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夜行第43部分阅读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2-15 07:51      字数:11716
  见皇帝,但是画面中间位置是黄罗伞盖,自然喻示着下边就是天子。近旁是几个头戴饰鹅毛的官帽佩绣春刀着飞鱼服的锦衣校尉,再外面是头饰小旗铁盔,身披对襟金色罩甲,腰悬宫禁金牌,手持金瓜斧钺的锦衣卫天武将军。

  罗佥事看得悠然神往,思绪似已沉浸其中,脸上神情徐徐变幻,或悲或喜,难以名状。萧千月静静地站在一旁,他知道,画上那位骑白马的鹅帽锦衣的小校就是罗佥事的父亲。

  “那时,我父亲还是仪鸾司的一个小校,近三十年来,朝廷上风风雨雨,锦衣卫起起落落,先后几任锦衣卫指挥使都身遭不测,直至如今我锦衣卫权柄尽去,形同虚设,唉”

  房中一时静默下来,因这一幅画,二人的思绪都似沉浸在回忆当中。

  洪武元年,御前拱卫司改制仪鸾司,执掌宫廷礼仪,皇帝祠郊庙出巡宴会和内廷供帐等事务。从那时候起,仪鸾司中许多忠心耿耿的侍卫便一个个地人间蒸发了。

  小小仪鸾司里的几个小喽啰,无论生死去留,外廷的高官们怎么会在意呢,从那时起,这些消失的仪鸾司侍卫们便走上了一条艰辛的道路,有的远赴漠北,成为草原上的一个行商一个牧民,在那艰苦的地方扎下根来,为大明搜集着蒙古人的军情谍报,有的成为朝中大臣的家丁奴仆,监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防范他们与外敌勾结或贪污腐败

  锦衣卫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剑,这柄剑杀戳重了,便受到天下人的唾骂,没有人去追究真正控制着这柄剑的其实是它的主人。人人骂它是鹰犬,是败坏纲纪,摧毁朝廷栋梁的凶器,或许锦衣卫的高官们为了一己私欲,为了迎合上意,制造过无数的冤假错案,可是不可讳言的是,在这群“败类”中,同样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大明臣子,他们牺牲了自己的一切,付出了一生的岁月,他们只是在忠心耿耿地执行着皇帝交给他们的使命。

  这支秘谍队伍,自一开始就是由罗克敌的父亲掌握着的,每一个成员都是他的父亲亲手挑选的。

  无数个岁月过去了,曾经显赫一时的锦衣卫现在已明存实亡,但是对这支秘密力量,罗家两父子一直不遗余力地维持着,哪怕是在锦衣卫最困难的时候,他们都竭力保证这支秘密队伍的经费供给。

  第一任锦衣卫指挥使毛骧,原为管军千户,积功擢升为亲军指挥佥事。追随朱元璋从定中原,进指挥使。滕州段士雄造反,毛骧领兵平叛。后又受命至浙东打击倭寇,斩获甚多,累功擢升为都督佥事,继而执掌锦衣卫,典诏狱。受帝命,一手导演了坐胡惟庸谋反案,后来为平众怒,又被朱元璋推出去斩首,做了胡惟庸的垫背。

  第二任指挥使蒋瓛,这哥们儿和他的前任下场一样,在皇帝陛下耳提面命之下,一手策划了蓝玉谋反案,将这个骄横狂妄却也战功赫赫的大将军诛杀之后,被腹黑的老朱一杯毒酒搞定。

  因为两任指挥使都是暴死,谈不上什么正常的交接,所以继任的指挥使根本已忘记了这些隶属于锦衣卫,多年来死心踏地地受命潜伏于外的秘谍,可是指挥佥事罗克敌没有忘记,他接任了父亲的官职,也同时接手了这支秘密力量。

  缅怀的情绪只是一刹那,他的目光便锐利起来,一如两柄出鞘的宝剑,他回身坐下,说道:“这个杨旭又干了什么,你说吧。”

  萧千月连忙道:“是。属下奉命一直跟着他,在途经中都凤阳的时候”

  萧千月把夏浔一路南来所遇种种,直至昨晚发生的“鸡犬不留”事件说了一遍,罗克敌静静地听着,微微颔首:“此人自有此人的打算,看来他也看得出,扳倒了齐王,他也跑不了。这个人,很有头脑。”

  他吸了口气,站起身来,负手在厅中轻轻踱着步子,说道:“从朱洞传回来的消息看,这个人与冯西辉张十三刘旭之死,必然有着重大关系,从他这次藉成亲的机会,脱离青州这场风波来看,也是如此。虽然安立桐说已有凶手自己招认,本官心中依然存疑。”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不过,这倒没有关系,如果这些事真是他做的,我倒是更想用他了。我想用他,他逃也是逃不掉的。”

  他转过身来,看着萧千月道:“我锦衣卫无数兄弟为朝廷竭死效忠,如今圣上刀枪入库,锦衣卫辉煌不再,诏狱里面,如今是老鼠为患,我锦衣卫上下,重又成了对着任何一个王侯大臣都要点头哈腰的小人物。那些多年来被安排在遥远的地方,整日命悬一线忙碌奔波的秘谍们连养家糊口的钱都要发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又道:“我们被抛弃了,被遗忘了,可我们本不该是这样一种结局青州之事,虽然冯西辉等人身故,杨旭又跑到了江南来,幸好他们还是把最后一步完成了,接下来,本官就得等机会向朝廷进言了。只是今上对皇子最是宠信,如果本官向皇上进言,必以离间之罪重处,能倚赖者,唯有皇太孙。而皇太孙现在还未柄政,所以,机会还得等。”

  萧千月道:“是,那这个杨旭怎么办”

  罗佥事道:“这个人不蠢,一点都不蠢,他不是那种血气一涌,就干些混帐事来的莽夫。不要管他,眼下么,只管冷眼旁观,我相信,他一定有他自己的办法。”

  说到这儿,水已经沸了,罗佥事优雅地提起水壶,静静地注水入杯。

  他的人就像面前那杯茶,水是沸的,心是静的。一几,一壶,一人,浅斟慢品,任那尘世浮华,似眼前不断升腾的水雾,氤氲,缭绕,飘散。

  “这个人的所作所为,很有些谋而后动的机心,就像年轻时候的我,纵然猝遇不可预料的事,他也颇有急智。这是一块璞玉,很有造就的潜力。”

  萧千月英俊的脸上露出些许不平之色,罗佥事没有抬头,却似已看到了他的表情,呵呵笑道:“你不要不服气,青州也罢北平也罢,这个人不是靠运气的,靠运气的话,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这个人为人低调,不喜张扬,只是他的性情使然,不像风中止不住的幡,水里摁不下的葫芦,怎么也沉静不下来。这一点,也很像我。”

  萧千月眼中闪过一丝嫉色,说道:“可这一回,他非常张扬。”

  罗佥事淡淡地道:“所以,他还需要磨炼,没有哪个人生来就是天纵英才。再说,低调不是低能,低调的本钱就是随时有能力高调,看下去,看他如何解决这件事。如果他真的撑不下去的时候,我再出面帮他一把,这个人,是我很需要的那种人。”

  茶调好了,罗佥事却没有喝,而是把它轻轻推到了萧千月的面前,然后,敛裾,起身,悠然而去,只留下让人欣赏不尽的优雅背影。

  十八张状纸递上去,正在指挥重建家园的夏浔马上就收到了衙门的拘票,随同衙差赶到了府衙。府衙外面早就挤满了人,赶来看审案的主要是杨氏族人,但是也有许多本镇的外姓人。

  夏浔一袭青衫,昂然上堂,江宁知县吴万里把惊堂木一拍,叱道:“大胆刁民,见了本官为何不跪”

  夏浔长长一揖,朗声道:“学生杨旭,青州生员,有功名在身,依我大明律例,见官免跪。”

  堂下顿时一片马蚤动,杨氏族人还真不知道他居然考中了功名,杨羽微微一蹙眉,心道:“幸好我揪住了他的把柄,否则,就凭他的身份,也不好收拾他了。”

  江宁知县听了颜色马上缓和下来,中功名是什么意思中功名就是有做官的机会。今天一个小小生员,你知道他明天能不能中个两榜进士这是自己潜在的同僚,甚至有机会成为自己的上司,大家都是读书人,什么籍贯呀座师呀哪一年中功名呀,七拐八绕,总能扯上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公事自然要办,但是却不必结下额外的嫌隙。

  于是,吴知县和颜悦色地道:“既是生员,你可不跪,一旁站下。”

  “谢大人”夏浔昂然走到一边,气定神闲地站定。

  吴知县这回也不拍惊堂木了,只是问道:“杨生员,现在你本家兄弟一十八家,告你屠杀健牛九头,可有此事”

  夏浔睨了杨羽一眼,心中冷笑:“一群六百年前的土包子,跟我斗法”

  他拱一拱手,镇静自若地反问:“学生请教老大人,律法与条例,若有冲突,何者为重”

  第124章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吴县令一怔,立即提高了警觉。

  这可是公堂之上,他是本县的大老爷,而且他这个县就在应天府治下,几乎发生点什么大事小情,就能直达天听,要是答得有误,贻人笑柄,那丢人可不只一个江宁县了。

  他是主审,他可以不答,但他同样有好奇心,他想知道这个青州生员如此询问的真正目的,而且这个人的身份背景他还没搞清楚,若不是夏浔自己说,他还不知道对方也是有功名的人。这里是应天府,应天府的水很深,龙蛇混杂,但凡不明底细的人,总要客气些才好,这是在天子脚下做地方官的人普遍的共识。

  吴县令斟酌着,小心翼翼地答道:“这个么,律法者,常经也。条例者,权宜之计也。自然是不能一概而论的,两者若有冲突,纵然因此损了条例,亦当维护律法,盖因不可以一时之权宜,而毁万世之根本。”

  夏浔暗暗一笑:“就知道他会这么回答,这个时代还不是一样,有上位法下位法之分,前者大于后者,两相冲突,当以维护前者,这个道理古今一理。”

  夏浔又问道:“那么学生请教县尊大人,保护私产,这是常经还是一时之宜呢”

  吴知县道:“保护私产乃是万古不易之常理,私产尚不得保护,天下人岂得安宁呢”

  他向天拱一拱手,说道:“所以我洪武皇帝定大明律规定,凡夜无故入人家宅者,杖八十。主家登时杀死者,勿论。侵占他人田宅者田一亩屋一间以下笞五十。每田五亩屋三间加一等。罪止杖八十徒二年。系官者各加二等。若将互争及他人田产房舍妄作已业或朦胧投献官豪势要之人与者受者各杖一百徒三年。如系强占,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这位知县把一部大明律背得当真滚瓜烂熟,杨羽听到这里,已是冷汗涔涔而下。

  夏浔视若无睹,又道:“学生再请教大人,孝道是常经还是权宜之计呢”

  吴县令脸色一正,勃然道:“你是读书人,这还需要问本官么子曰: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人之行,莫大于孝;教民亲爱,莫善于孝;夫孝,德之本也,仁之本也,教之所由也,三纲五常,莫不以此为本,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是施之于任何人而皆准的道理。不行孝道,与禽兽何异”

  夏浔拱手道:“学生受教,最后一个问题,大人以为,保护耕牛,这是权宜还是常经呢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呢,还是人人地地都应遵循的呢”

  “这个”

  吴县令终于知道他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问下来,目的何在了可他前两个问题已经答了,这个问题此时回避,未免也太明显了些。

  所以吴县令迟疑了一下,缓缓答道:“朝廷下令保护耕牛,盖因农业是国家之根本,而耕牛是劳作之工具。但时地有差,自然不能一概而论,比如北方西方草原大漠之地,其地不宜耕种,饲养牲畜为食其肉,这牛自是宰杀食用的。

  又比如东方万里大海,渔民行舟海上,靠水吃水,自然也不以牛为重。又或以我中原之地,来日或有更好的工具可代替牛耕,那也不必再保护耕牛,所以,它是权宜之计。”

  说到这儿,吴县令赶紧又跟了一句:“但是,此时此刻,在我大明境内,耕牛仍然十分重要,还是要受到律令保护的。”

  夏浔道:“学生知道,那么学生为什么还要怒杀耕牛呢”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倍,把他千里迢迢回返家乡,却惊见祖屋被人改了猪圈牛栏的事说了一遍,亡母灵位被人扫落墙角,沾染污秽之物的事重点提及,最后慷慨激昂地道:“侵占他人屋舍,据为己有,损毁破坏,这是不是触犯大明刑律”

  杨羽满头大汗,抢着说道:“同宗同族,何谓侵占,何事不可商量族亲父老也是因为多年来你父子音讯皆无,误以为已客死他乡,所以才占用了你家房舍,你既回来,纵有不满,也可拘下牛羊,逐一索赔,如何可以悍然杀牛”

  夏浔厉声道:“祖屋被人破坏,拆成了牛羊马圈,父母双亲泉下怎能瞑目先母灵位,被人扫落屋角,灵位之上遍沾污秽,先母在天有灵,怎得安生自古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食敌之肉,饮敌之血,不解此恨。杨某所受羞辱何异于此杨某不屠光那些畜牲,此恨如何能消如何对得起先父先母在天之灵如何雪此祖宅变猪圈,亡母之灵蒙羞的奇耻大辱非不如此,杨旭枉为人子”

  夏浔这番话立即引起了堂上堂下所有人的共鸣。那时候民间形容人无恶不作,坏到了极点,是怎么形容他的行为的“踢寡妇门刨绝户坟”,这是最欺人太甚,最令人不耻的行为。

  孝之一字,自上古时候起就作为一种最普通的道理德念,贯穿于整个社会的各个层面,并以此为基础,奠定了种种人文基础。让祖先蒙羞,这是一个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夏浔的作法不但有了别人强占民居这个法理上的先决条件,而且合乎整个社会的道德要求,自然引起了包括单县令在内的所有人员的共鸣。

  夏浔痛心疾首地继续道:“可笑的是,直到今日上了公堂,见到这些状纸,这些所谓的原告,我才知道,他们真的是我的叔叔伯伯,我的本家长辈,痛心啊杀掉那侵占我家房舍的牲畜算什么我本来还打算要一纸状书送到大人面前,求大人为学生主持公道呢。可可无论如何,他们总是我的至亲长辈,我又何忍干出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来啊”

  杨羽气极败坏地道:“县尊老爷,他这是狡辩,他是在为自己滥杀耕牛一事脱罪寻找借口”

  夏浔唇角慢慢绽起一丝笑意,他知道,除非这杨氏一族在当地已有了左右官府的力量,这个天子脚下的芝麻官儿敢贪赃枉法,否则这场官司自己已是胜券在握了。

  杀耕牛固然有罪,可是与侵占民宅一比,那就微不足道了,如果再举起孝道这面大旗,那就是无往而不利,就算是皇帝,也绝不敢在孝道上做出令天下人质疑的决定,何况这件杀牛案,绝不致于出现在日理万机且身染沉疴的朱元璋案头呢

  但是,天子脚下,真龙之侧,那水到底有多深呢

  “你说什么官司输了官司竟然输了”

  杨嵘顿着拐棍儿,气极败坏地叫:“不光咱杨家上下咱秣陵镇所有的人,就是十里八乡,现在有多少人在看着呐杨鼎坤那件事儿,已经过去十多年了,现在又被人翻出来,到处在传,传得很难听现在他儿子回来了,鲜衣怒马,仆从如云,光是细软财物就整整二十大车,那是衣锦还乡呐”

  杨嵘喘着粗气道:“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这不是在打我的脸么当初我就反对族里的人经商,这可好了,他还考中了生员,一回家就给老夫来了一个下马威,杀牛屠羊,殴打族众,辱骂老夫,这是当着大家伙儿的面掴老夫的脸呐。这小畜牲,这小畜牲是给他爹娘报仇来了,现在官司输了,咱们本乡本土,人多势众,竟然输了官司,你让我这老脸还往哪儿搁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杨羽把头几乎伸到了衣领里,羞愧地听着,一言不发。

  这时一个眉目英朗的青衫年轻人快步走进来,一进屋便大声道:“爷爷,家里发生了什么事,要急着叫我回来”

  杨嵘一看见他,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这个年轻人是他最疼爱的亲孙子,杨氏家族长房长孙杨充,太学的学生,是杨氏家族年轻一辈中最有出息的后生。

  “充儿,过来过来,到爷爷这儿来。”

  杨嵘挥挥手赶杨羽出去,把孙儿唤到面前,把事情源源本本与他说了一遍,杨充听了嘴角一翘,似笑非笑地道:“孙儿还当是多大的事情呢,就为了一个不知进退的小辈”

  “充儿糊涂”杨嵘道:“千里之堤,溃于蚁岤。咱们杨氏家族在这秣陵镇,可比不得四处闭塞的边镇穷荒,要维系这一大家子,容易么今天跳出个刺头儿,明天跳出个刺头儿,你有你的主意,他有他的主张,咱们这个家早晚四分五裂”

  杨充不以为然地笑道:“爷爷放心,那种事孙儿是不会让它出现的。杨旭我对他还有点印象,那个窝囊废现在很有出息么”

  杨充是长房长孙杨家的孩子头儿,当年领着族里的娃娃儿欺负杨旭,他理所当然是带头人,他亲自动手的时候并不多,通常只是出出坏主意,指使他人去干,每次都把年幼的杨旭欺负得号啕大哭着回家。

  杨嵘道:“是啊,这个小畜牲现在出息了,和你一样,都考中了生员,当然啦,你是太学生,他只是青州府的生员,比不得你,可是至少也是有功名在身啊。他这次回来,摆明了是要替他父母找你爷爷算账来啦。嘿昨儿一气杀光了你叔叔伯伯十几口人家饲养的牲畜,你闻闻,你闻闻,现在整个镇子上还飘着肉香呢,一顿三餐,时时刻刻掴着你爷爷这张老脸。

  现如今,他又打赢了官司,扬眉吐气啊。你爷爷老了,强枝弱干,强枝弱干呐,你爷爷一辈子就担心这件事发生,当初杨鼎坤爷爷担心的就是出现这么一天这一遭他是来者不善啊,咱们要是不能把他压下去,恐怕这天真要变了。”

  “爷爷放心,杨旭这个野种,翻不了天去”

  杨充冷冷一笑,他是杨氏家族长房长孙受人尊宠,自幼养成了骄横的脾气,自入太学之后,更是目中无人。杨充冷笑着道:“他今日赢了官司,不过是占足了一个孝字。古时就有辱人父者而其子杀之,受到朝廷宽宥的例子,自后因以为比。何况只是屠牛宰羊,那江宁知县不敢在这件事上大做文章。可他这番举动,真的全无破绽不尽然吧”

  杨嵘精神一振,忙道:“充儿,你是说”

  杨充道:“侵占民居,这一条咱们是无法摆脱了,不过法不责众,何况有十几家之多,又是本族本宗的长辈人家,与外人强占又有不同,处治起来可轻可重,存乎主审一心。这一点嘛,只要找个得力的人物从中斡旋,其实没那么严重。”

  杨嵘道:“这个当然没甚么严重,江宁县也未重判,县太爷今日这番处治可以说是各打五十大板,他在和稀泥,息事宁人呢。问题是,杨旭这么做,我若不整治了他,今后在族人们面前还如何抬头我说出去的话还有人听么”

  杨充心道:“你把人家的祖屋当了猪圈,简直就是骑在人家头上拉屎,换了我上门杀人都不解恨,宰你几口猪羊你有什么不高兴的”

  可这话他也只能说在心里,他也明白,爷爷当初对杨鼎坤一家的压迫是为了把试图挑战他长房权威的危险扼杀于萌芽当中,后来对族人们侵占杨鼎坤房舍宅院的事给予纵容,也是为了以活生生的例子震慑其他族人,说到底都是为了他们这一房的利益和权威不致受到损害。

  他是长房长孙,爷爷所维护的,正是他该维护的,他沉思片刻,说道:“杀牛毕竟是违反了朝廷律令。那些牲畜都是本族长辈家的,纵有不对,他也不该以下犯上,难道非要将之屠戮一空才显孝心这孝,可不只是对父母尽孝,对宗族长辈他不应尽孝么嘿,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我们可以在这一点上做做文章。”

  杨嵘道:“江宁县令可是已经判决了的呀,你能推翻此案”

  杨充沉沉一笑:“继续告,告到应天府去。”

  杨嵘虽是本地乡绅,却还从没到应天府打过官司,应天府尹可不是一般的知府,天子脚下府治之地,这知府上头联系着六部,有事可以直接上达天听,那是天子近臣,到他那儿打官司,杨嵘还真有点打怵。他迟疑道:“应天府这样可以吗”

  杨充道:“当然不是现在。我马上回城去找我的恩师。他与应天府尹王洪睿王大人是知交好友,我把此事禀与恩师,请恩师在王大人面前美言几句,然后爷爷再去应天府告上一状。”

  杨嵘不放心地道:“你那老师,在府尹大人面前当真说得上话么”

  杨充傲然道:“爷爷放心,我这位老师,是洪武十八年会试第一殿试第三探花及第的大才子。授翰林编修,升修撰,迁任春坊讲读官,伴读东宫,课教太孙,累得提升,如今已官至太常寺卿兼太学博士,姓黄名子澄,他不但与应天府尹是好友,当今皇太孙殿下对他也是言听计从。他说一句话,份量十足。”

  杨嵘大喜,站起身来哈哈大笑道:“好好我的好孙儿,你认得如此人物,咱还怕他何来”

  骤闻喜讯,老家伙意气风飞,咬牙切齿地道:“杨旭,你这忤逆尊长大逆不道的小畜牲,凭你一张利口,还大得过官家这两张口去老夫这一番一定整治得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第125章 借东风

  “荀子曰: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又云:故先王案为之制礼义以分之,使贵贱之等长幼之差知贤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载其事而各得其宜。礼者,序尊卑贵贱大小之位,而差外内远近新故之级者也。

  在家族中,父子夫妇兄弟之礼也各不相同。夜晚为父母安放枕席,早晨向父母问安,出门必面告,回来必面告,不占据尊者的位置,与长者同席时不坐在中央位置,不蓄私财等等,这都是人子之礼。

  只有通过不同的礼,才能确定家族内和天下间各种人的身份和行为,使人人各尽本分,君臣上下父子兄弟依礼而定。就算是庶人,也要知礼,行礼,所谓礼不下庶人,并非庶人无礼,只是说庶人限于财力物力和时间,不能备礼,例如庶人无庙祭而祭于寝”

  黄子澄目光微微扫动,也不知看到了什么,忽地微微一皱眉,把手中戒尺往青铜磬上一敲,扬声道:“好了,今天就讲到这里,你们退下,杨充,留下。”

  学生们纷纷起身,长揖退下,杨充走到先生案前,恭谨地站定。

  黄子澄是个年近五旬的老人,面容清瞿,目光威严,脸上的皱纹浅浅的,却给人一种沟壑般的感觉,恰如他的性格,一丝不苟,刻板守正。

  黄子澄瞪着自己的得意门生,不悦地道:“杨充,老夫方才见你一副神不守舍心不在焉的样子,可是对老夫所讲不以为然”

  杨充吃了一惊,连忙拱手道:“学生不敢,学生是听先生所言,不由想起了自家之事,所以一时失神,还请先生恕罪。”

  黄子澄神色一缓:“喔,原来你是听为师所言有所感触。你家中,发生了什么事”

  杨充黯然叹了口气,说道:“家门不幸,本来,家丑不外扬,可是在恩师面前,学生自然是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恩师可不算外人。”

  黄子澄神色更加温和,呵呵笑道:“老夫的学生之中,你一向沉稳持正,谨身慎言,我就说嘛,今日怎会如此失常。说说吧,家门之中,发生了何事”

  杨充道:“杨家这桩丑事,还得从二十多年前说起,恩师也知道,我秣陵杨家,是当地最大的氏族,当时我有一位族叔,叫杨鼎坤的,不安于家业,见行商有利可图,不顾学生的祖父再三规劝,荒弃了家族分配给他的田地,跑到外地经商去了。”

  黄子澄脸色一沉,冷哼道:“先王之世,野无不耕之民,室无不蚕之女,水旱无虞,饥寒不至。自什一之途开,奇巧之技作,而后农桑之业废。一农执耒而百家待食,一女事织而百夫待之,欲人无贫,得乎商人不事生产,囤积居奇,操纵物价,乃不劳而获之人。此人抛弃正业,专事末作,实是自甘下贱。”

  杨充道:“先生说的是。可他自愿如此,学生的祖父不愿强迫,便也由得他去。不想,叔父常年在外经商,难得回一次家门,我那婶娘她”

  黄子澄目光一凝:“嗯”

  杨充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道:“她她不守妇道,与人做下苟且之事”

  黄子澄不屑地冷哼一声,杨充赶紧道:“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渐渐被邻里知道,闲言碎语不堪入耳,整个家族都为之蒙羞。我那婶娘见事机败露,羞见叔父,在叔父赶回的前一天投井自尽了。谁知这样一来,我那不知底细的叔父便与我们全族生了嫌隙,愤而携幼子远走他乡。

  被他遗下的那处房舍被风雨侵袭,盗贼出入,年久失修,败落凋敝,摇摇欲坠。族中有十几位叔伯,见那房舍院落已然荒废,不堪使用,便将这处族产改为他用,谁知道”

  杨充下来的话可不敢撒谎了,若是句句不真,他也怕被黄子澄知道真相,自己从此不为他所喜,误了自家前程。黄子澄听罢勃然道:“此人好生不通事理,且不论昔日谁对谁错,一处凋敝破烂,不堪再住的院舍,纵然族人有些甚么不是,他既回来,也大可拘下牛羊,与人理论,岂可一怒杀之。牛是农人之耕具,那些牲畜皆是本族长辈之财物,这杨旭好一张利口,好一副机心,他这是藉一个孝字,挟怨报复”

  杨充苦着脸道:“先生说的是,这正是他狡狯之处,可他占住了孝道这个大义,谁又奈何得了他江宁知县也只好循古例,赦免了他的屠牛之罪,现如今他在秣陵镇大兴土木,他要重修老屋,原是人子的本份,倒也没有甚么,可他把屠杀的牛羊都炙烤烹煮了,与雇来建屋的匠人日日大啖,故意示威于族人。

  学生的族叔族伯们上门理论,尽被他手下恶奴打将回来,学生的祖父添为一族之长,与他的亲祖父是兄弟,见他与同宗同族如此交恶,祖父深为忧虑,亲自登门劝诫,谁知却被目无尊长的小子破口大骂,赶出门来。祖父年事已高,怎受得了如此羞辱,回去之后就病倒了。那些被他屠宰了耕牛的族中叔伯,眼看着就到了耕种季节,却失去了最得力的耕种工具,处境十分窘迫,奈何他狡词强辩,乡人纯朴,理论起来怎是他的对手”

  黄子澄哼了一声道:“所以说,人道莫不有辨,辨莫大于分,分莫大于礼。孝道固当提倡,可是此人居心不良,所行所为,不过是窃占一个孝字,实则是为了掩盖擅杀耕牛欺凌族众长辈的恶行罢了。”

  杨充苦苦一叹,又道:“学生的祖父不想家族失和,劝说学生的各位族叔,愿意由我家出钱,为他们再购耕牛,希望此事风波平了之后,一族子孙仍能和睦相处,可各位族叔却忿于那杨旭所为,要联名再告到应天尹,学生方才正想,是否告假回去,劝说各位族叔”

  黄子澄脸色一正,说道:“杨充啊,令祖与你,顾全大局,其心可悯,不过,宽容当有度,过了这个度,那就是助恶了。赏不劝谓之止善,罚不惩谓之纵恶。纵恶即是为恶,你的族叔们没有错,此等宵小,不容忍让。”

  黄子澄略一思忖,又道:“本来,司法事自有地方官府,为师不该干预。可那杨旭甚有机心,言辞巧辩,恐那官员为其蒙蔽,为师若非听你道出其中缘由细节,只闻其表,也难免要相信他确是出于孝心,一时激愤而动刀屠牛了。你回去一趟吧,不要学你祖父纵j为恶,而应助你的族叔打赢这场官司。应天府那里,为师会为你说项一番。”

  杨充狂喜,面上却不敢露出形色,只是长长一揖,恭谨地道:“学生受教,学生这便还乡,遵先生所嘱行事。”

  杨家每日牛羊鸡鸭不限量的供应,这样的主家哪里去找那些工人匠人干起活来也卖力气,重新构划的房舍已经开始纷纷打好地基,现在开始地上建造了。夏浔一家人不能整天露宿或住在车上,如今便住在镇上唯一的一家客栈,高家小栈里。

  这家客栈不是杨家开的,在杨嵘老爷子的坚持和控制下,杨家的人一直坚持着成则出仕,不成则耕读的生活,是不会执此贱业的。因为此地距金陵已极近,不管是来的行旅客商还是走的行旅客商很少在这个地方过夜,所以这里的客栈业不发达,全镇只有这一处小客栈,夏浔这一大家子入住了,把这小客栈挤得满满当当,再也住不下其他客人了。

  客栈东主是兄弟两个,哥哥叫高峰,弟弟叫高嘲。那时代没有这个词儿,旁人听了不觉怎样,唯有夏浔,每次听到老大叫老二的名字时,总会发出一阵恶趣味的怪笑,笑得挺忠厚的两兄弟毛骨怵然,还以为这位公子爷精神上有点什么问题,侍候的便也更加小心了。

  本来镇上的人是不敢接近搭讪收容他们这一家人的,连正儿八经的和他们做生意都不敢,可是夏浔先是把十几位叔伯家的畜牲杀了个精光,接着就“食其肉饮其血”,嚣张的很。第二天他去公堂上走了一圈,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回来。听说他那十几个族叔族伯被他打得鼻青脸肿,就连杨老爷子都被他指着鼻子痛骂了一番,现在秣陵镇上的其他人家见了他既敬且畏,可不敢再得罪他了。

  如今正是午后,午后该做什么

  夏浔房中,梓祺衣衫半裸,粉肌隐露,在夏浔身上蛇一般地扭动挣扎着,夏浔的手在游走,她的手则在无力地追逐,想要摆脱他的爱抚:“不成,不成,大白天的”

  “小心肝儿,好不容易借着这儿房舍有限的理由,把小荻丫头哄去陪她娘同住了,机会难得呀。”夏浔哄着,寻到了梓祺躲闪的樱唇,强行吻了上去。

  “唔”

  这一着果然奏效,梓祺很快安静下来,一双柔软的手臂从推拒慢慢变成了搭在他肩上,再环到他的脖子上,主动地迎合起来,好半晌,她才睁开迷离的俏眼,娇喘吁吁地道:“你你这坏蛋,从哪儿学来这么多新花样儿”

  未等夏浔回答,她已闭上含羞的双眼,将已被亲得微微肿起的樱唇又凑了上来,昵声道:“我还要”

  一番g情湿吻,再被夏浔上下其手,彭梓祺被吻得娇喘吁吁体软似泥,虽未剑及履及,已是神魂俱醉,不知云里雾里,柔若无骨地偎在他怀里,一副予取予求的模样。

  “光要吻么”夏浔坏笑:“那不是隔靴搔痒来,小乖乖,让哥哥脱了衣衫。”

  “我不不要天天还没黑”

  声音断续,软弱无力,彭梓祺在夏浔的攻势下渐渐服软,已经有些半推半就了,眼看胜利在望,很快就可以攻城掠地,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夏浔大为扫兴,忙向梓祺打个手势,拉过被子盖住了她,这才绕过一扇屏风,整理了一下仪容,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两个戴幞头穿皂靴穿一身盘领右衽大红官服的捕快,正歪眉斜眼地瞪着他。

  第126章 未雨绸缪

  “你就是杨旭杨秀才”一个捕快阴阳怪气地说话了。

  夏浔拱手道:“正是本人,不知两位捕翁有何见教”

  其中一个捕快呲牙一笑:“秀才公,这是应天府的拘票,请你收了。明日巳时,老爷要问你的话,可莫迟了。”

  不管怎样,夏浔到底是秀才身份,两个执贱役的捕快可以对平头百姓凶神恶煞,可不敢对他随便动粗,两人递了拘票,让夏浔签收了,便扬长而去。高峰和高嘲两兄弟鬼头鬼脑地在外面看着,夏浔瞟了他们一眼,掩上了房门。

  “应天府区区一件民间纠纷,纵然是牵扯到杀牛之罪,至于告到应天府么这是天子之都,应天府尹日理万机,有多少大事要做,他有闲功夫亲自审理此案”

  夏浔立即想到,杨家一定动用了什么关系,这关系能请动应天府尹,想必是来者不善。

  “相公,什么事呀”

  彭梓祺已整理好了衣衫,掠掠鬓边散乱的头发,从内室走了出来,脸上红晕未褪,风姿依然撩人。

  夏浔道:“没什么,那班人不死心,官司打到应天府去了。”

  彭梓祺吃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