿抚并用,如何发动地方,你自行处理,我只要结果,不问过程。莫可抓住了一个阿鲁台的探子,这人在哈达城里,常替胡子销赃,哈达城里类似的人物一定还有不少,你们两个合作,把他们都控制起来。同时,蒲剌都被抓的消息还没有传开,你们看看,能不能利用他为突破口,予反天刀重创,这个人是辽东最大的胡匪头子,如果能把他干掉,意义重大”

  “是”

  张俊答应一声,便和莫可走到一边,窃窃私语起来。

  夏浔又对万世域和丁宇等布政司都指挥使司的官员们道:“军屯分开,不要搞一刀切,要因时因地进行微调。各卫所的战兵,实际上只有五成,另外五成担负着其他各式各样的事务,其中主要就是屯夫。我们总的原则是四分六。四成卫所官兵转为民籍。卫所屯夫的比例是两成,实际上超过三成不止,这样,屯夫全部归为民籍,另外将一部分老弱病残,失去战兵资格,却还占着位置充数的老兵伤兵也都撤下来。

  卫所的屯田依旧是朝廷所有,不能无偿划给他们。改为民籍的屯夫和伤弱老兵一概以承包的形式拥有土地,就是使用权暂时归他们,事先核定好每年上交的粮赋,但有所余,俱归他们个人所有。这些官田依照官价,可以赎买,他们现在有钱,可以买走,以后攒足了钱,还是可以买走。土地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你最终不把这地契写了他的名字,他终究是不放心的。”

  夏浔说一句,相关的官员便应一声,夏浔道:“募兵的事,现在可以放出风去。张熙童,利用各处府学多有各部族首领长老子弟的便利,多做些宣传。等到军屯改革成功,再正式开始募兵。”

  张熙童也连忙答应下来。

  夏浔又对丁宇道:“屯夫们本来日子就不太好过,叫他们改为民籍,相信大多数是没有意见的,不过土地暂时只是承包租赁,而非无偿划给他们,也难免有些目光短浅者,担心丢了铁饭碗,这新的饭碗又不瓷实。包括一些伤老的兵卒,陡然由军改民,又不知道自己能不能侍弄好土地,难免也要有意见,这方面的事你们要注意。”

  丁宇现如今是侯爷,连张俊都让他三分,说话当真是粗声大气,忙拍着胸脯道:“部堂放心,哪个兔崽子敢挑刺儿,就算他是块滚刀肉,我也把他剁了馅包饺子”

  夏浔瞪他一眼道:“胡闹谁叫你打打杀杀的了要跟人家说理,如果你的父兄在被裁之列,发几句牢马蚤,你就喊打喊杀的这其中的道道儿,咱们明白,可他们还不是很明白。你把话说透了,他还能这么抵触么”

  丁宇连忙陪笑称是。

  夏浔又嘱咐他道:“你可不要以为把这些人丢出去就算完事大吉。现在军屯改革,在明年秋天粮食打下来之前,这些人的吃喝拉撒,你们还是要管的。他们真的能自立时,你们才可以撒手,懂么”

  “是是是”

  夏浔又对万世域嘱咐道:“铧犁耕牛粮种,这些物事都可以把卫所中现有的生产工具,按照每户承包的田亩数人口数划分下去,你们布政司刚刚成立,人才物样样都短缺,这就可以大大减轻你们的负担。不过可有一样,这些生产工具,你们要从张都司那里接收,登记造册,公开发放,发放名单张榜公布,接受所有军改民的士卒家庭监督,如果有人营私舞弊,黄御使那里和陈总理那里一旦收了状子,我唯你是问”

  总理和当时的总兵总督巡抚提督经历差不多,是明廷的一种临时性职务,陈寿就是辽东总理衙门的官长,所以叫他一声陈总理,也只有夏浔这从后世来的人,心里才觉得有些怪异,当时的人是不觉有甚希罕的。陈寿矜持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他后面四大金刚却是七嘴八舌,连声表态,一致声明坚决执行杨旭总督的命令,监督好辽东军政各界事务,避免贪污腐化事件的发生。

  这四大金刚是李夜天吴擎宇王译阎超,四人是因为夏浔慧眼识神棍,才有幸让皇帝开了金口,踏上仕途的,自然以夏浔的门人自居,陈寿到了辽东之后,在人屋檐下,态度已大为改观,纵然他不改观,手下四大金刚全是夏浔的人,他也得被架在半空,动弹不得。

  万世域挺胸道:“部堂放心,下官亲自抓这件事,绝不为此惹起民怨沸腾。只是,现在已是深秋,要安置这么多人户,划地皮盖房子不是个容易的事儿,辽东人口少,想找那么多人修盖房舍也来不及。这些军户,还得暂时住在原来的营房里,要不然这个严冬可不好捱。”

  夏浔道:“那是自然,募兵怎么也得明春才能进行,在此之前,这些改民籍的老兵,依旧住在原处。等到明年开春,和张都司联系一下,调兵帮着盖房子,就当练练他们那膀子气力好了。”

  万世域大喜,连声道谢不止。

  夏浔一路走,一路安排着,当真是雷厉风行,霹雳火一般。

  手下的官吏们也是亦步亦趋,各领职司,内中只有一人,如徐庶进曹营一般,面噙冷笑,一言不发。

  这人不用问,自然就是辽东都司的同知唐杰。唐杰和丁宇一样,并列为指挥同知,论级别不相上下,只不过人家丁宇还有个侯爷的身份,无形中就比他高了一阶。这个,他眼气也没用,谁让他虽也立功颇多,偏就没有一个达鲁花赤一个鞑靼太师的儿子呢。

  不过他那张冷眼,夏浔根本懒得看,只当他是空气。唐杰也把自己当了空气,一路都是那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臭德性

  镇西堡河东边,有一个小村庄,二三十户人家的规模,住得比较松散,房屋建筑也是参差错落,不甚整齐。

  村东头是一片林子,此刻正有一个汉子,站在那儿东张西望。

  远远的,有几个披着羊皮袄的汉子摸进了树林,一个个俱都神情彪悍,腰间插着无鞘的钢刀,刀柄就在手边,易于拔出。几人一进了林子,就分散开来,十几步隔一人,相互照应着向前摸去,他们一手按刀,猫着腰探下去,并不见什么埋伏,其中一人便直起腰来,大摇大摆地向前走去,其他几人则四下藏进了林中,或傍依着大树,或干脆攀上了树顶,藏身枝杈之间,悄然不动了。

  林中央站着的那人正探头探脑地四下看着,身后已然闪出一条大汉,身体粗壮魁梧,脚下却像狸猫般轻盈,到了他跟前儿,伸手一拍他的肩膀。

  那人吓了一跳,猛一回身看见来人,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哎哟,梁爷,您怎么亲自来了”

  那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大汉哼了一声道:“老子咋不能来你咋约咱到这么背静的地方”

  这个胡子乃是反天刀帮中的二当家,绰号风中刀,名叫梁颢耀,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辽东都司通缉榜上有字号的人物。等他那人则是蒲剌都,蒲剌都苦笑道:“阿鲁台太师有些人手被官府抓了,我担心受牵连,就躲起来了。”

  “哦”

  反天刀上次收了蒲剌都的钱替他行刺朝鲜使节,就是为鞑靼太师做事,梁颢耀早知他是阿鲁台的人,一听心中了然,便问道:“你躲你的,又急着找咱作甚,不是想入伙儿吧”

  蒲剌都苦笑道:“梁爷您说笑了,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哪还禁得起折腾。我说一件事,辽东总督要改革军屯之制,您听说过吗”

  梁颢耀不耐烦地翻个白眼儿,道:“这关俺屁事”

  蒲剌都道:“这事儿跟您不相干,可钱粮的事儿,总跟您有关吧”

  梁颢耀神色一动,忙道:“此话怎讲”

  蒲剌都道:“卫所中,要有一半的官兵改为民籍,就地为民,以后专事耕种,可眼下都秋天了,他们也得要吃要喝呀。为了安置这些军户,朝廷拨付了大笔钱款和粮食运过来,朝廷也知道辽东这地方不认宝钞,运来的都是这个”

  梁颢耀看见他的手势,双眼顿时一亮,脱口道:“银子”

  蒲剌都道:“可不是,这是我在总督府的内线最后送出的一条消息,绝对准确”

  梁颢耀眼中射出贪婪的光,他伸出猩红的舌头,舔了舔嘴唇道:“说仔细些”

  “是”

  蒲剌都忙对他窃窃低语一番,两人在林中站了许久,那梁二当家的便转身离开了,身入林中十几丈后,发出一声呼哨,藏身林中的手下便也纷纷追了上去。

  蒲剌都抻着脖子又站了一会儿,才逡巡着折返回去,走出林子,穿村庄而过,到了村西头,一个佩刀的汉子便从一棵老榆树后面闪出身来,却是夏浔的心腹秘谍戴裕谍。蒲剌都连忙迎上去,陪笑道:“戴爷,小人已经按您的吩咐,一字不差地对他说了。”

  戴裕彬一拍他的肩膀,呲牙笑道:“嗯,干得好”

  蒲剌都咧咧嘴,笑得好不苦涩

  第631章 军屯改革

  “同知大人,同知大人,皇上不能就这么抛弃俺们呐太祖高皇帝的时候,就给俺们定的是军户,世世代代,不更不易,怎么朝廷就改了章程,要把俺们赶出去呢同知大人,小人虽然年老,可再有一年,小人就可以退伍,叫儿子接替的呀,要不然要不然小人提前退了便是了,俺那儿子身体强壮的很,能打仗他能打仗的呀”

  张俊现在把主要精力放在剿匪上面,关于军屯改制的细处交给了手下几名大员,丁宇和唐杰并列为指挥同知,地位仅次于他,虽知唐杰与部堂有怨隙,可是也不能把人家晾在一边,那理亏就在你这一方了,是以唐杰也和丁宇一样,时常离开指挥使司衙门,巡视地方各卫所,及时解决问题。

  要说改革之难,其实最难的就在于人的思想。

  屯夫的生活比佃户都不如,以至于常有屯夫携家带口逃离卫所,可是现在夏浔要给他们另找一个饭碗了,却偏有人觉得天塌了似的惶恐不安起来,虽说屯夫那碗饭吃不饱,可那毕竟是一个铁饭碗,捧在手里头踏实,叫他们承包租赁土地,以后自谋生路,对于这不确定的未来,有些人难免就忐忑起来。

  而一些本来是战兵,眼下却已没有条件继续履行战兵义务的老兵闹得更凶,在他们看来,辽东的民户本来就不及关内的民户富裕,何况这土地还不是无偿划给他们,虽然布政使司衙门的官吏和他们讲得很清楚了,在收成下来以前,卫所照样管他们吃住,并且帮他们认真的分析自己种田所获得的收入,较之吃兵饷只多不少,而且那时脱了兵籍,农闲时节还可以打打短工做些生意,这些贴补加上种田的收入,比他们做个大头兵要强上百倍。

  可是任你说破了天去,到底是不是如你所说,那是明年秋天才知道的事,今天一旦被剥离军户,明天就不是卫所的人了,到时候真有什么不测,谁来保证他们今后的生计有了这份担心,只要有人诉苦喊冤,就会有一些心态上似可非可的人跟着喊,其实因为屯夫的日子并不好过,他们真正反抗意愿强烈的并不多,只是本能的进行表白,一遍遍地渴望得到安抚和保证而已。

  对于这种心态,从一个小吏一步步爬起来的万世域,以及他手下许多从当地提拔起来的官员都心中有数,所以都帮着卫所的将领,不厌其烦地一遍遍解释安抚,平息大家的情绪。可唐杰不是这样,唐杰把脸一板,沉声斥道:“喊甚么喊甚么会哭的孩子有奶吃是不是”

  一句话镇住了诉苦的兵士,唐杰冷冷地扫视他们一眼,说道:“你们几个,是屯夫吧辽东当地的农户,自家田地产出,足以供一家人度日,可你们呢当初太祖高皇帝的时候,下大力气,在辽东开辟了大片的良田,现如今荒废了多少有多少田地每年弃而不种,荒芜长草,已经形同野地

  哼你们这些刁顽,在卫所中时,只管敷衍了事,做事不肯勤勉,迫得朝廷年年从关内运粮,若非如此,皇上至于下决心军屯分开,叫你们自谋生路吗”

  训斥了屯夫,他又转向那些被划为农民的战兵,不屑地道:“瞧瞧你们那副德性,老的老残的残,打仗你们还能打仗吗总督大人经略辽东,是要打大仗立大功的,靠你们这些废物能成吗总督大人把你们清出去,才能空出兵额,招募辽东青壮勇士,懂吗一群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废物,军屯分开这是圣旨这是军令,你们再敢叽叽歪歪,老子砍你们的头”

  唐杰的一番话把那些老兵激怒了,屯夫也就罢了,反应最激烈的本来是被裁撤的战兵,唐杰出言侮辱,他们更加激愤。

  一个微瘸的老兵愤怒地冲上前,“嗤啦”一声撕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胸前纵横交错的几道伤疤,哆嗦着道:“同知大人你说小人是废物小人十七岁当兵,在这辽东呆了三十多年啦,跟鞑子打过仗跟女真人打过仗,跟辽东的胡子马匪打过仗,多少次死里逃生,这些伤疤,俺是为朝廷拼出来的,现在大人说俺是废物,要把俺一脚踢开成啊,同知大人,小人一辈子没抗过命,今儿个就要抗抗您这圣旨您这军令,你杀我的头吧,你杀吧”

  老兵除下军帽,露出一头花白的头发,把头递向唐杰面前。唐杰恼了,厌恶地推开他的头,骂道:“混帐东西,你要跟老子耍无赖是不是来人,把他给我绑起来,鞭笞四十”

  唐杰一声令下,众亲兵如狼似虎一拥而上,那些被裁撤的战兵兔死狐悲,顿时炸了窝,立即蜂拥而上,把那老兵护住,与唐杰的亲兵七嘴八舌地对骂起来,有人握着刀枪,情绪激动,眼看就要激起兵变,唐杰见状,暗暗开心,他正想再添一把火,把这些兵彻底激反了,一旁忽地跑来一个官儿,两只帽翅忽闪忽闪的,急声唤道:“大家不要乱,不要乱”

  那人正是开原通判莫可,阿木儿已经移交给张俊,他手上事情不多。由于布政使司人手紧缺,一时间很多职位还没有相应的官员到位,所以万世域把他也抓了壮丁,他原本是开原兵备道户科的官吏,常跟屯夫戍卒们打交道,也熟悉他们的事情,对万世域帮助很大。

  唐杰一看是他来了,知道这是夏浔那边的人,便不敢明目张胆地挑唆,只是做出被人冒犯的样子忿忿然地站在那儿。每个官员处事的方法风格都不相似,只要他不被夏浔抓住他故意生事的把柄,那你顶多说他做事不讲方法方式简单粗暴,却也奈何不了他,官场复杂于战场,就在于此。

  莫可先向唐杰陪笑打了声招呼,才转向一触即发的兵士们,高声道:“大家不要激动,这道理说了一箩筐,你们怎么就是不明白呢唐大人也是恼了你们顽固不化,这才训斥几句,怎么着,当了一辈子兵,真要晚节不保,被朝廷判个煽动哗变之罪,不只自己要倒霉,老婆孩子怎么办”

  暂时压下了众人的火气,莫可便道:“你们的担心,根本就是多余的。你们想想,现在朝廷在辽东重开了府衙吧以前为什么撤了因为没有民可管呐现如今开府建衙,那少得了百姓吗百姓没有活路,官府还能立得住吗官府心里头要是没这个谱儿,就不会同意军屯改制的。你们改军户为民户之后,只要辛勤劳作,还怕没饭吃”

  莫可又对那个愤愤然的老兵道:“这位兄弟,耕牛铧犁粮种,这些都不用你操心。至于住处,在新的房舍建好之前,也没人逼你们搬走,土地呢,有军屯的熟田划拨给你,你说说,这还不够万大人说了,除了按照你们承包的田亩数家里的人丁数分发农具和粮种,定赋税的时候,按照你们当兵的年头儿长短,还会酌情减少,你想想,如此这般,还能饿了你的肚皮不成”

  莫可一番话入情入理,很快就平息了这场冲突。可是类似的事情还是不断发生,唐杰所至之处,就像一只火把接近洒了油的干柴,总是引起这样那样的事端,甚至引起了几次小型的武力冲突。

  这些事夏浔都知道,但他根本就不管。最近夏浔实在是悠闲的很,完全当起了甩手掌柜的,军事交给了张俊,民政交给了万世域,而他本人则突然关心起外事和文教来。

  夏浔经常出入府学,询问征聘的先生教谕们的事情,如今辽东一些儒士,尤其是大族世家博学多才的先生,在张熙童的不懈努力下,已纷纷赴府学就教,夏浔又发动赴辽东的文官们广泛宣传,呼朋唤友,从关内招聘文士出关执教。另外,夏浔与各个部落头人们的来往也渐渐增多了,时常往来宴请。

  自朝鲜使节铩羽而归后,朝鲜对本岛北部看得死死的,生怕明国皇帝改了主意,真把三韩之地以外的领土全都拿走,至于鸭绿江和图们江以西地区的领土和部众,他们是想也不敢想了,只能又恨又急地看着他们一个个投入了大明的怀抱。

  对这些归附部落,夏浔在就近安置的同时,便开始有意识地诱导他们从商务农务工,并且劝诫其子弟赴府学就读,有他这位威望卓著的总督大人出面,这些方面的事进展非常顺利。

  唐杰的反应,本在他的预料之中,可他并不想管。如果事事都要他出面,那他还费力为万世域和张俊争的什么官儿这两个人一管军一管民,是辽东两大首脑,如果连一个起刺儿的部下都整治不了,那他们将来可能遇到的问题多着呢,难道到时候都跑到金陵去请他出面解决不成

  果然没两天,听到丁宇和莫可等一众官员反应的张俊,把唐杰调开了,委了他一个查巡辽东各处烽燧建设的监察和统计的差使,把他从军屯改革这件事上调开了来。唐杰并未因此闲着,他风尘仆仆地奔波各处,改革之处总有动荡,他就专门收集负面新闻,秘密报送丘福,整夏浔和张俊万世域等人的黑材料。

  这时候,张俊对反天刀一伙胡子的秘密部署,也开始进入收网阶段了

  第632章 甩手掌柜

  风中刀梁颢耀回报反天刀徐宁之后,徐宁非常重视,立即让梁颢耀刺探此事虚实。

  辽东的胡子,在各地都有眼线和耳目,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根本。梁颢耀立即以蒲剌都提供的消息,动用自己安插在各堡各寨的眼线,开始调查这件事。

  他亲自赶到金州,扮作一个眼线的堂兄,混到码头附近,亲眼看到官兵在码头上戒备森严地卸一船船货物,除了一袋袋粮食,那些带铁箍的梨木箱子,明显就是装银子的箱子了,这种统一规格的大箱子装别的货物都不太合适,丝绸茶叶不需要这样的包装,瓷品为了运送安全,其实也多和茶叶混装,以增强减震效果和避免碰撞,只有银子,才需要这样结实的大箱子。

  而且当货车运了箱子去仓库时,梁颢耀注意到那些箱子都上了锁,地上的车辄印特别深。

  “果然是银子”

  梁颢耀的眼睛放出了与银子同色的光芒。

  反天刀收到二当家送来的消息,顿时动了心。

  从金州到开原,由于近一年来的商贸发展,已经不再是一条荒僻的道路了,道路比较平坦,沿途的烽燧也日渐增多,商队往来频繁,而且抚银的押运必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