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已经很久没有人在路然面前提她的父母了。

  上一世, 路然父母去世的时候她还很小, 被路盛隆夫妻领回家里以后，他们给路然营造了一个和睦又温暖的家庭氛围, 除了每年忌日会带路然去父母的墓地祭拜，其他时间绝口不提路然的父母。

  他们是想用这样的方法，淡化路然对父母亲的回忆。

  而事实上，他们做的很成功。

  上一世的路然在路盛隆夫妻的合力培养下, 也真的将自己的父母渐渐忘却了。幼时本就模糊的记忆渐渐被成长的经历挤压到角落里，直到几乎在脑海中淡化透明。

  对父母的爱还在, 只是那份爱好像渐渐变成了一个信仰一样遥远而不可及的东西，生活中更加依恋和熟悉的人变成了叔叔婶婶。

  可也就是她心中认可的所谓“家人”，在最后狠狠地给了她一刀。

  这是路然上一世的痛, 血淋淋的, 化作了心底难以愈合的伤口。

  这一世，重生回来的路然尽心尽力的扮演一个所有人眼中的“傻姑娘”, 整整十年, 没能去父母坟前看一看。后来渐渐撕下她“傻姑娘”的面具, 她却更加不敢在路盛隆夫妻面前提自己已故的父母, 怕他们会起疑心, 更怕他们会因此而更加提防她，在她羽翼丰满之前就将她所有的可能性彻底封死。

  这么多年来, 这还是路然第一次敢这么认真仔细的去看自己父母的照片。

  终于是近在咫尺的, 彩色的照片, 仿佛还带着他们生前的温度。

  视线已经被泪水模糊了, 眼泪一滴滴从眼眶坠落，落在床单上，想暴雨后地面上落下的小雨点，一点点连成了片。

  “然儿……”齐硕看了眼床上的照片，走过去，把路然揽进自己怀里。

  小姑娘已经哭得眼睛都睁不开了，一张小脸上全是泪，湿漉漉的，写满了伤心。

  齐硕低下头，一边安抚的揉着小姑娘脑袋，一边一下又一下，温柔的亲吻她额角。

  “不伤心，好不好？”

  他声音很轻，尽可能的温柔。不是让她不要哭，而是祈求似的希望她不要伤心，哭是纾解，伤心却会伤身。

  路然抬手紧紧地抱住齐硕，脸埋进他胸口，一边还哭着，一边呜咽着小声说：“我是不是很不孝啊，这么多年都不去看他们……我小的时候，他们宠我宠得像公主一样，我却这样不懂事……”

  路然一边说一边哭，到最后一口气没缓过来，彻底呛着了。

  猛烈咳嗽的时候，齐硕把她抱在怀里，满脸紧张的给她顺气，眉头蹙着，心疼着，恨不得替她承担这份痛苦。

  路然在他的安抚下慢慢缓过劲儿来，终于不哭了，鼻子还堵着。

  她歪着身子坐在他怀里，把耳朵贴在他胸口上，抽抽搭搭的，看起来格外可怜。目光偷偷抬起来去瞄齐硕，明显看出来他此时心情不佳，嘴唇都民称一条横线了……

  路然又把小脑袋埋进他胸口，半天没敢抬起来。

  最后还是齐硕提着她颈脖，把人给拉出来的。

  “再闷着也不怕憋坏了。”他声音淡淡的。

  路然这才抬起头来，干脆换了个姿势，两腿岔开跪坐在他腿上，这样看着他方便。

  “你……生气了吗？”路然小声问他，眼神闪躲着，有些不敢看他。

  齐硕轻笑一声，抬手，捏着她下巴把人定在自己跟前，强迫她视线跟自己对视着：“你说呢？”

  路然抿了抿唇。她是觉得刚刚自己哭得太狠了，他怎么劝都劝不住的时候，整个人似乎非常紧张，甚至有种隐隐约约的暴躁情绪，在他体内压抑着——而这种情绪，在她哭到岔气的时候，彻底到达了巅峰。

  路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感觉。

  就好像……如果她再不停下来哭泣，他就快要爆发了。

  虽然她也不清楚，如果任他爆发出来，会怎么样。

  路然不清楚，但齐硕清楚得很。

  刚刚有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要立刻借用齐如海的力量，把路然她叔叔婶婶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摧毁。

  很想，非常。

  那一瞬间的冲动，几乎是不带任何理智的，淹没了他以往的任何情绪，只想要报复。

  路然这些年来所忍受的痛苦，这么多年来在路家所遭受的不公正的待遇，还有，她之所以不能去看她的父母，齐硕也一清二楚，全是因为路盛隆。

  太可恨了。

  齐硕一边给小姑娘抹眼泪，克制着心里的澎湃的怒火，一边想的就是这些。

  他至今记得的都是跟小姑娘初次见面时，小姑娘眼睛里亮晶晶的光，看着他，只看着他，信任他，依恋他……

  像是他失落已久的宝贝，单纯的，傻一点也没关系，以后好好的躲在他的庇佑下就好了。

  可眼下看来，或许只有以后还不够。

  这些过去的，曾在她心里留下深刻伤痕的人，还是要给予惩罚才可以，否则的话，她心中的伤痕要怎样才能愈合呢？

  可是这些，他是不会让小姑娘知道的。

  看着小姑娘有些无措的样子，齐硕轻轻笑了一下，低头在她柔软的唇瓣上啄了一下，小声说：“是生气。不过不是气你，是气自己……”

  气自己，没有保护好她。

  路然听出来他的意思，吸着鼻子，勾着他颈脖，回吻上去。

  她的小硕哥哥啊，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人了。

  ……

  床上的照片被妥善的收好。

  两个人看着照片上的两个家庭，大概拼凑出来当时的情形。

  看年纪，那时候的路然应该才三四岁的样子，齐硕也就只有六七岁。齐如海正当壮年，路然父母亲也是年轻时候的模样。

  算算时间，那时候的路然一家正是最幸福的时候，有路然这么个乖巧听话的女儿，公司也终于步入正轨，正是人生最得意的时候。

  只是谁都没想到，从那张照片以后，意外从天而降，再然后，那个原本该被人捧在掌心里长大的小公主，此后的人生翻天地覆。

  路然其实大概能猜到，后来出了事，为什么齐如海会渐渐也没有再去路家看她。

  她隐约是有印象的，上一世，大概十岁不到的时候，路然正在念小学，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一次放学回家的时候，有位齐叔叔上门拜访，给她带了很多好吃的好玩的，看着她的眼神里也都充满了疼爱。

  她很喜欢那位叔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路盛隆回家以后看见路然跟那位客人玩的开心，脸色立刻就变得不太好看了。再后来，那位齐叔叔就再也没有上门来看过她。

  现在想来，路盛隆应该是顾忌到齐如海跟路然父亲之间的交情，担心他跟路然走的近了，以后就不会再跟他们夫妻俩这么亲近了。而齐如海，是避嫌，怕自己的主动关爱反而给路然带来麻烦。

  只是谁也没想到，哪怕是齐如海已经做到了这一步，最后的悲剧依然没能改变。

  ……

  晚上原本是打算让齐硕把路然送回路家的。

  虽然她跟齐硕已经订了婚的关系，但毕竟还没有正式成婚，年夜饭一起吃了也就算了，要是此一次上门就留宿，看起来多少有些不守规矩。

  可齐硕看见路然刚哭过的红红的眼睛，心里就有些不放心她一个人回路家。回去了，又要面对路盛隆那对夫妻，难保她会不会因此再哭一回……他会心疼。

  等出门的时候，看着外面飘起的雪花，两个人都呆住了。

  鹅毛般的大雪，静静地从天空中飘下来，落在地上，没一会儿就覆上了一层雪白。

  这回不用齐硕提，齐如海发话了。

  “大雪天开车不安全，时间又不早了，晚上路然就在家里一起守岁吧。”

  路然看见齐如海从楼上下来，乖乖的叫了声“伯伯好”，这才又点头应道：“不打扰伯伯就好。”

  齐如海点了点头，没多话，转身上楼去了，临走前把齐硕叫了上去：“我有话跟你说。”

  于是在路然的目送下，齐硕跟着齐如海一起上楼，进了书房。

  路然留在客厅里，坐在又大又软的沙发上，看着电视里热闹的春晚。

  演的正是小品，主题是父女情。

  路然看着看着就有些发呆，不知道齐如海会跟齐硕交代些什么，会不会是跟她有关的……

  思绪乱飘着，倒是没注意电视里放的是什么。

  齐宏下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一幕：

  女生乖巧的坐在沙发上，连两只手都非常规矩的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直直地，两只眼睛瞪着眼前的电视，眼眶是红的，鼻头也是红的，时不时还吸一下鼻子，看样子是有点堵……

  这是……看个小品，看哭了？

  齐宏蹙了蹙眉。

  这一会儿功夫，他心思转了几转。从路然的身世，转到天空里突然飘起来的、把她困在齐家这场雪。

  想到他那个不成器的弟弟估计是不知道要怎么哄小姑娘的，于是他走过去，把放在茶几上的糕点盘子托在手里，递到小姑娘面前。

  “大年夜，吃点糕点，步步高升。”他语气淡淡的。

  好吧，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哄小姑娘。

  路然回过神来，就看见近在眼前的齐宏，托着糕点让她吃，心里头顿时一阵紧张……

  虽然这一世齐宏没再像上一世那样对她严肃过，但之前的印象太深，余威还在，这么单独相处……不行，她紧张。

  路然抬眼看了一眼齐宏认真的样子，当然是没猜出来，齐宏此时是在认真思考，小姑娘是不是不爱吃糕点。

  路然低着头，乖乖的在盘子里挑了一块酥出来，在齐宏的注视下放进嘴里……

  出奇的，味道相当不错。

  路然眼睛亮了亮。

  齐家的东西向来都是最好的，本以为这些大男人不太会讲究吃的东西，现在看来，还是她想错了。

  路然一口口把手里的酥吃完了，舔了舔唇，意犹未尽。

  齐宏在旁边看着小姑娘，嘴角勾了勾。

  这个弟媳妇儿不错，好哄，有吃的就成。

  路然还不知道自己在齐宏心里已经被贴上了吃货的标签，只知道在她正在犹豫要不要嗦手指的时候，齐宏把桌上的糕点盘子又往她跟前推了推。

  “多吃点，别客气。”

  路然看了眼齐宏，略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一下，终于大大方方的低头，继续挑糕点去了。

  正吃着，一旁的齐宏突然开了口：“就把这里当做自己家，不用拘束，自在些。”

  路然那刚刚开始往外飘散的小情绪，听了这话就立刻又回来了。

  她心里头感动着，还没来得及点头，又听齐宏补了一句。

  “齐硕这小子混蛋惯了，有什么地方欺负你了，来跟大哥说，大哥给你撑腰。”

  他说这话，是怕路然在齐硕那受委屈，也是怕他们俩像外面那些小情侣似的拌嘴吵架，感情就是这样，吵着吵着就淡了。

  路然咽下嘴里的酥，刚要谢谢大哥，顺便给齐硕解释一下，没欺负她呢，还对她挺好的……

  旋转楼梯上，一个含着笑的男声就已经先一步传了过来，熟悉的，带着几分揶揄的。

  “我说大哥，我是你们捡回来的吧？你这么给她撑腰，万一她以后欺负我呢？”

  齐硕从楼梯上慢慢走下来，嘴角噙着笑，目光温柔地看过来，落在路然眼睛里，似乎还带了几分无奈。

  你看，我的家人啊，从父亲到兄长，全都站在你那边。

  你说吧，要怎么好好补偿我？