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部分
作者:未知      更新:2021-01-28 21:34      字数:12678
  ?970年,我翘首以等的一个时刻,母亲已经生起了火炉,那些黑呼呼的木炭转眼之间就冒起了火花,这暖暖的,这灼热的焰火之前的前奏曲,我从出生以后就一直期待着。

  母亲拉下了窗帘,那个时代我们一直用旧床单挂在窗户上做窗帘,不仅仅我们,所有人们都试图用旧床单挂在窗前,以此维护自己的私人生活。现在,只剩下我和母亲了,我们将同时沐浴,当火炉变得一片红艳时,我已经一件又一件地脱去了衣服,炽热的火焰把我的小l体映得一片通红,我下到了水里,这柔软的水似乎可以把我的骨头变得柔软起来。

  我躺在水里,香皂仿佛一种玩具,在1970年,每一块粉红色的香皂都显得来之不易,它滑腻,它可以溅起泡沫,它转眼之间就可以把变成一个泡沫人。而在转眼之间,我的四肢,那些抖落出泡沫的四肢犹如探究着生命的一切繁芜而简洁的意象:它就是纯净如水质般的r体,从沐浴中缓缓脱颖而出的时刻。

  我与母亲的r体对立着,仿佛想透过r体,比较一个成熟r体和一个成长中的r体之间的两种奥秘。我穿上了新衣服,那缀着向日葵的图案是我的衣服,那青色的裤子是我双腿的影子,而旁边的火炉依然在燃烧着。

  一个冬日的沐浴结束以后,是我的身体在跃跃欲试的时刻,我们站在庭院中,那些凋零的藤架开始已经缠绕着我们了。我们穿着新衣服炫耀着一年中最为快乐的时光。

  若干年以后,当我的身体渐渐成熟时,那是一个冬天,我的身体因为旅途来到一座小镇,在我安顿下来以后,我在寻找着洗澡屋的时刻,旅馆的女主人邀请我到她的洗澡屋去跟她一块沐浴,她完全出自一次友好的邀请,因为南方没有暖气,而那几天正是天气最为寒冷的时刻。

  我乐意与她共同沐浴,这是一个年仅30岁的女人,我们开始脱衣服时,她显得有些羞涩,当衣服滑落以后,她的肩膀上出现了一块伤疤,一个伤疤随即被燃烧的火焰所辉映,我又看见了童年时代母亲生起的一只火炉,它就在旁边,在我和另一个女人交织在一起的影子中上升着。

  女人背着我沐浴,她坐在另一只木盒中,这是滇西特有的人性化的沐浴方式。我看着她肩膀上的那块伤疤,它显得通红,而伤疤所揭示的是一个故事。在一个尚未被揭穿的故事之下,在旁边是女人的火炉,不知不觉地女人的长发抖落而下,恰到好处地掩饰住了那块伤疤。她回眸一笑,她的伤疤已经过了痊愈期。她的伤疤也好,她的疼痛的记忆也好--都无法阻止她在这个冬天的火炉旁沐浴。

  旁边的火炉,我已经失去过的火炉,在这里是温暖的回忆,而在昔日,在那些像蝶翼般飞撞的世界里,在那些瞬间,在那些旧地址中,它曾经是我身体目击者之一。简言之,旁边的火炉,曾经是我身体中的伙伴,它即使变成了灰烬之后依然在旁边,在我赤l后之后,帮助我完成一次又一次的冬日的沐浴。而此刻,那些滇西的火炉,那些黑呼呼的木炭,它们已变成了一只画框中的时光。

  1971年 第一次集体式的妇女沐浴

  在金沙江边的一个转弯处,我跟随着着五七干校的一群妇女们开始了一次集体式的沐浴。五七干校就在金少江岸边的山坡上,走到江边需要四十分钟时间,我记得我已经有很时间没有洗澡了,我们生活的空间本来就没有洗澡的世界,我们置身在一间很大的土坯屋中,女人和小孩子的一个世界,交织出孩子们的气息和妇女们的气息。现在,我终于可以跟随着我的母亲,和妇女们到江边洗澡了。

  江边的一个转弯处,仿佛已经被松枝搭起了帐篷。在这里夏日的荒凉呈现出沙滩,那可以磨擦出我们脚踝上的灼热的沙滩,我和几个孩子见到沙滩就疯了似的扑上去,一种忘情的扑动和疯狂的游戏开始以后,我在无意识之中仰起头来,我看到了这样的现实镜头:几十个不同年龄的妇女们开始站在沙滩上脱衣服,仿佛这是一个被遗忘的世界。那些整日用衣服裹住身体的妇女们,那些从未在房间里呈现出过l体的妇女们,包括我的母亲,全部开始在解开衣扣。她们中的人已经让衣服哗然落下,有的人已经把衣服抛在河滩上,这是一些年轻的妇女,她们纵情骄野,仿佛已经迫不及等地等待一次洗澡。而另一些人,比如我的母亲,她脱衣服的方式显得不慌不忙,一边脱衣服一边仰起头来环顾一下四周,当她们看到只有荒凉中的沙砾无限地绵延出去时,便加快了脱衣的速度,一具具l体从衣服中脱颖而出,我被这幅画面所震憾了。也许就是从这一刻,在1971年的炎热的历史时刻,身体和符号置入了我的记忆,所以,在日后漫长的写作中,我一次又一次地重视身体诗学的意义,从而开始探索着身体的奥秘在哪里。

  我像是被感染了,或者突然之间意识到了我本能的饥渴的洗澡的欲望,我渐渐地靠近那些抛掷在沙滩上的衣服,它们仿佛一些落英,一些清一色的落英已经渐渐地失去了灵性。只有当我靠近妇女们的身体时,我能够感受到那些体息,它们似乎从炎热中冒出来充满生气的枝蔓,或者已经被夏日所吮吸过的枝杆,当她们已经扑进金沙江的热浪之中时,我突然意识到了一场舒服的悦人的洗澡在这里开始了,任何禁忌都无法限制这种欢悦的洗澡。

  当妇女们在江边扑腾起浪花时,我已经开始脱衣,一些挂在我上身或者下身的衣裤,不过是一层层干燥的纸而已,我轻易地就撕开了它们,就像撕开一层层纱窗,当我往下跳时,我赤l着身体就已经跃到了水边。

  在金沙江边的一个转弯处,我的身心激荡着,置身在一群成熟的妇女中间,我的身体显得纤弱,宛如那些热风中颤抖的草棵,而我的母亲和妇女们的l体则显露出了秋日照耀果实的成熟。她们互相欣赏着彼此的l体,她们嘻笑着,很长时间以来,我已经没有听过这种嘻笑声了。仿佛在这道水湾之处突然飘来了花朵,在这干燥炎热的夏日,在这座隐蔽的转弯处,当我和妇女们经历着这场集体式的洗澡时,我似乎没有感受到历史带来的苦难。

  而苦难依然从她们的l露之中显形露相:比如,一个妇女的脖颈上的伤痕,那是她自缢的证据,她却没有死,是因为另一个人及时地发现了悬挂起来的身体;比如,一个妇女胸前留下的伤口,远看似一朵花,近看却是一个伤口,它来自于凌辱,在与一个男人的搏斗之中,她为此留下了一个受到凌辱的伤口。所有这一切都暴露出了身体和历史的故事,而我却是这个故事中小小的c曲而已。

  我们终于在转弯处的金沙江边掩饰之下,结束了一次集体式的妇女沐浴。妇女们和我不得不穿上那些扔上地上的衣服,这些衣服尽管已经破烂,已经打上了补丁,却依然是附在我们身体上的影子。不过,当我们唱着歌返回五七干校的山坡路上时,我们已经洗干净了身体上的汗渍,这层层的汗渍,曾经使我们做恶梦,曾经使我们无地自容,曾经使我们痛不欲生。而此刻,我们被解放了的身体,仿佛在搭起的空中花园中穿行。从那以后,在这座金沙江边的转弯处,我每隔一段时间总是同妇女们找到一次集体式的沐浴方式。

  1974年 小镇第一家洗澡房

  沿着青石板小路向左拐就是小镇的第一家洗澡房,那个夏天,出奇的闷热,出奇的干燥,一个小镇的妇女,年仅30岁,突然开起了小镇洗澡房,它像任何谣传和新鲜的事物一样必须历经人们的猜测、议论以及诽谤的过程。人们之所猜测它,是因为它出自一个妇女的理想,这个妇女是小镇上的镇花,在外面跑了几年,回到家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开创了第一家洗澡房,妇女的理想已经在洗澡房架起了水笼头,那时候人们想见到水龙头就像见到首都北京一样莫测高深,那架起的龙头流出水来了。

  所以,人们猜测它的真实可靠性;人们之所以议论它,是因为它关系到身体的问题,在那个年代,所有与身体相关的问题,都像男女关系一样产生了不可能幻想的梦。而且这洗澡间分为男人间和女人间,大凡与身体相关连的事件都必须反复地经过人们的嘴唇去评判;人们之所以诽谤它,是因为自从洗澡房开业的那天开始,那个30岁的女人就打扮得花枝招展,坐在洗澡房门口,叫唤着洗澡的声音,这种声音足可以让那些低俗的舌尖去纠缠。

  尽管如此,小镇第一家洗澡房千真万确地呈现出了它的现实意义:男人们跃跃欲试地靠近它,因为汗淋淋的身体迫切地需要一次洗澡,而且传说中的温水可以从水龙头中流出来,它当然比坐在一只木缸中洗澡方便得多,它把洗澡繁芜充分地简洁。所以,男人们比女人更容易靠近它。因为男人比女人更害怕经历生活中的系列繁芜性。

  而女人,也开始缓缓地移动脚步。因为女人已被旧有的洗澡方式笼罩着太久,每一次洗澡之前都必须生火炉,这是一件麻烦事,因为只有生火炉才可以烧出温水,每一个家庭成员洗澡,往往要耗尽一个家庭妇女的许多时光。而此刻,既然小镇有了洗澡房,既然洗澡房已经设置了男人间,女人间,而且还有传说中的水龙头,那么,妇女们当然也开始心动了。

  身体受到诱惑,永远是我们尝试另一种生活的开端。当男人、女人开始朝着洗澡房走去时,那些猜测、议论、诽谤转变成了传播新事物的一种口诀。这口诀交替地在炎热的夏日生活中到达我们的耳边,由此,我的母亲开始动心了,她给了我们洗澡的权利,那些硬币被我们抓在手里,我们当然乐意朝着一个中心奔去,它就是我的天堂,我的澡房。

  1974年,我已经拥有了独立的思想,因为在这个夏天,我就已经12岁了。汗淋淋的夏日身体已经站在澡房门口了,那个花枝招展的妇女仿佛像新娘一样安置我进入女洗澡房。我一进入房间,就看见了水雾,从龙头上空弥漫下来,渗入我的肌肤,两个妇女从水雾中不停地转动着身体,仿佛在跳舞蹈,实质上却是在洗澡。当我洗澡时,我们仰起头望着头顶的水龙头,它神秘,是因为它可以旋转朝右朝左或朝下。因为它可以喷s出温热的水雾和水花而神秘。

  我看了很长时间的水龙头,仿佛被这个新事物所创造着。从那以后,我就知道了除了与母亲置身在炉火旁的木缸洗澡之外,还可以站在水龙头下面洗澡。我们仰起身体,仿佛想够到那水龙头下洗澡。1974年,那个妇女坐在洗澡房的门口,永远微笑着守候着她的世界。关于小镇人对她的一切猜测、议论、诽谤都渐渐地开始平息下去。因为她给小镇带来了洗澡房已经改变了小镇人的洗澡方式。洗澡房的存在不仅节省了妇女们的时间,同时也减少了洗澡的繁芜。这样一种生活方式已经渐渐地被人们所接受。

  小镇的洗澡房,第一次进入我们溶入了除了木缸洗澡之外的世界。它是那么的小,那么的新奇,我至今仍记得当我出现在澡室里,身体被热雾所弥漫的状态;我至今还记得那种慌乱和期待。若干年以后,那个妇女在小镇创立了第一家私人旅馆,当她返回小镇时,就住在她的私人旅馆里,我又享受到了她的澡室,那铺着大理石的澡室更完美地接近了她个人的理想,而昔日的在青石板和青苔小路上出现的澡房,已经成了一间杂货铺,一个老人正在买着香烟和白酒。

  1977年 与我的知青朋友洗澡

  乐姐已经决定带我到池塘中去洗澡。她说在池塘中洗澡光凭一个人是不行的,只有两个人才能相互守候:一个人泡在池塘中时,另一个人就守在岸边。1977年之前之后,我的知青朋友乐姐和她在知青屋的朋友就是这样洗澡的。当我突然出现在知青小屋时,所有的知青朋友都已经陆续回城了,只剩下乐姐。我一出现,她就想起了洗澡。炎热使我们的会面通向了池塘,这对我来说当然是新鲜事,除了在五七干校时,跟随在母亲和妇女们用我年幼无知的身体在灼热的金沙江水中,体验过一次又一次集体式的沐浴方式,我至今从未在池塘中洗过澡。

  池塘隐现在田野深处,那是午后,农人们回家用餐的时刻,乐姐20多岁的身心仿佛解放了一般,她穿越田野的姿态仿佛青蛙一样欢快、敏捷。当我们置身在池塘边时,乐姐对我说:“我看着,你先到池塘里去洗澡吧!”我环顾四周说会不会有人看见?乐姐安慰我说:“下去吧,池塘边有苇草,还有我守候,你用不着害怕。”于是,我开始站在一丛丛茂密的苇草深处脱衣,我试着用怦跳的心接触这个世界,苇草的叶子轻抚着我的肌肤;于是,我试着再一次小心翼翼地环顾着四周,远处有一头水牛的影子在移动,再远处是一片浓烈的炊烟在上升,这是一个安静的午后,一个可以在池塘中洗澡的时刻;于是,我试着把一只脚伸进了池塘里,另一只脚留在岸上,终于,我的身体滑进了池塘,多么凉爽的午后,多么清澈的午后,多么惬意的洗澡。当我的全身浸泡在水中时,我仰起头来时看见了乐姐,在岸上,站在苇草 乐姐,穿着碎花布的衣服,垂着大辫子,一动不动地坚守着她的阵地,仿佛像墙壁一样维护着我们的私人生活。

  我的身体此时此刻才开始变得松弛起来,这是一次试探性的洗澡,我的脚趾头触到水底生长的莲花的根部,那些莲花已经开放过了,现在变成了颈叶,而底部就是它生长的世界,就在那时刻,一尾鱼突然穿巡到我的腹部,我一动不动地想留住它,让它在我的腹部上,在我的肌肤之上感觉到我的存在,然而,它离开了。

  清澈的水质让我看到了池塘中的事物,比如那些青苔,它在飘动,我竟然还看到一面镜子,当我伸手前去触摸它时,它朝水底深处滑动着,然而,我却触到了它,并把它托起来,正当我用小圆镜照着脸时,乐姐在岸边催眠道:“你快一些好吗?你在水里干什么啊?”于是,我把那面小圆镜重新丢进水底。那时刻,我突我涌起了一种期待:若干年以后,我一定会重新回到这座小池塘洗澡,那时候,我再来寻找这面小圆镜。

  于是,我上了岸,我在苇草中穿衣服,乐姐已经迫不及待地钻进了苇草之中脱衣服,在这个炎热的午后,如果有天堂等待我的话,那么一定是这座池塘。我从苇草之中感觉到了乐姐急促的呼吸之声,转眼之间,她就下了池塘,我站在苇草之外,我守候着乐姐的天堂世界。然而,世界却是如此地宁静。突然,我听到了一阵声音,从一条小路上我看见了两个男孩,正朝着这个池塘跑来,他们似乎赤着脚跑的,在离池塘越来越近时,我突然大声地吆喝道:“你们不能过来,池塘里有人在洗澡。”我这样一吆喝,这两个男孩就朝着相反的方向开始奔跑起来,从那一刻我就感觉到了,在我目送着他们的背影朝着远离池塘的小路而去的时候--我意识到了所有的人性都是距离、神秘所产生的激动。男孩奔跑显示出他们发自内心的激动,他们要在这奔跑声中产生距离,从而触摸到神秘的人性的核心。

  我的身体,我的洗澡,我乡村的池塘,以及我的知青朋友乐姐。已经在我的时空中时隐时现地完成了这次人性的记忆。而那面小圆镜我是无法找到了。当乐姐从池塘中上岸时,她满身潮湿,仿佛裹着水底浮动的青苔上岸。而转眼之间,她就穿好了衣服,乐姐说多么凉爽啊,她披着湿漉漉的长发,通体散发出朝露或花x似的气息,这气息使我的记忆充满了一个池塘,它清澈如莲花,如鱼儿穿梭,如我胸间至今回荡不息的那面小圆镜,它虽然沉入了水底,却又变幻出一种照耀的方式。

  1980年 洗澡间的密谈者

  1980年,在永胜县城,我的洗澡生活经常在一家旅馆澡房进行着。那个阶段,家庭中还没有私人澡房,于是,旅馆就开放了澡房,每到星期六或星期天我就会跑到向阳旅馆的澡房中致病,陪同我去洗澡的是女友丁妹。她跟我同年龄,她的单位就在我旁边,她是一个照相馆的洗相片的人。白天黑夜的生活在一间小小的暗房之中,我因为喜欢照相而认识了她,经常出入她的暗房,按照我的意愿让她帮助我冲洗古老的黑白照片。

  有一次,在暗房之中,我发现了一个烟蒂,它是一只刚刚被手指掐灭的烟蒂,丁妹说一个男人刚离开,问我嗅到烟味了吗?她说那个男人在追她。我们就这样带着一个追的话题来到了星期一的澡房。离开暗房时,丁妹小心翼翼地抻出手指拣起了那个烟蒂,并把它举在空中凝视了片刻对我说:“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然而,在丁妹脸上却升起一种期待,1980年,我和丁妹刚进入18岁,这个年龄对爱情和男人缺乏认识,当男人偶尔间抛下一只烟蒂时,我们会盯着它,用手指拣起它来,我们的嗅觉升起了一种烟味,它是一个男人的气息。

  在澡房,两个人一间的澡房,关于这个男人的话题每周星期六在我们的生活中出现。丁妹在水雾中仰起头来,她的脖颈纤细,她的腰肢也很纤细,它的脚踝也很纤细--这显然就是少女的特征。我们一边为身体上香皂,一边开始谈论一周来的现实状态,洁白的泡沫开始在我们的肌肤上产生舒适的作用时,丁妹又开始了她的话题,她总是会敞开世界,仿佛我是她在这个世间惟一的一个密友,她会讲述那个男人又到暗房中追她的场景。那个男人每到暗房总会点燃一只香烟,然后又掐灭一只烟蒂,扔在地上。她开始一只又一只地收集那些烟蒂,把它们放在一只盒子里,她数了数,已经有16只烟蒂了,不知道她还会拣起多少只烟蒂,也不知道男人还会留下来多少只烟蒂。

  当水龙头喷s出的小水柱一次又一次地洗尽了我们的身体的泡沫时,丁妹的身体仰起来,仿佛这是我们的密室,她突然问我一个问题:如果当这个男人突然向她求婚她怎么办:泡沫从我身上脱离而去时,我脱口而言:“你尝试到爱情了吗?”这个从无限的阅读中被我的青春之体所感悟到的词汇此时此刻正撞击着丁妹的心灵,她有些恍惚地说:“他来到了暗房里时,我很害怕,当我弯腰拣他留下的烟蒂时,我希望那些烟蒂会留在盒子里。我和她关于这个男人的密谈一直在持续地进行下去,它似乎是我们的18岁不断绽放着的一般磁铁,在反复地旋转之中,有一天,丁妹突然对我说男人在掐灭一个烟蒂突然向她求婚了。

  这正是我们的身体被无限的泡沫所覆盖的时刻,我闭着双眼,我被这些泡沫所剥去了清澈的理智。我脱口而出:“那你就嫁给她吧。”丁妹也脱口而出:“我就是想嫁给他,因为他可以带我走,我已经被那间暗房,那间透不过气来的暗房闷坏了……”水龙头又一次冲干净了我们身上的泡沫。

  到了下一次我们洗澡之前,丁妹突然递给了我一份红色的结婚请柬。我愣了一下,丁妹却笑了。她说已经从照相馆辞了职,她说结婚以后男人就会带她离开县城。这也许是我们人生中最后一次走进澡房,当水花飞溅时,我突然又想起爱情这个词汇,还没有体验到爱情降临的我,在泡沫中又一次脱口而出:“你感觉到爱上他了吗?”丁妹全身涌满了比往日更多的泡沫,她大声说:“我不知道。”

  随同这个声音的降临,我和女友结束了两个人的密谈。没过多久,丁妹举行了婚礼,当我陪着她穿上婚服的时刻,已经决定了丁妹的道路。不久之后,她确实跟这个男人离开了县城。但过了一年,丁妹又回来了,她说她离婚了,她说在跟男人生活在异乡时,才逐渐地感觉到了:从暗室中开始的诱惑取替不了爱情。她爱上了一个男人,从她见到这个男人时,她就一见钟情了。这就是我们又一次的密谈,它仍然在澡房开始,从泡沫之中开始。

  1982年 谋杀的故事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我也许是第一个进洗澡间的人。七点半钟我住进了这家旅馆,八点正我就进了澡房。那天傍晚,我想迫不急待地洗澡,然后睡觉。经过一天的旅程,我确实很累,从澡房出来时,我看见一男一女拎着箱子正在上楼,两个人不说话。男人走在前面,女人在后面,当男人用钥匙开门时,女人划燃了一根火柴,点燃了一根香烟,我感觉到他们是一对情侣。但我并没有感觉到情侣间亲密的关系,甚至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紧张,窒息的关系,对这种关系我没我尽可以溶在其中,因为之前,我已经阅读和感受过大量的文学作品给我带来的想象力。

  午夜十二点半,我感觉到饥饿,便起床吃了一些随衣携带的面包,我坐在窗口,因为天热,我害怕灯光,我便关了灯,喝了一口水,吞咽一点面包,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一个男人慌慌张张地拎着箱子穿过了楼下的院子,转眼之间就消失了,我感觉到了那个男人好像就住在我隔壁,就是我在傍晚出澡房时看见的那对情侣中的男人。他为什么显得如此地慌张?难道是去追那个女人吗?

  黎明在我睡了一觉之后降临,就在这一刻,在我睁开惺松的睡眼时,我突然听见了一声尖叫,这尖叫似乎离我很近,之后,走廊上传来了杂乱之声,交织在梯梯过道,很混乱。简直不像一座人居住的旅馆。我很生气,便拉开了门,把头探出去,我看见了服务员在来回地穿行着,我问一个服务员到底出了什么事,她面色苍白地说在澡房里有人死了。

  我穿上衣服往外走去,我不相信会在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黎明即将到来时会有人死在澡房?而且,昨天晚上八点正我就在澡房洗了一个澡,那是一个可以容纳两个人的澡房,并不宽敞。在1982年,能洗上澡已经不错了,你根本就不能期待住进一家边远地区的旅馆,客房中会有洗澡间及卫生间。此刻很多人都在朝着澡房涌动,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情,很多人都无法再入睡了,而且这是一件人命案。

  我来到了澡房门口,旅馆里的服务员似乎都来了,他们站在最里层,住旅馆的人站在外一层,半小时后,派出所的人来了,总共来了三个民警,他们戴着手套走进屋去观察现场,我同许多人一样想看到现场,他们不断地朝前探出头去,死亡也是一种诱惑吗?轮到我探出头去了,起了她的男友站在门口用钥匙开门时划燃的火柴点燃香烟的场景;我想起了被我所敏感地感受到他们之间的那种紧张的、令人窒息的情侣关系。

  派出所的人正翻拂着登记册,服务员说住店时是一男一女,现在那男人不见了。我走上前去说,昨天晚上,我看到那男人慌慌张张地拎着箱子出了旅馆的大门以后就消失了。警察顿然间把目光转向我,审视了一番后问我是在什么时间什么样的地点看见那个男人的,我重述了一遍。警察说你得跟我们去一趟派出所,我们得作一次记录。因为你是惟一的目击证人。

  我顿然感觉到了麻烦事到来了,我硬着头皮,警察给死者盖上一块白布时,我离死者很近,我看见她l露的脚趾头,当然,她全身l露,因为这是澡房,我想她在澡房中被人杀死的。警察说得很肯定,她是在意想不到的情况下被人掐死的。因为她脖颈上有印痕。澡房间的谋杀案已经把我带到了派出所,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作讼诉笔录,我喝了一口茶水,回忆着昨天晚上半夜的情景,我的口供对警察来说很重要,他们让我在笔录上签了字,并按上了手印。然而后我回到了旅馆,我免不了要经过澡房,因为澡房就在楼梯口前。澡房已经上了锁,因为必须保护好现场。住旅馆的人已经陆续退了房,因为出了谋杀案,谁都心怀恐惧,我也是恐惧者之一。我将尽快地从这桩不愉快的谋杀案中奔跑出去,当我奔跑出旅馆大门时,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个男人的消失,难道他就是案杀者,可他为什么要谋杀他的女友呢?所有的谜都离我而去了,它不过是人性中一种黑暗的斗争而已,我们无法替代那对男女重温他们在澡房面对面地斗争到最后的时刻。

  1998年 一个溺水者的欢乐

  1998年滇西的一条河床旁边的村庄里,我看见的第一个人竟然是一个年轻的疯女人。她好像才20多岁,炎热使她敞开了上衣,那些已经掉了钮扣的上衣在炎热中飘动起来,使她的影子像一面已经张开的扇子。没有人知道她从何处而来,总之,人们是在河床边上发现她的,好像是见到这条河床之后,她不再朝前扑动了,也不再像破烂的扇面一样张开了,她会到河里去游泳,她游泳的姿态似乎别人无法看见,因为她总是往那些青苔深处游动。有人说,她之所以喜欢河床,是因为她想洗澡,她的身体因为流浪而布满了污垢。

  当然,这河床是够她身体洗澡了,因为它离村庄太近,只有孩子们会脱光了衣服跳到水里面去游泳,在游泳无疑就已经结束了一次洗澡。所以,她也许是第一个成人跳到河里去。当然,没有成人看见她的游泳的姿态的另一个原因在于性别产生了距离,不管她疯了还是正常人,她都已经是一个成人了。

  孩子们把她游泳的过程讲人给大人们听,孩子们说她在青苔中游泳,她好像也可以在青苔在睡觉,如果孩子们去碰她,她就一声尖叫。

  我不害怕她,所以我来到河床边坐下来,那个20多岁的女人就在青苔中现身了,而岸上是她的一堆衣服。我不知道那堆衣服已经穿了多长时间了,当我从那堆衣服中嗅到一种味道时,我感觉到了这个女人不平常的旅途生活,从这堆衣服中散发出了几十种味道,它辛酸、它疲惫、它快乐、它像酒精、它像泪水、又像果子一样腐烂。她之所以丧失了正常人的思绪,是因为这成堆的味道已经覆盖在她的体内,使她无法喘气,所以,当她抛下衣服时,她寻找到了激动的青苔。如果那些青苔能够变成她的衣服,那么,也许,她的疾患就会消失,然而,青苔无法变成她的衣服,当她上岸时,我看见了她脚趾头和手臂上挂着的青苔,她不得不穿上那堆衣服,她之所以变疯,是因为她已经无法洗干净衣服的味道,如果她能够把她衣服上的历史的迹像洗干净,也许她的疯就会痊愈。

  我决定把我的外衣送给她,也许我红色的外衣能够给她的身心带来希望,当我把外衣递给她,示意送给她并让她穿上时,她笑着穿上了衣服,那些红色的钮扣也许可以尽可能把她的s处遮蔽起来,然而,她突然用力开努撕扯着那钮扣,并撕开了衣服,我听见了撕开的声音时感到很无奈。

  转眼之间,我递给她的红色外衣就变成了已经张开的扇面,她往村里走去,这通常是她已经饥饿的时候,人在饥饿时不得不结束一个人享受欢乐的方式,她开始在在村里伸出手去,人们把一只梨或者玉米棒给了她。她蹲在墙角咀嚼着。我想,一个人在饥饿时不需要幻想任何乌托邦的世界,对这个疯女人而言,当她饥饿时,她忘记了那些青苔和一条河流的飘动。

  再一次看见这个疯女人靠近河床时,又一个明媚的上午已经结束了。她已经抛弃了她的旧上衣,我送给她的红色衣服被她扔在河岸上时,她把自己的身体剥得一丝不挂,她的l身纤长,像树在生长,像花蕾在绽放,然而,是什么东西剥夺了她身体中的那种原本的灵性,让她扑到河床上去了。她从不把自己飘动在水面上,她从不在河里显露身体,因为她沉溺于水底的青苔,她游泳时似乎达到了人一生最为快乐的境界。

  有一阵子,我似乎看不到她的身体了,我有些惧怕,她是不是已经落到了水底?她会不会被那些青苔缠住手脚,她是不是已经失去了游泳的技巧。而转眼之间,她的身体又像青蛙一样呈现出来。她依然得回到岸上来,这也许是她丧失正常人的思绪之后惟一保留的思维。她优美地上岸,回到了放衣服的地方,她很惬意地穿衣,没有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恍惚。

  我又送给她外衣,在我离开才她才几十米的距离她就将我的外衣撕成条形,她除了用手撕扯之外,她还会把手伸向河床,毫无休止地丧失正常人的思维,同样使她疾病越来越重。她在水中的青苔沉溺得太久时,也正是她的身心不得不返回岸边的时刻,而这一刻也正是她被时间所摧残的时刻。

  第五章 身体的故事

  1967年 我的身体,我的荆棘

  沿着金沙江边的山路,继续往上攀援,我们去寻找橄榄树,5岁的我跟在一群男孩的身后,不顾一切地往酷热的山坡上奔跑着。一根根荆棘就是在那一刻悄无声息的地扎进了我的脚踝,起初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因为对于一个5岁的孩子来说,男孩们在前面跑着,已经充满了目标,一个人的身体只要有人在引诱就会奋不顾身。这一切在我5岁的身体中已经显形露像,不顾一切地跑,甚至感受不到荆棘地往前跑,肯定是受到了诱惑。

  硕大的野生橄榄树出现在我的脚趾头的根须下面,那些l露在泥土之外的根须,呈金黄色,与旁边的荆棘连在一起,当男孩们已经接近目标并奋不顾身地沿着树根往上攀援时,我已经和另外两个与我同岁的男孩仰起头来,男孩们爬上树是为了晃动树身,那时候我和女孩们就站在树下拣橄榄。当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声降临时,青绿色的橄榄已经从树上飘落下来,它落得如此之快,以致于我们还没有感受到时间在嘘地一声中已经变幻了场景,地上的绿橄榄就已经像陈列的绿棋在交叉之中出现在眼前,我们开始往口袋中拣橄榄,我的脚踝又碰到了那些荆棘,那些像细小的蚂蚁般噬人的一阵阵疼痛仿佛是可以忍受的。

  不能忍受的却是傍晚,当我们终于回到金沙江边的五七干校时,我们抛下了几袋橄榄,仿佛在这一个时刻,在已经实现的目标笼罩之下,我们才一个个地意识到疼痛。我们的母亲,那些喂猪的妇女们开始观察到了我们的变化:我们的脚踝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荆棘已经扎进了r体深处的那种疼只有在傍晚才能充分地体现出来。我们终于一个又一个地发出疼痛之声,妇女们--我们的母亲开始始端来盐水为我们洗脚踝,盐水的入侵性在此刻变得很剧烈,它开始引起了我们身体的一场s乱,这s乱肯定是要发出的,凡是碰到荆棘的女孩和男孩都要经历这场s乱。

  s乱是在妇女们集体宿舍区发生的,除了盐水来自s乱之外,缝补衣服的针也带来了更多的s乱。当母亲手里捏着金属色的针尖来到我面前时,我知道,一场难以回避的疼痛即将开始了。之前,母亲说,我脚踝中已经扎进了几十根荆棘,必须用针尖将荆棘挑出来。母亲说话时,我已经想象出针尖进入我皮r的痛感区域。所以,抗拒是无用的。

  面对布满我脚踝中的几十根荆棘,抗拒确实显示出了太多的徒劳,这种道理正在被我的肌肤所感受到。我面对着母亲,我面对着一盏油灯,我同时面对着那细小的针尖,我无法控制这种局面,就像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不颤栗,不喊叫一样,所以,整个五七干校那天晚上都弥漫着我们的叫喊之声。

  然而,叫喊了一阵之后,我的嗓子开始变沙哑了,我就像停止了喊声,母亲的针尖依然穿行在那些荆棘之中,我的身体,我的荆棘--在1967年的初秋降临在我的故事之中。它随同母亲指尖的那根细小的针尖在颤动,它使我的身体第一次因为追循一个目标,并为这个目标付出了疼痛的创伤。

  当最后一根荆棘被母亲挑出r体之外时,我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我便睡着了。显然,在这时,睡眠是幸福的,即使在五七干校简陋的集体宿舍区域,我的身体依然能达到某种恬静。s乱终于结束了,从那以后,每碰到荆棘,我都会机智地绕开它,记忆是无限的,它尽可能伴随我出入于任何地方,在荆棘丛生处,我的脚踝已经终于可以产生机智地、诡秘的技巧。因为我再也不会让荆棘穿透我的皮r。这一切经验都需要我用身体去经历。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我们体验到了荆棘,1967年初秋,我在金沙江边的山坡上,用幼小的身体经历了荆棘,这注定着以后我还将经历其他事物中所产生的荆棘,比如,从一只暗红色的石榴中也会产生一种爱情的荆棘;从一道彩虹上升中也会产生分离之苦的道路;从酒杯的碰撞之声中已经结束了相遇时的快乐。这一切都会带来荆棘似的疼痛。我们的身体之谜正是因为可以感知疼痛或接受疼痛而存在的。

  1968年 挂在悬崖树枝上的身体

  一个人奔向悬崖的时刻,只有一个牧羊人看到,因为在那个时刻五七干校的黄昏显得很喧闹,这正是所有劳动改造者饥肠辘辘的时刻。人们面对着集体式的用餐活动,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刻哪一个人缺席了。而且,经常有人因为种种原因缺席,正当我把一只小碗和一双筷子送至嘴边时,一个牧羊人跑进了我们的视野,他赤着脚,穿着羊皮褂,气喘顺吁吁地说:“你们的女人跳崖了。”所有人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咀嚼声,停止了筷子和碗的碰撞之声。

  晚餐被一幅激动的、危险的、恐惧的画面所占据着。母亲说方雅琳不见了。别的人也说方雅琳这几天神思恍惚,昨天晚上还有人看到她半夜时出了门,在夜色中走来走去的。方雅琳一直患着精神忧郁症,在来五七干校之前,她被一个男人qg过,后来qg她的男人也死了。然而,这个恶梦始终纠缠住了她。她几乎每夜都做恶梦,还会发出时断时续的尖叫声。

  在牧羊人的带领下,我们跟随着大人们往那座崖顶跑去,晚餐显然是不存在了,牧羊人一出现,大家的胃口就没有蠕动感。这是一个让人气喘吁吁的时刻,每个人仿佛都加快了脚步,奔向崖顶。当我们站在崖顶往下看去,又一次一次地从崖顶上往回退去。

  牧羊人是在赶着羊群回家的路上看见那个人纵身跳崖的。他还来不及把羊群赶回家就跑到了五七干校,作为一个牧羊人,他知道那个女人是五七干校的女人;作为一个牧羊人,他还知道,光凭他是无法拯救这种场面的。必须尽快地通知五七干校的人。此刻,作为一个牧羊人,他突然意识到了也许还有别的拯救方式。当我们立在崖顶时,牧羊人突然攀起树枝往下滑落而去,这是他出入的山冈,他似乎可以了解一座悬崖的本质。所以,当他忘我地往松树枝下悬崖滑落而下时,我的心悬空了。我抱住了母亲的腿。于是,我们都在同一个时刻听到了牧羊人的叫声,在声音中我们渐渐地听清楚了一个现实:跳崖人的身体悬挂在一根树枝上。

  身体啊身体,我们的身体都在这个现实之中挣扎着,仿佛我们在纵深的绝望深处看到了希望。希望显然就在眼前,我们身体此刻朝下倾斜,我们的视线都在顺着牧羊人的声音看去,就在这一刻,我看见了一团乌云般的黑呼呼的东西,落在树枝的中段,难道那就是跳崖人的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