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斋堂
作者:慕容绯      更新:2020-11-18 00:14      字数:3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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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聂宏骏脸色阴沉,与这晴好的天气格格不入。方若轩疲倦的窝在床上,只拿被单裹着身子,一动也不想动,静静看着他起身穿衣,系好领带,看着他倒一杯咖啡,翻开桌上的报纸,看着他严肃冷静,接连打了几个电话安排公司事项,竟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

  她幽幽叹了口气,传在他耳朵里,变的刺耳无比。他最不喜欢她这种垂头丧气的样子,他曾恶狠狠对她说,以后见了我,只准笑!

  可她无法笑的出来。聂宏骏回头瞥了她一眼,冷冰冰安排着她这一天的日程:“今天你去斋堂,看看我奶奶。我让阿龙送你去。她上次跟我说她想你了,所以你最好在那里陪她一天,下午的时候我过去接你。”

  “我……”她本想拒绝,她疲惫的恨不得粘在床上。可再一想,这样必然要激怒他,后面又不定要惹来什么暴风骤雨,便勉强答应着:“嗯,本来我……我也打算去看看婆婆了。”

  “有这份心就好。”他不冷不热的说:“别像你们方家其他人,忘恩负义!”

  方若轩生气的瞪着他,半晌,她唇边恨恨的吐出一句话:“聂宏骏,你不要太过分。”

  “我过分?”他眉毛高挑,脸上又浮现出那种讥讽的神色:“我过分……很好!方若轩,没有我,你大哥现在不知要被多少债主追杀,没有我,你姐姐就被拉去做舞女抵债,没有我,你们方家家破人亡就是近在眼前的事,没有我……”

  “没有你……”她咬着牙,眼中泪光闪烁,“没有你,我现在可以好好的活着!”

  他冷笑:“呵,你现在不算活着吗?”

  “我现在和死了有什么两样?”

  聂宏骏的目光变的冰冷,两眉间渐渐拧成一个死结,他的两片薄唇上下扇动,却没有声音,像是在演一幕充斥着愤怒与悲伤的哑剧。

  他走到她跟前,托起她的下巴,满满的戾气散发出来:“方若轩,不要说‘死’,你现在比死人强多了。你还能有一口气在这里跟我斗嘴,可我爸爸呢?只能一个人躺在那块石头碑下面。”

  “躺在那里的,岂止你爸爸一个人?”方若轩并不避讳他的目光,反正无论怎样做都是错,她已不在乎再受他一次羞辱。“我爸爸……也在那里陪着他呢!”

  “方槐是咎由自取!”他冲她大吼,“他打死我爸爸,就该在那里给他陪葬!”

  “究竟是谁先对不起谁,你比我更清楚!”

  “闭嘴!”一个响亮的耳光甩了过来,方若轩头一昏,本来半擎着的身子如同失去支撑的横梁,重重倒在床上,半边脸已经红肿起来。

  她淡漠一笑,这是他第一次动手打她吧。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她从前听人说过,男人打女人是容易打上瘾的。

  这倒最好不过了,他最好一巴掌把她打死,给她个彻底的解脱。只要说到他父亲和她父亲,他必定是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像迎着风势的森林大火一发不可收,曾经是骂,或在床上让她难堪,现在变成了打。

  真好……她笑着,再惹怒他一点点,他可能还会亲手杀了她吧。

  可是从小到大,他哪里舍得打过她一下……

  方若轩一动不动,沉默半晌,听到他的声音又如圣旨般落下:“让徐妈找块冰,把脸敷一敷。我可不想我奶奶再找我兴师问罪。”

  她换了衣服,敷了冰块,红肿消退了些,不细看应该不会发现异样,况且聂宏骏的奶奶年事已高,眼睛也花了,只要她小心一点,蒙混过关并不难。

  何贱一见了方若轩,还隔着一条走廊,她便拄着拐颤巍巍的几乎一路小跑去到方若轩面前,搂住她就开始大哭起来,一口一个“若轩、二小姐”或是“我们聂家对不起你们”之类的话。

  方若轩面无表情,这种情形几乎每次她来看望何贱时都会发生,斋堂里的人早已见怪不怪,她最初还会陪着掉几滴泪,次数多了,连她也感到麻木了。她只淡淡的笑笑,扶着何贱回了屋,机械的蹲下帮她捏腿,像是背台词一样的问她:“风湿病还好些吗?”

  何贱细细打量眼前的姑娘,还是有着小时候的轮廓,却没了小时候的纯真和欢快。

  她蹲在何贱面前,脸色微黄,形容瘦削,衣服已经是能买到的最小号,穿在她身上还是显得大,眼角眉梢之间,几分落寞惆怅。

  何贱心头一紧,粗糙的老手慢慢滑过她的脸庞,猛然发现她的嘴角上几点紫红,惊讶的叫起来:“若轩,这……是宏骏弄的吗?他打你吗?”

  “没有,”她的头更低,声音更小,“我自己不小心,洗澡时摔了一跤。”

  何贱慈爱的把她拉在自己身边坐下,话还未说,眼泪先湿了一块手帕。“我在你们方家,伺候你们三代人……从方老爷起,到槐少爷,再到你们……我是真的把你们当做我的亲孙子孙女,可是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会弄成这样……”

  方若轩知道她又要开始回忆从前了,那些狰狞的伤疤,她宁可永远不触碰。而何贱年纪大了,自己说些什么自己也糊涂,每次方若轩来,她总要提及这些陈年旧事,一遍一遍,挖着她心里的伤,像个小孩子堆积木又推到,做的不亦乐乎。

  方若轩别过头去,她已经听的够烦了,什么方槐少爷是吃她的奶水长大,什么少爷与她那不争气的儿子聂甄是穿一条开裆裤的发小,什么方家对聂家有恩,聂老爷子生养死葬,都是方家帮忙,什么她这辈子,再也遇不上方家这样仁厚的雇主,而聂家对方家做的孽,永远也还不清。

  “若轩……”她拉着方若轩的手,老泪纵横,“他们真的太坏了……槐少爷和聂甄,他们三十几年的朋友,聂甄他怎么可以下得去手,把槐少爷打成傻子!如今宏骏他们又是坏事做尽,连你也不放过……”

  “都是过去的事,别再说了。”方若轩心中堵得慌,很想出去透透气,窗外却又下起了大雨,黑云一片,水雾弥漫,天地万物竟都变的模糊。

  “本来就是我们聂家的错!”

  “我们也有错……”她像是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一个笑容,安慰着何贱。如果下午被聂宏骏撞见,他的奶奶在跟她忏悔,她不知又有怎样的罪要受。

  “我爸爸……他不该去检举聂叔叔,让宏骏他们从小就没有父亲。”

  “那是聂甄活该!”何贱啐了一口,咬牙切齿说道:“自己走了歪路,打走了老婆,不管孩子,家里都揭不开锅了,他还去那些地下擂台打黑比赛,打死了人,又跟那些贪官勾结,给他们当打手,还要怪别人秉公办事吗?槐少爷是个好人,是个正直的督察……”

  “也许……我爸爸只是为了在位时的政绩呢?”方若轩小声说道,又暗自笑了一笑,嘲讽的笑了笑。

  这是聂宏骏告诉她的,她那个督察爸爸,在位时不做出点成绩,怎么升官怎么服众?人都是这样,为了一己私利,别说只是拜把兄弟,亲父子也可能反目。

  “不可能!我把槐少爷从小带大,他是什么样的人我不了解吗?他那么正直那么善良,如果不是聂甄太过分,他怎么会让人抓他!”

  “是吗……”她想,这跟聂宏骏说的可不一样,聂宏骏说,聂甄是这世上最伟大最无私的爸爸,是最侠义的朋友,即使当年被抓入狱,他也要想法设法逃出来见他几个儿子一面,可为什么方槐还是要赶尽杀绝,一定要把聂甄抓回去伏法呢?

  三十几年的朋友,就不能放一条生路吗?

  方若轩动了动嘴角,再也无法强颜欢笑。她的声音静若死水,却满含悲愤:“婆婆,我只是不明白,聂甄为什么要把我爸爸打成傻子……那时候,我才十二岁,大哥也只有十五岁而已,聂甄也是有儿子的人,他怎么下的了手……”

  “是……是……”何贱连连点头,每点一下,就涌出一串眼泪。“都是聂甄的错,都是我们聂家的错!”

  “为什么……”方若轩全身无法抑制的颤抖,昨夜那个海市蜃楼像是又出现在眼前,像个魔镜,镜里伸出仇恨的魔掌,把她生生撕碎。

  “为什么聂甄在打傻我爸爸之后还要去找他!宏骏总是说,是我爸爸不给聂甄活路,可聂甄当时何尝又给过我爸爸活路?我爸爸那时神志不清,见到聂甄跟我大哥拉扯起来,他当然要帮我大哥,这才从桌上拿起水果刀……”

  何贱双眼紧闭,几行清泪溶进她脸上的褶皱,“所以,他被你爸爸杀死也算自找的……我全当没有过这个儿子,我们聂家,没有这种是非不分、丧尽天良的儿子!”

  “哼,”方若轩冷笑,“这是你们聂家的事,你说有就有,你说没有……那就没有吧!”

  她站在窗前,听着外头哗哗雨声,心乱如麻。

  何贱吃力的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三晃的走到她跟前,她却不曾回头看一眼。

  她听到心在破碎的声音,身后这个老人,是她童年里最温暖的记忆,她记得那时候每天放学的路上,贱婆婆都会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零钱,给她在街角小店买一碗糖水,或买一块棉花糖,有时碰到聂宏骏,便与他分着吃,他不舍得吃,她就硬塞在他口里,甜甜的滋味缠着她的味蕾,一直缠了这许多年。

  直到聂宏骏占有她的那晚,这股甜突然消失了,舌根舌尖,满是他给的味道,如黄连浸染般苦涩的味道。

  “噗通”一声,何贱跪了下去,那膝盖碰着地板的闷响撞在方若轩的胸口,让她十足疼了一阵。“对不起……对不起啊……”

  何贱哭着俯下身去,脸庞贴在地面上,额头重重的磕。方若轩没有去扶她,尽管她心里疼成了一个结,她也不愿回头再多看一眼。他们聂家,真的欺人太甚!

  她的父亲只是做了职责范围内的事,为什么要付出如此巨大的代价?

  她在父亲的病床前喊着“爸爸,爸爸”,可方槐只是呆呆的看着她,丝毫记不得这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她在法庭上冲着犯人栏里的方槐喊着“爸爸,爸爸”,可他只是一脸的恐慌,眼神涣散,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孩,抱着头不停的发抖;她在一地血泊中对翻着白眼不停痉挛的方槐喊着“爸爸、爸爸”,可他再也没有反应,鲜血留在了人间,灵魂飘向另一个世界。

  她突然哭没了眼泪,她永远也想不明白,在方槐因为精神问题和正当防卫而被判无罪之后,是从哪里突然冒出了那辆车,他划出一道抛物线,便永远停止了呼吸。

  对不起……她笑了起来,这三个字,似乎从不是为他们方家准备的。如果对不起管用,她又怎能被聂宏骏强留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