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3.自我流放八千里(上)
作者:小组探花      更新:2020-12-23 09:54      字数:5610
  .

  盲者阖上了他的眼皮。

  对不起。

  没什么。我并未感到不方便。

  听你的口音,倒像是华夏人士。你为什么会来到这旷西之地桑谷隽说,是什么人把你伤成这个样子。

  如果你不想说,那也无妨。有莘不破说,不过能知道怎么称呼你吗

  名字盲者叹了一口气,韶我叫师韶。

  师韶

  突然,远空传来一阵缥缈的哨声。雒灵心中一动,便听师韶问道:这是船

  算是吧。有莘不破说。

  快把我放下去然后你们快走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回头

  有莘不破奇道:为什么

  快把我丢到岸上去快然后你们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

  采采关切地问道:是有人在追捕你吗联想到自己的遭遇,心中不免戚戚有感。

  盲者师韶叫道:别问了你们我,我自己走。说着就要挣扎起来。

  不许走有莘不破把他按住:你有缘来到这里,就是我的客人了。不管是什么人要为难你,都有我替你挡住。

  师韶苦笑道:挡住怎么挡小伙子,这,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和你们,和任何人都没有关系,谁也帮不了我。

  你就放心养伤吧。桑谷隽说:是我把你从水里捞上来的,救人救得半途而废,那我桑谷隽也太窝囊了

  桑谷隽师韶惊道:你姓桑

  桑谷隽奇道:是啊,你知道我

  谷桑谷馨是你什么人

  桑谷隽全身大震:你你认识我大姐他猛地俯身,抓住师韶的肩头狂晃:你认识我大姐

  天啊竟然我遇见你弟弟师韶的声音也颤抖起来,竟没有回答桑谷隽的问题:你是谷馨的弟弟,我更不能让你因我无端受累。你让我下船吧。

  你认识我大姐,是不是

  桑兄于公孺婴道:先把那追来的人打发了这事再说不迟

  桑谷隽一想也对,放开了师韶。

  你们不要多事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你们让我下船

  别理他有莘不破命阿三把他扛入车中。九尾之战以后,我又体悟到新的境界这次你们别动,让我展展筋骨。

  芈压叫道:不来我一直都没机会出手,这次我先上

  桑谷隽冷笑道:不行这人认识我大姐,这次又是我把他捞上来的这件事算是我的谁也别跟我抢

  江离突然道:你们要对付谁那人在哪里是个什么角色

  三人一愣,江离嘿然说:连对手都没搞清楚争什么争

  雒灵仰望云空,朝阳离远山不过数尺,荒山寂寞,空中又是一声哨响。

  桑谷隽喜道:空中便要召唤幻蝶,却被于公孺婴按住了:别急躁

  那哨声远远传来,由缥缈而渐真实,由轻扬而渐尖锐。那哨声越来越近,但东南西北,上下左右却不见半个人影。

  于公孺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说:我听说有人能用声音千里杀人难道真有这样的事情

  江离想了想说:用声音杀人虽然听过,但千里杀人,从来只是传言而已除非是那个人。

  有莘不破道:谁

  桑谷隽沉吟道:你是说登扶竟那个老家伙

  芈压问道:登扶竟是谁

  江离道:大夏当代乐正,唉,如果真是他可就麻烦了。

  雒灵突然取出一个小陶埙,坐了下来,旁若无人地吹了起来。众人只觉得耳际一清,有莘不破心中登时静了下来:她从来不说话,也从来没见她弄乐器,没想到她对音乐如此精通,这曲声,便像她的眼神一般,直接从心里流露出来。有莘不破突然发现,雒灵的事情自己知道得实在太少了。

  空中的哨声渐低渐缓,似与雒灵的埙声唱和,便如两只小鸟,一上飞,一下掠,会合了结伴而游。突然哨声又变尖锐,便如化作一头苍鹰来吞噬雏鸟,雏鸟左右趋避,每每于千钧一发之际脱离险境。埙声越来越低,越来越模糊,哨声也似渐渐远去,似乎是小鸟渐渐远飞,把苍鹰引走一般。

  天际乐声一变,却是一声骨笛作响。如春雨,如蚕丝,丝丝缕缕,如泣如诉。雒灵埙声一窒,被笛声引得偏了,波的一声吹出一个破音,再难以继。

  骨笛渐渐柔靡,荡人心魄,不但陶函商队众武士,连山牛、风马、巨凫都开始躁动。于公孺婴暗叫不好,放声大喝:第一声怒吼,猛烈如山火;第二声恸号,悲壮如秋雷;第三声长啸,雄壮如万马奔腾把这靡靡之音一扫而空。

  天际乐声又是一变,却是一声磬响,承啸声之英雄余绪,转为古质端雅,引人冥思:便如一个老人,在满山的坟墓中走来,又向遍野的坟墓中走去多少的枯骨,才成就这千万座坟墓当年华老去,多少痛苦的负担,才会把人的脊梁压得这样伛偻从死亡的累积中走来,又向积重难返的前途走去,去不到终点,我们能停止么望不到原点,我们能回头么多少年就这样孤独地走来,又要多少年地流浪下去

  啪啪啪是谁走路的声音么不是。是采采跳舞的节拍,这简单而轻快的节拍把陷入冥想的人们拉了回来。铜车无忧的车顶是如此狭小,但年轻人轻轻的舞步却就在这有限的空间内无穷地演绎下去,朝阳洒在她身上,灿烂而不灼眼。历史也许永远沉重,但青春却每日常新。哪怕这年轻明日不再了,但只要朝阳再次从东方升起,就会有新的阳光来响应这节拍。

  天际的乐声又化作丝韵,跟着少女的节拍变得欢快,如同在为一对年轻男女的初恋助兴,令人心惬。韵律中渐渐有了温柔,渐渐有了幽思,渐渐有了愁绪,渐渐有了痛苦。采采停住了,想起那个没见过面的少年,想起那种难以捕捉的感觉丝韵越来越凄迷,人却在凄迷中越来越执着。当情义被岁月掩盖,那执着的爱意便变成一把把伤心的刀。

  采采轻哭一声倒下了,雒灵赶紧抱住。有莘不破掣出鬼王刀,凌空虚劈,大怒道:我管你是什么东西给我滚出来

  空中数声鼓响,似是应战,一声响风起,二声响云集,三声响雷动一个晴天霹雳猛劈下来

  乱江离一声喝,雷劈偏了,落在江岸边,劈倒了一棵大树。

  有莘不破怒道:管你是人是鬼,吃我一刀引天地之气凝成氤氲,刀罡乱阴阳,水火斗龙虎,一股旋风冲天而起,刮散了云团,风声大作,掩盖了天际一切异响。

  偷偷摸摸的家伙该出来了吧。

  飓风狂飙中,隐隐一声钟鸣。钟鸣方歇,又是一声鼓震,钟声沉厚,舒缓深远;鼓声震震,威武隆盛似大国之有远征。

  江离一听,不由脸色惨白,问雒灵道:这是大韶,还是咸池雒灵摇头不语,神色也甚是不安。钟鼓声渐渐由威武而转凄厉,江离大惊道:不好,是夔哭

  钟鼓声中,浮云蔽日,江浪涌动,那大旋风如疯了一般倒刮回来,竟然全不受有莘不破的控制

  青山隐隐,岸边石垄山动,叠起一面百丈的巨墙。

  桃之夭夭,巨墙上一棵桃树迎风撒种,片刻间林木丛生,布成一片防风林,失控的大旋风被这片山林挡住,渐渐消解。

  桑谷隽和雒灵喘息未定,空中风云幻变,如鬼神率领百兽起舞。十六头巨鹤从天而降,巨鹤之后是数百鹰、鹊、雁、枭,铁嘴银翼,怒冲而下。

  桑谷隽叫道:这、这算什么

  江离道:是百鸟来朝

  芈压深吸一口气,一张口,喷出无数火鹰、火鹊、火雁、火枭,火龙,拦截冲突,灰烬掉将下来,或落在江中熄灭,或落在铜车舟筏之上,吓得各车长、使者忙指挥陶函人众灭火。火虽熄灭,而乐声却未因此消失。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于公孺婴说,得把那奏乐人找出来

  没有奏乐人。江离说。

  有莘不破惊道:你说什么

  你们听不出来么这不是现场奏的。是很多首音乐夹杂在一起,我们用什么样的招数,就招来其中一首曲子的反击。江离说,这么多首曲子同时存在,而风格又如出自同一个人,一个人不可能同时奏出这么多曲子。只能是那人奏乐以后,留下来的余音

  桑谷隽骇然道:余音你说光是余音就由这样惊天动地的威力难道难道真是登扶竟

  江离道: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天啊,听听天际游离着的曲子简直包罗万有,他究竟奏了多少曲子啊

  有莘不破道:有办法对付他吗

  江离还没回答,苍长老跳了过来,道:那个人那个师韶说,只要让他下船,就能解我们的危难

  有莘不破怒道:开什么玩笑危难未显时夸口救援,临危再把人推下水我们成什么人了

  采采软在雒灵怀里,心中一动,说:他只是一个路人啊。

  路人又怎么样有莘不破指着江离、桑谷隽等人说:就算我肯你问问他们肯不肯

  钟鼓之声越来越沉郁,整个天空都暗了下来。虽在白天,众人却觉得阴风阵阵,无数幻象出现在空中,龙虎翻腾,鬼神怒号。突然暴雨大至,江浪倒涌,于公孺婴大惊,忙取出陶函之海,把商队装了连舟筏带铜车都装了进去,但还是有九辆铜车来不及救援,翻沉江中。没有被吸入陶函之海的众人撤到岸边,江离布下水草,桑谷隽飞出蚕丝,救援落水的下属。

  有莘不破道:靠我身边来,我试试用气甲

  于公孺婴道:你现在的功力成么

  有莘不破道:试试。

  江离道:没用的我们现在面对的不是戈矛,不是妖气,是音乐

  于公孺婴突然叫道:啊不好

  怎么了

  那人师韶他没进陶函之海

  什么

  在那里芈压眼尖,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果然看见师韶抱着一截断树,浮沉于浪涛之中,突然一个巨浪将他抛了起来,在空中终于抓不住那断树了,天际钟鼓音化作破空响,满天幻象化作三十六把幻剑,一齐朝师韶射去,众人惊呼声中,三十六把幻剑把把正中师韶心口,师韶大叫一声,江离的巨藤赶到,把他卷了回来。

  师韶心口中剑以后,乐声便消失得无影无踪,风平浪止,云开见日。但有莘不破等人心中,却是无比的阴郁。

  师韶的胸口并没有像众人所担心般血肉模糊,倒像那三十六把剑真的只是幻影一般。但他双眼紧闭,人事不知,显然这次劫难仍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

  知道属下都救了上来,无人伤亡以后,于公孺婴这才舒了一口气。

  有莘不破却在一旁暴跳如雷:这算什么我们算什么大言不惭地说会保护他结果却是这样子

  有莘大哥,采采安慰着:你别这样,我们已经尽力了。而且师韶先生师韶先生他也还活着啊。

  活着搭着师韶脉搏的江离没说话,心中却道:虽然活着,但只怕比死更难受。

  雒灵坐在一边静静看着这个掀起波澜的陌生男子,为他难以捉摸的奇怪心境而沉思:刚才只怕是他自己挣扎着趁乱跳出车门的,而且他和那乐声的关系也实在古怪难道是自责

  陶函之海又变成一只破碗。陶函商队的人众也很快恢复了秩序。虽然没有人员伤亡,巨浪袭来时逃开的鱼凫,已经全部游回来了。但是九辆万斤铜车,却沉入大江之中难以寻觅。一想到这一点,不但四长老,连有莘不破也不禁为之气急。

  我下去,把车子扛上来

  得了吧你桑谷隽说。这事是用蛮力就能解决的

  要不你有什么好办法。

  暂时没想到。

  有莘不破怒道:没主意就不要乱打岔

  桑谷隽看了众人士气低沉的模样,也就收了嘴,不和他抬杠了。

  眼见有莘不破真的望着大江蠢蠢欲动,江离叫道:你急什么难道你真想凭蛮力把车拖上来先想想主意,或许能有个巧办法。

  想办法想办法你们要真有个章程就赶紧拿出来谁知道江底有什么样的暗流要是把铜车冲走了淤埋了,可就不好办了。再说,车里的东西,在水里也不能泡得太久。

  采采见有莘不破的模样,有心帮忙,但想到母亲的叮咛,一时踌躇不决。

  芈压兴冲冲道:有莘哥哥,我把这江水给烤干了,然后我们再把车弄出来,好不好

  有莘不破苦笑道:芈压哥哥我知道你的重黎之火厉害,可这是大江上下万里,千年不绝就是你老爸来了,只怕也没这么大的火气能把它烘干。啊,对了转头对桑谷隽道:你隆个高坝,把水暂时截住,怎么样

  桑谷隽摇头说:我有没有这本事且不说,就算能这事也不能干在这大江上游最得谨慎一个不小心,乱了地形,扰了这华夏水脉中下游万里山河都得遭灾

  有莘不破道:罢了,还是我先潜下去看看吧。还好十二岁那年去朝鲜,一身水性还过得去。

  有莘大哥。一直不说话的采采站了起来,仿佛下定了决心,赤脚向江边走去:我来吧。你就负责想办法把车抬上来。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采采已经望大江跳下。但奇怪的是她没有沉入水中,而是像踏在土地上一样稳稳站在江水上。

  呵呵有莘不破喜道:我们采采公主原来还有这本事啊。采采一笑,赤脚走向江心。

  众人都聚到岸边,看采采如何施为。

  江风劲急,采采肩上披着桑谷隽所赠的天蚕丝巾,飘飘然如湘夫人临降。清风与江水,在采采的吟唱中仿佛与她融为一体。

  为君夷犹,谁留中洲

  噫以采采两只赤足之间为中线,江面裂开了一条水痕,水痕越裂越大,渐渐如同两半爿水墙,乖乖地左右分开。

  旁观的众人见了这等神迹,无不惊叹。陶函众士一路而来多见异事,但这次仍然被这个水神般的少女惊呆了。

  眼见江水两分,露出江底的铜车,有莘不破就要跳下去,却见铜车所在的泥土突然隆起,把铜车托了上来,到得与水平线等高,山边飞出数十条巨藤,缠住铜车,凌空拖到岸边。

  阿三咬着手指说不出话来,老不死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语:不是人,不是人我是和神仙在一起啊。

  采采眼见桑谷隽和江离取回了铜车,舒了一口气,深感疲倦,就要收了分水诀,蓦地看见光秃秃的江底匍匐着两个人,背影十分熟悉,不由大吃一惊

  救上来的是恰是采采的族人。她们已经不知在江中匍匐了多久。经江离诊断,她们虽然伤重昏迷,但暂时没有生命之忧。

  那边有莘不破和于公孺婴等正忙着重新安排舟筏下水。只有桑谷隽仍然守着师韶。自从桑谷馨上了花车,姐弟再通讯息,已是天人永隔。大姐姐在夏都的生活到底如何,没人能告诉他。这个师韶,是姐姐在夏都认识的朋友么

  昏迷中的师韶呼吸突然不稳,一阵咳嗽,醒了过来。

  你还好桑谷隽问。

  师韶沉默了一会,说:谢谢你们。

  其实我们没帮到你什么。

  有这份心,我已经很感激了。

  如果是有莘不破,这时一定会问关于那乐声的事情,但桑谷隽更关心的是已经姐姐的旧事:你好像认识我姐姐。

  嗯。

  你怎么认识她的

  我哈哈,师韶干笑了一声:所以我说,你们帮错人了。其实我是一个刽子手。

  桑谷隽奇道:刽子手心中隐隐感到不妥。

  你姐姐是由我动手的师韶木然说。

  什么桑谷隽大叫一声,几乎跳了起来。他的声音把几个伙伴都吓了一跳,一齐望了过来。

  我说师韶顿了顿,终于开口:抽丝剥茧,是我动的手他话没说完,早被一拳打得飞起,肿了半边脸,落下四五颗牙齿。桑谷隽冲了过去,又是一拳落下,腰里一紧,右拳被人扯住:抱住他腰的是有莘不破,抓住他拳头的是于公孺婴。

  你们放手让我宰了他

  于公孺婴道:事情还不明了弄清楚了再报仇不迟。

  没什么不明了的。师韶笑得很凄凉:她的生命,是在我手上结束的,由她的弟弟来了结我的生命,正好,正好。

  听他这么说,桑谷隽反而呆住了。众人都隐隐感到:这个瞎子并不仅仅是他自己所谓的刽子手那么简单。但无论桑谷隽如何呼喝怒骂,于公孺婴等如何好意相询,师韶都不再多说什么,只是求死。

  好我,让我成全他你们放手。

  有莘不破把桑谷隽抱得死紧,对师韶说:你还是走吧。莫的在这里扰乱我兄弟的心情。

  师韶失望的坐在地上,他看不见桑谷隽咬牙切齿的表情,只是聆听着这年轻人愤怒的呼喝声。良久,终于站了起来,苦笑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没有开口,掂了掂他的背囊,一步步沿大江北去。

  等到师韶的背影消失了很久,桑谷隽才完全冷静下来。

  要不就什么事都没有,闷得人难受;要不就难事怪事一件接一件,连头绪都理不清。江离叹道:这旅途真难捉摸啊。

  夕照抹红了江水,陶函商队的前路,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